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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逝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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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尘仆仆,黄昏时分,众人终于抵达了京郊。
很快就要关城门,进出城的行人络绎不绝。
大老远的,明锦就在道旁的行人中看到一个衣衫落魄的老人,守着一辆破败的马车,坐在路边唉声叹气,不时跟路人打听询问。
细细看去,可不就是和她失散了的爹爹吗?
“爹爹!”
明锦立刻驱马向爹爹跑去。
崔晟听到呼唤,抬头寻去,老泪瞬间溢满眼眶。
“乖女啊!”
明锦从马背滚落,撒开腿向爹爹奔去,崔晟也迈开老腿跑向女儿。
一别两日,恍若隔世,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崔晟看着女儿哭的脏兮兮的小脸,用手给她胡乱擦着脸,“看这脸上哭的,小花猫似的。”
明锦紧闭着眼,秀美的五官都要被这汹涌的父爱扭曲到一起了,她用力推开崔晟的手,抗拒道:“爹爹,我自己擦。”
崔晟不听,坚持用粗粝的手掌给她擦着脸颊的泪,少女娇嫩的脸庞都快被他的手指擦破皮了。
明锦也用手使劲给爹爹擦着脸上的土,父女二人又哭又笑的。
陆聿在不远处看着这父女和乐的一幕,面色淡然。
她从小便是这般可爱,无论谁见了都会喜欢,即便没有陆氏女的身份,她依然是那般招人疼爱。
他驱马向前,打破了父女间短暂的欢聚。
“崔大人,我能跟大人说几句话吗?”
崔晟疑惑地看向马背的男子,看清来人后,脸色一变,慌忙低下了头,躲避陆聿的视线。
他怎么在这儿?阿锦怎么和他在一起?
崔晟心中不安,握紧了女儿的手。
即便远在朔州,他也曾听闻过陆聿在京师的威名。
陆氏贵盛太极,他又锋芒毕露,常言盛极则衰,经历过当年那些事后,他早就不想卷入这些权贵是非,只想平庸度日,实不愿女儿再跟这种人有牵扯。
明锦看了看陆聿,反握着爹爹的手,解释道:“和爹爹失散后,我就遇见了哥哥,是哥哥带我进京的。”
哥哥?
崔晟眼神复杂,依旧没敢看陆聿,含糊了一句,“多谢公子送小女回来。”
“我能跟大人单独说几句话吗?”
陆聿再一次请求。
崔晟看了看女儿,眼神复杂,明锦跟他点点头,脸上挂着天真的笑。
*
夕阳洒落在城墙上,一片落日余晖。
陆聿和崔晟站在不远处的城墙脚下交谈。
男子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玉树,客气寒暄着,“这么多年了,崔大人别来无恙?”
崔晟忐忑不安,“还是老样子罢了。”
陆聿嘴角动了动,淡淡说着,“过去,令爱是我的妹妹,您是我父亲的幕僚,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对这身份变化,我还是难以适应呢。”
崔晟面色白了白。
“我是真的很好奇,崔大人怎么就能狠下心,把亲骨肉送人?还险些给自己惹来灭门之祸呢?”
一字一句,锥心刺骨。
崔晟眼神微微闪动着,叹了口气,惭愧道:“公子,您是贵人,一出生就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又怎会知道我们这种寒微人家的艰辛呢?”
陆聿眼神动了动。
“阿锦一出生就死了娘,我一个大男人,家里又是那般贫苦,怎么养的活她呢?”
崔晟叹息着,落下了两行浊泪。
明锦的生母生下她后不久就过世了,崔晟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着女儿。
小明锦没有奶吃,饿的哇哇大哭,崔晟就抱着她到相熟的人家各种相求,有一口没一口的奶着她。
有一日,父女二人在家中相对而泣的时候,陆鉴来了,说愿意替他教养这个女儿。
看着自己怀里已经几个月,却瘦小的如同刚出生一般的女儿,崔晟心叹,女儿跟着他也是活不了的,去了太师府起码能有奶吃、有衣穿,就狠下心把女儿给了陆鉴。
后来,因着女儿的关系,陆鉴在仕途上也一直都很照顾他,可仕途越顺,崔晟心里就愈发不安。
他也曾在明锦出游时远远观望过她,以前他不知送走女儿是对是错,后来见女儿被娇养的那般光艳模样,他心里是欣慰的,他这个生父,是给不了她这样无忧无虑的童年的。
他擦了擦眼泪,也就断了认回女儿的心思。
直到那一年,明锦身世真相大白,一家人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是被陆太后驱逐到了那西北苦寒地。
明锦刚回家的时候,面对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儿,他也是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的,昔日被陆氏那般娇养的女儿,怎么受得了跟着他过这样落魄的生活?
可是女儿很坚强,没有嫌弃过他这个父亲,也没有嫌弃过这个家。
每天都对他笑脸相迎,嘘寒问暖,很快就拉近了父女关系。
那时候家里穷,儿子上山砍柴换粮,她就跟着去摘野果、挖野菜,用小小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没有说过一句苦,没有说过一句累。
从来没有抱怨过父亲把她送人,而是感激父亲把她送走,才让她有机会长这么大,现在还能回来继续孝敬生父。
每次看到乖巧可爱的女儿,崔晟都是一阵感慨,陆氏把他的女儿教的很好。
……
“公子怪我这父亲狠心,可我也不过是想让孩子活下去罢了,当年我若没把她送人,哪儿会有现在活蹦乱跳的女儿呢?”
陆聿默不作声。
“朝廷早年的情况,公子是最清楚的,官员没有俸禄,我们自己吃饱了都难,何况养个孩子?当年公子力排众议,推动俸禄制改革,不也是为了让阿锦跟着我这生父,能少受些罪吗?”
陆聿眼神一动,回避道:“大势所趋,非我之力。”
崔晟垂下眼,叹了口气。
陆聿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马车,小女郎刚好从车上走下,看到他的视线后,便含笑跟他们挥着手,像一株笔挺的小梧桐。
活蹦乱跳。
他看着她,嘴角不由微微弯了一下。
他很庆幸,是陆氏把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养大。
“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她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妹妹了,到底还有多年的情分在,此番便是想请求大人,能允许我依然以长兄的身份,为她的婚姻嫁娶出一份力,让你们不失旧时的显赫。”
崔晟面色一白,“这……”
陆聿心知他在担忧什么,没有勉强,只淡淡道:“崔大人不必急着回复,可以慢慢考虑。”
夕阳渐渐西沉。
二人结束了交谈,准备进城。
崔晟套着马车,准备带女儿回家。
陆聿也翻身上马,听到他们说要回家时,眼皮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可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驱马离去了。
小女郎还欢喜地跟哥哥挥手告别。
回去的路上,娄威还问陆聿道:“公子,您怎么不提醒一下崔大人呢?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他家那几间草屋,还能住人吗?”
陆聿一声不吭,总归女儿已经安全交到他手上了,其他的便不归他管了。
*
夕阳西坠,天色渐晚。
回家的路上,崔晟驾着车,明锦在车内清点家私。
她把行李翻了个遍,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玉簪,不由打起车帘。
“爹爹,我的簪子呢?不会是马车失控的时候你给我甩丢了吧?”
她的语气有些焦急。
崔晟笑了笑,把揣在怀里的木匣递给她,“爹爹丢了,也不能把你的宝贝给丢了啊!”
明锦连忙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看着匣中那支温润的白玉芙蓉簪后,松了一口气,嘴角漾开甜蜜的笑意。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狼狈潦倒的赶路,她都没舍得戴过,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终于有机会拿出来了。
崔晟摇摇头,看着女儿那娇羞的模样,调侃道:“还想着他呢?”
明锦嘴角噙着笑,把簪子捂在怀里,“他说了会来看我的。”
崔晟无奈一笑,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就哄哄小孩子罢了,可这女儿死心眼,连一句戏言都能当真。
“都这么久了,他要还记得你,早就来看你了。”
明锦垂了垂睫毛,依旧固执,“他不会骗我,他会来看我的。”
崔晟摇摇头,又想起了刚刚陆聿的话。
他本嫌弃那姓魏的是个杀人如麻的刺客,不愿女儿跟他来往。可女儿当年那假准皇后的身份太过敏感,恐怕没有门当户对的汉人世家愿意娶她。
他原本以为他们一辈子都要蹉跎在朔州,索性心一横,想着成全女儿算了。
可如今他们重回京城,若陆聿真能为女儿找一户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他也不想女儿以后跟着一个刺客去流浪,还是希望她能有稳定安逸的生活。
崔晟叹了口气,看着在车厢内闭目沉睡的女儿,心中隐忧。
夜色苍茫,马车哒哒行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风吹动车帘,也吹入了明锦的梦里。
……
阴山下,茫茫无垠的草原被积雪覆盖,天地一片苍白。
明锦在呼啸的风雪中行走着,暴风雪马上要来了,远处的雪山如千军万马涌动,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风越来越大,雪模糊了视线,她迷失了方向。
“阿锦。”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中传来男人温和低沉的呼唤。
画面一转,就是她裹着厚厚的皮裘,趴在一个温暖坚实的后背上,风雪染白了男人的发丝,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雪泥中,一步一步带她走出这片辽阔雪原。
“别怕。”
明锦搂着他的脖颈,从他身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温暖,源源不断的为她注入活下去的希望。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想要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却只看一张模糊狰狞的鬼面。
“魏先生?”
她唤着他,看不清他的容貌,只听见他“嗯”了一声。
明锦安下心,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我的簪子呢?”
小女郎意识昏沉,还不忘关心她的簪子。
男人的身子颤了一下,她明知暴风雪要来了,还不顾一切的折返,就为了一根簪子?她不知道雪崩是会死人的吗?
“你回来就是为了找簪子吗?”
他喉头微动,声音都在发颤。
“你送我的及笄礼物,我不想弄丢。”
明锦蜷缩在他的背上喃喃着,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什么表情,在一声声风雪呼啸声中,她安心睡了过去。
苍白无垠的天地间,灰鹰长啸而过,二人渺小的身影,在雪原上缩成了一个黑点。
……
马车“咯吱”一声,撵在了路边的石头上,明锦身子一歪,撞在了车厢上。
她揉着头,从梦中清醒,睁开了眼。
风停了,雪也停了。
掌心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她摊开手心看了看,洁白的玉簪在夜色下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泽。
她揉了揉眼,摸黑从包裹里翻找出小镜子,借着车外的月光,把簪子在自己鬓间比了比,然后稳稳插在了发髻上。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轻轻笑了笑,镜中人也对她笑了笑。
“乖女,到家了。”
车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明锦回神,掀开车帘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她望向他们的房子,脸色一懵,笑意滞住——
“爹爹,这就是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