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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逍遥(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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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数本人此刻很茫然。
刚才温妩一直扶着浮楚闭着眼睛站在江逸川的身后,根本就没看清瞬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突然间,她就感觉挡在身前的人形立牌消失了。
她本能地一抬头。
这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打翻的调色盘整个撞入眼底,缤纷的色彩瞬间霸占了温妩的全部视野。
她脑海中登时“嗡”的一声,霎时间,无数令人难以分辨内容的呓语声远远近近,忽高忽低,时而尖利刺耳,时而沉重幽然,一股脑钻进了她的灵台之中。
温妩头痛欲裂,就像是要被成千上万的声音生生撑得炸裂开来。
但就在下一瞬,那些令人难以分辨的呓语声便像是石沉大海,被黑洞尽数吸收了一般,什么感觉都没剩下。
温妩缓缓眨了眨眼睛。
她很确定,方才那一瞬间庞杂的感觉并不是错觉,那一瞬间的狂乱,让她在某一刻有一种被无数只手拖拽入深渊,陷入癫狂的感觉。
然而同方才的混沌相比,此刻的平静便显得极为诡异。
就像是——那种渗入灵魂深处的攻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一样。
但是这怎么可能?
只短短一刻,温妩便毫不犹豫地排除了这种可能性。
她可没在商城里看到这种逆天的技能,就算是有,她暂时也买不起。
温妩慢慢地垂下眼,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己毫发无损的身体。
难道真的是幻觉?
而在冥都的视野中,红衣女子只是淡然地立在那里,浓云般庞大的彩雾席卷而去,却在靠近她的时候,化作再温柔无害不过的一阵轻风,掠过了她的身体。
轻风浮动她嫣红的衣袂,而她的神情则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凤眸底眼神平静如水,饱满的红唇甚至还隐约挂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冥都眼神略微凝重起来,苍白斯文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深思。
那种浓度的彩雾,但凡是沾染上一丁点,也足够让一个冷静自持的人瞬息间变成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而温妩眼下的状况显然并非如此。
也就是说,彩雾对她当真没有半分影响。
如果说,先前那一次冥都还能够理解为只是巧合,亦或者是温妩使用了什么能够抵御神魂攻势的法器。
那么这一次,它几乎能够确认,彩雾对温妩当真毫无效果!
据它所知,长生界根本没有能够长时间抵御彩雾的法器,若非如此,它也无法在万鬼啸天的幽冥界爬到三厄之首的位置。
也就是说,即便温妩方才当真是凭借什么法器躲过一劫,眼下那法器也早该在高浓度的彩雾侵蚀下失去效用。
温妩究竟是如何抵御它的彩雾的?
冥都心头克制不住地翻涌起来。
今日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粉碎了它几百年来的认知。
它的彩雾,难道不是无孔不入,也无人能够匹敌的吗?
除非,是当真遇上了等阶的压制。
但是它身为三厄之首,换算在长生界,已经是炼虚境的修为,甚至直逼羽化境。
温妩怎么可能会带给它如此强硬的等阶压制?
难道,她自始至终都在压抑修为,欺瞒帝君?
她莫非是整个长生界中第一个不到百岁,便晋阶羽化境的天才?!
冥都心底沉了下来。
若它的猜测当真坐实,那么温妩此刻显然有余力。
然而江逸川落入它手中,她却什么都没做。
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神情似笑非笑,辨不清喜怒。
冥都看不透温妩:“你不打算救他?”
闻言,红衣女子慢条斯理地撩起眼睫。
她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视线缓慢地在江逸川身上掠过一圈,最终才定在冥都身上。
“你当真以为,本座会在意他?”
冥都一怔。
红衣女子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江逸川一眼,那眼神淡漠如水,就像是在看路边任何一粒石子一般无二的淡漠。
“不过合欢宗的一位公子而已,即便他曾经是临风江氏的家主又如何?”
她略微偏过头,指尖随意把玩着发尾,轻笑,“江逸川死了,本座自然能找到更多的人替代他。还有,当年本座之所以救下他,不过是贪图他的容色,这才忤逆违抗了帝君的命令。但既然今日你察觉了此事,本座纵容你杀了他,也算是本座向帝君的赔罪。”
冥都讶然,色诡人形紧捏着江逸川的手,都因惊异而不自觉松开了些许。
它没有想到温妩竟会说出这些话,态度也不咸不淡,似乎当真并不在意江逸川的生死。
另一边,江逸川则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看向温妩的神情分毫未动,就连眼睫翕动的频率都毫无波澜。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俊秀清朗的面容拢在发梢的阴翳里,就连苍白的肤色和琥珀般的蜜色眼瞳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鸦青色。
红衣女子但笑不语,不闪不避,迎上了他的目光。
“怎么这样看着本座,很意外么?”她鼻腔里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须臾,撩起眼睫看向冥都,莹白小巧的下颌微抬,姿态倨傲而淡然,“动手啊,怎么,不会还要等本座帮你吧?”
这清脆悦耳却又冰冷至极的声音入耳,江逸川最后深深地望了那抹红影一眼,随即,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对,他想。
是他没有足够的价值。
念头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中想了很多遍,他脑海中闪回无数碎片般的画面。
但无一例外,每一个画面之中都有红衣女子的身影。
她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用漾着海棠花香的手挑起他下颌,居高临下看过来的样子;她坐在红烛暖帐间眉眼微弯,朝着他微笑的样子;她在朝霞掩映下,端坐在合欢宗扶光殿尽头,被宝座之上环绕的海棠花包围时明媚的样子;她在九陵小会上轻描淡写、弹指一挥间决定胜局的样子……
色诡狰狞的面容之上,色彩仿佛云霞一般流淌,它张开巨口,腥臭的阴风呼啸而来,紧贴上江逸川的面门!
而与此同时,一抹淡淡的海棠花香扑面而来,裹挟着凌厉的罡风,自另一个方向轰然杀至!
危机降临,然而痛楚却并未如期而至,江逸川眼睫轻颤,却猛然间发现自己仍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身体。
他甚至能够感知到那阵阴风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一般,停留在他面门前一寸的位置,难以再进半步!
江逸川猛然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红衣女子精致到没有一丝错漏的下颌,她唇边依旧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意,红纱和银发纠缠翩跹间,只一只手,便轻松托住了色诡庞大的巨首。
紧接着,她手腕微翻,身体八风不动地立在原地,就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一巴掌便将色诡的巨首抽得重新退回了原处。
吼——
色诡似是吃痛,暴怒地嘶吼起来,但与此同时,它被乱七八糟的色泽充斥了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出一种拟人化的茫然。
就像是它根本无法理解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无法理解竟然有人能够触碰到它,凭借肉体凡胎伤害到它。
比起色诡模糊不清的面容,冥都面容上的愕然之色更加清晰可见。
怎么可能?
色诡是由冥都所能够操控的所有彩雾凝集而成的。能够将雾气凝成近乎实体的模样,足以见得它的浓度之高。
已经不只是触碰,寻常人就连靠近色诡之身,都会被周遭扭曲狂乱的气息所感染,到那时,已经不只是会丧失理智化作疯子,而是会直接被强烈的情绪所感染,然后肉.身无法承受的浓烈和复杂的情绪中立即陨落。
这一点,温妩身在帝君身侧如此多年,绝无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她不仅触碰了色诡之身,甚至还狠狠抽了它一巴掌,险些将它的脑袋抽飞。
温妩的修为一定在羽化境之上!
在这一瞬间,冥都心里无比笃定。
她这些年留在帝君身侧,定然有所图谋,自始至终都在隐藏实力。
想要将她带回幽冥界,恐怕至少也要派出煞位的鸦九来。
但现在明悟这些,已经为时晚矣。
罡风浮动间,红衣女子微微挑起眼尾。
她伸出手,稳稳地扣住江逸川的手腕,体温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恰到好处地传递过去,也坚定地将江逸川自色诡的掌心一把扯出来,拽到自己身侧。
“如今他不是临风江氏的人,是我合欢宗中人,也并非什么江逸川,是白公子。”
说到这里,红衣女子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在本座面前杀我合欢宗的人,冥都,若你在本座的位置,你说该怎么做才好?”
同冥都愈发沉冷下来的脸色截然不同,直到这句话落地,感受到拦在自己身前的温度,江逸川才略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蓬松的发梢略微凌乱地耷拉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合欢宗白公子]信仰值+5.】
【[合欢宗白公子]信仰值+10.】
【[合欢宗白公子]信仰值+5.】
【……】
温妩面不改色地直视着冥都,高深莫测,然而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满意窃喜。
计划通!
虽然心疼还没捂热就见底的信仰值,但是眼看着江逸川就要嗝屁了,温妩实在也不能再心疼她剩下的那仨瓜俩枣了。
不仅如此,如果她能够把江逸川从冥都的手中救下来,说不定她能够得到更多的信仰值。
只不过,玉鹤曾经提醒过她,做成旁人相信她能够做成的事,并不能增加更多的信仰值。
好巧不巧的,看江逸川望向她时的眼神,不难看出来,他对她能够打败冥都保住他的性命这件事深信不疑。
所以,她只能稍微转变一下思路,绕一个弯路,让江逸川小小地惊讶一下。
这一次,信仰值增加的提示音很快就停止了。
温妩稍微有点遗憾,但是并不意外。
或许是因为即便她方才已经很努力投入地入戏,原主对于江逸川的洗脑功力还是更胜一筹,因而他打心底里依旧从未动摇过对她的信任。
所以这才只零星加了一点皮毛。
温妩算了算,三十五点。
蚊子腿也是肉,再加上她刚才其实根本就没有花信仰值,所以这波血赚!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温妩只是在赌。
就赌她既然能够看见冥都的彩雾,也依旧不会受到半分影响,那么即便是触碰色诡之身,多半也不会受到伤害。
好在她赌对了。
温妩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掩在红纱中莹白的掌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冥都的彩雾对她没有影响,但是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
另一边,流光城。
前所未有浓烈繁杂的情绪涌入心底,比起先前还要更加浓烈千万倍的呓语声一股脑钻入识海之中,仿佛化作诡异的彩雾,瞬息间便要吞噬整个灵台。
容庭清眉宇皱起,单手拢在袖摆中掐了个清心决。
一层淡淡的亮银色灵光瞬息间顺着手臂攀爬而上,没入他眉心之中。
然而,许是在短短几日内反复施术的缘故,在闭关时无数次将他内心邪念压制下去的清心诀,此刻却丝毫不起作用。
那抹亮银色的光辉只短暂地阻断了彩雾在灵台之中蔓延的去路,瞬息之后便崩碎四散而去,彩雾中浓烈的情绪更深层次地渗透进去。
容庭清眉间的褶皱无声深了几分。
这样能够扰乱人心智的彩雾,眼下温妩的对手已呼之欲出。
冥都的彩雾于他而言,原本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眼下他元殷离体,修为被压制到了合道境,仅剩下化道的神魂同彩雾僵持不下,一时间竟难以奈何。
两方牵制僵持下,一抹赤红的色泽在滚动的彩雾中猛然放大。
与此同时,商明弦苦口婆心的话落在容庭清耳畔,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水面,从岸上传来。
“……你又何必亲自去寻温妩?她好歹也是炼虚境修士,即便是逍遥道对她心存芥蒂,凭借她的修为,也难以出什么闪失差池……”
浓郁的不悦、愠意,伴随着扩散的赤红彩雾,在心底无声地滋长。
容庭清眼睫微垂,清冷俊美的面容上并没有多少情绪,然而搭在膝头的五指却不自觉收拢,冷白的手背之上青筋毕现,经络暴起。
商明弦:“……”
他正说到口干舌燥之际,本想低头瞄一眼桌上可有茶水,却无意间瞥到容庭清手背之上暴起的血管,声音不由得一顿。
不至于吧?
商明弦同容庭清相识多年,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他却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容庭清此刻冷淡的神情之下,辨认出他的不悦。
商明弦已经几乎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容庭清动怒。
更何况是如此滔天盛怒。
只是不建议他亲自去寻温妩而已,至于动这么大的怒】气性吗?
就好像是谁不让他离开,他就要出手要了谁的性命一般。
“……你别这样。”商明弦静了静,选择换一种更温和的措辞,在避免彻底激怒容庭清的前提下,循循善诱。
“既然乐璧如今正好回到了流光城,眼下也并无要事在身,若你当真担心温妩的安慰,让他去一趟不是更好吗?”
容庭清充耳不闻。
在他灵台之中,一道璀璨的灵光化作利刃,迸发出宛若雷霆般的剑光,“刷”地一下将那一团赤红色的彩雾斩碎。
那一大团涌动的雾气之中,瞬间多出了一大块空洞的缺口。
几乎克制不住的愠意瞬息间冷却下来,容庭清冷眸微抬,可下一瞬,一团天青色的雾气瞬间自彩雾中央涌现出来,填补上了那一块空缺。
霎时间,消极,悲观,患得患失……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容庭清按了按眉心,虽然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周身的气压却肉眼可见地低了下去。
商明弦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再次卡壳。
他谨慎至极,小心再小心地打量容庭清的脸色,在他如覆冰霜般面无表情的俊脸上,依稀捕捉到了几丝不寻常的情绪。
怀青他……竟然在失落?
怀青这样的人,少年成名,光风霁月,百岁飞升上界,尽享荣华和景仰——他也会失落?为什么失落?
“……你该不会是担心温妩看上乐璧吧?”商明弦想破了头,也只想出这一种可能性,像是见了鬼一样,“你不必担心这个,虽然乐璧容色姣好,面若好女,气度也极盛,但想必温妩——”
容庭清忍无可忍:“闭嘴。”
原本应当是极为沉冷的一句话,然而商明弦看着容庭清紧皱眉宇间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愁绪,莫名在这两个字中听出了几分破碎感。
商明弦:“……?”
容庭清并未在意商明弦变幻的脸色,他凝神沉心催动神魂,躁动不安的彩雾在灵台之中乱窜,却又在神魂中释放的可怖威压之下,仿佛瑟瑟发抖一般震颤着,逐渐偃旗息鼓。
须臾,容庭清缓缓睁开眼睛,额间金坠摇曳,反照出黑眸的寒芒。
十息。
即便神魂并不似修为那般,能够更加轻易直接地牵制攻势,但这团彩雾竟然用掉了他足足十息的时间。
这么浓烈的情绪,温妩极有可能直接触碰到了色诡之身。
亦或者是受色诡之身所伤。
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放心不下。
容庭清拂袖起身,流水般的衣摆顺着重力滑落而下,坠在地毯之上。
他指腹掠过软塌的边缘。
麻烦。
眼下他神魂已替她承载了冥都的攻势,先前强行压制住的伤势,恐怕也会一同爆发。
眼下只有她才能平复他体内的躁动。
容庭清起身。
商明弦早已对他这动作不陌生也不意外,托着下巴纹丝不动坐在原处,象征性扯起唇角,干笑着问了一句:“去哪?”
容庭清垂眸睨了他一眼,脸色不算好看,像是克制着什么,从唇齿间挤出来一个字:“去——”
“找她。”商明弦把后半句话慢悠悠接过来。
说完,他盯着容庭清看了片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误解太深,有时绝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而这些误解又随着每一次的行动而愈发纠缠加深。
直到此刻,容庭清甚至已经生出几分懒得纠缠的念头,与商明弦对视,只是沉默。
商明弦也沉默良久,像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却又实在克制不住想要说点什么。
最终,语气复杂地吐出几个字,“怀青,你是真的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