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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想起一句话“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与恨是有源头的,那其他的事情呢?世界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嘲弄,有没有无缘无故的欺侮呢?我想也是没有的。这个人必得有了一个罪行,才会成为众矢之的的。而这个罪行的花名可就多了去了,或许是他说了一句荒唐的话,或许是他带了一副歪眼镜,或许是他比别人多舔了几次嘴巴,又或许是他整个人只要站在那儿,便就是罪行本身了。最后一种大家都高兴,如此便省了细细看这个讨厌的人身上的琐碎,免得更加恼火。

      在整个学生阶段,我都成为了冷漠的“罪与罚”旁观者。小学一年级,班里新转来一个女孩,扎着马尾,但没有扎紧,蓬乱的头发鼓成一个包,拢在头顶。她的确不注意形象,喜欢用下唇裹住上唇,用力吮吸,长久变为习惯,上唇附近总带着半圈通红的印。她的同桌,一个黑黑的,长的有点像小猩猩的男生(也是班里的模范生)很嫌弃她,经常把她的本子扔在地上,她总是默默的捡起来。后来发展到,就在教室里扇她巴掌,踹她坐在椅子上稳当的屁股。而这一切都不被老师知道的,因为这个男生学习好,学习好就是品德好,品德好就是三好学生。

      我们的教室在二楼。有一天下课,我在教室阳台放风,向下看到了一幕:他抬起一脚,踢到她的肚子,她只是畏缩,全然无助的挨了这一脚,头发随着身体纷乱。这时候上课铃声响起,在一群失措的小孩子中间,我似乎感到他们的身形被拉到我的面前,越来越大,直到我的眼球前,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一幕,他抬起一脚,她受了这一脚。

      我是愤怒的,但我没有勇气告诉老师。我只有将这一切告诉她母亲的勇气,还是当着她的面说的。她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关系很好。我跟她也会一块玩的,仅仅是在校外。

      小学六年级,我转去了别的学校。新班级第一排的某个位置永远是属于一个女生的。她是与别的同学长得不同。她的个子矮,腰也粗,似乎是腰背之间少了一截,因此走路的样子也是不同的。班里半个月就要换一次位置,明明用哪张桌子,坐哪个椅子都没差,大家还是会像守财宝一样,把之前的桌椅搬到接下来的位置上,这时候教室里总要响好一阵哐啷杂乱的交响乐。而她只是听众,老师从不让她挪动,怕她受伤。

      我知道她是罹患疾病,但我至今不知道是什么病,只是曾经偶尔碰到了她的背部。那时是夏天,大家都穿的单薄。隔着校服,有一块硬硬的,很宽的板,覆盖了她整个背部。那样的触感让我直觉想到医院病床的尾板,大概是一样的材质吧。我又意识到她的背过于光滑了些,没有内衣带子的褶痕。那时班上的女生陆续穿上了内衣,她也与我们同龄,是个十二岁的女孩。

      可是她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模样,眼是鼓的,嘴唇很厚,说话的声音浑厚又含糊不清。几乎所有老师上课从不点她回答问题,我只记得一次,应该是班主任的课吧,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班主任抑扬顿挫地点了她的名字。我看到班主任嘴上带笑,眼珠是晃动的。一个简单的问题,她用简单的语调回答了上来。班级里响起了一阵掌声,有几个男生在装作惊呼的样子。

      班主任从未跟我们说过‘不要欺负她,要与她好好相处’的话,每次都是欲言又止。平日里大家也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我知道,大家只是在忍,忍她走路的样子,忍她说不清话的样子,忍她背着的那块硬板。一些男生总是有意无意摸她的背,然后转过脸去无声的怪笑。这一切发生在她的背后,她也许并不知道。

      这件事是听某个同学说的,发生在我请病假的日子。她来了月经,血洇在椅子上。到了放学她不敢起身,被大家发现了,还是一些泼辣的女生帮她处理的。至于处理的细节,同学告诉我,这些是那帮泼辣的女生讲的。

      是在一个暖洋洋的周五下午,她被大家集中审判了。我之所以记得日期,是因为那天下午小学放学比往常早,会有很多家长来接孩子。那天的最后一堂课是自由活动,大家都背好书包在楼前玩耍。就在我眼前,一个蓝皮书包的男生突然从背后抠住她的板,将她拔离了地面。持续时间很短,男生又突然撒手,怪叫着跑开了。硬板不再贴合她的背部,一角从脖领处露出。大家都围了上来,一些东西开始失控,有人笑,有人指指点点,还有人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为什么像乌龟一样背着壳子?”

      她恐惧的颤抖,‘啊啊’的声音只能一段段地从喉咙里推出。她的奶奶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异者的家里也不都是异者,也有看起来平常的人。她奶奶皮肤白皙,很少褶皱,像是个平和的人。可是她气急了,伏在楼前的大理石地板上又骂又哭,猛地从人群里抓出个小男孩,拉着他就要去找老师。看见老师,她奶奶不骂了,眼神变木起来,泪水一滴滴落在衣襟上。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些绝望的话。后来我回家了。学校是有初中配置的,我们就在原地升了初一。那是一个新的开始,她再也没出现过了。

      上了初中,原来的一些同学转走了,还有一些别的同学转来了。不知哪个女同学跟我说过,初中的男孩子是群狼似的动物,无论是吃饭还是上网,他们总会在一起行动。我倒觉得,他们像一簇游走在教室各个角落的毒瘤,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来捉弄你一下,要不就是他们互相捉弄。一些行为是很匪夷所思的,如一个坐到另一个身上蠕动,如突然的掏裆,再如最流行的‘多人仪式’。这有很多叫法,在我们那里叫‘开飞机’,在别的地方叫‘阿鲁巴’,就是几个人架起一个人,把他的两腿大大敞开,将□□的部位对着一处有棱角的地方撞击。此类行为哪里都可以开展,以操场的球门柱为最佳,其次便是栏杆,门边等。撞人的人和被撞的人都葆有极大的乐趣,被撞的人作痛苦状的咯咯笑,撞人的人如慷慨的纤夫一般,喊着号子奋进。

      一个男生,就算走在路上,也有可能被拉去‘开飞机’,因此号子声随时随处可闻。有的人是期待自己被‘开飞机’的,像是个投名状,被开才意味着真正融入了坏孩子帮。我知道成年后一些男生会懊悔他们当初的行为,但我还是要冠以他们‘坏’的名头的。年少时享受了欺凌的快感,年老以为来几句废话就可以抹除他们的罪孽,倘若以为这样就能获得人们的‘浪子回头’的赞誉,那我偏将这妄想撕碎,只是一句,‘坏种’身份在他们堕入畜生道后都是要坐实了的。

      年轻的班主任是对坏种没有办法的。坏种手下有小坏种,什么扑克牌,军棋,黄书都是放在小坏种那里的。班会上老师查收了小坏种桌洞里的一副军棋,当着所有同学的面,狠狠批判他。老师甩着书,越来越逼近他的脸。老师问他,你要军棋有什么用?他不回答。老师又问了一遍,他仍是不说话。老师的火气愈发蔓延,一遍遍质问,要军棋有什么用?!他再也遭不住,狗急跳墙似的,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摆设啊!

      于是第二天,坏种们都管他叫‘摆设’,他笑着反抗,被按着头又听了十几遍‘摆设’。他被老师点名,不管老师问他什么问题,下面准有人不失时机的回答‘摆设’,大家都笑了,只有老师不明所以,不过并未深究。后来连普通的同学也叫他‘摆设’了,他懒得再管,只是笑笑,再后来,连笑也没有了。

      到了初三,大家开始分流,一些成绩好的上高中,一些成绩不好的会被老师劝说上技校。他被老师单独叫出去了,之后怎样,我不知道。

      我的初中无疑是混乱的,总是有人被审判。这次是一个男生,他的眼睛很不好,戴着瓶底厚的眼镜却仍看不清楚似的,总是眯成一条缝,有时还会忽地用力眨一下,嘴角也跟着抽动。现在回想,也许是托瑞氏症什么的。坏种们对欺负他倒无甚高涨的兴趣,而是有一个四肢抽条的平头男生瞄上了他。这个男生学习不错,后来上了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

      初中三年,几乎是每一次的课间,平头男生都会去骚扰他。最常见的便是从他身边反复经过,顺势扬手打他的脑门。他时常会回手,有次甚至与他交手对打起来。平头男生惊异之余,则变得更加躁狂。他简直成了疯子,抄起门边垃圾桶扣到他的头上。咬牙切齿地骂着脏话,双手死死摁住桶底,不许他挣脱。教室垃圾桶的底部是黑的,向来是不会彻底清理的。

      似乎有残渣从桶内掉下来,他的同桌下意识侧身远离。大家都会朝那里看几眼,没有人上去拉架。上课了,老师进来了,那节是语文课。老师讲了多久的课文,他就静静清理了多久头发上和耳朵里的碎渣。

      他沉默寡言,不爱玩笑,这可能与他父母给他取了个很正派的名字有关。姓氏隐去,他的名字为‘鹏程’,鹏程万里的鹏程。而这两个字在我们方言中的发音却与‘篷车’相近,这自然是平头男生发现的。自此之后他每次走过他的座位,不仅扬手打他,还会戏谑地叫“大篷车!大篷车!”引来一阵哄笑,坏种们也觉得有趣,于是除了‘摆设’,他们的口头禅也多了一句‘大篷车’。

      等上了高中,很多同学都不见了,坏种们不见了,鹏程也不见了。放学时候偶尔能遇到平头男生,他与我不在一个班,班级号隔得很远。他会从我身后窜出,拍拍我的肩膀来打招呼。很久不见,他的四肢似乎又抽条了些,牙齿戴上了钢箍,嘴巴活动不如以前自如,连带着身体也拘束了很多,没有了以往那样的疯癫。他没有和我同走,而是大步流星自顾自地走了。

      高中之后的数十年,我从未听闻哪一处又成了审判场,使我逐渐忘记了坐在旁听席却暗为审判者帮凶的滋味。于是我便轻活起来。以至于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只是回忆的自述,而非别的缘由。诸位大可把这当成小说,本不是真实的事件,毕竟对于看客而言,只需闭上眼,便可以证言什么也没有过,什么也没发生过。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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