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合纵连横 ...
-
“青荷，你看我这首鹧鸪天写得如何？”
“小姐妙笔生花，不但词写得巧这一纸的瘦金体挺拔秀丽、飘逸犀利，当世难求啊！”
“青荷，去给我沏壶茶来。”
青荷应声出去，荧惑疲倦地放下笔，用手揉揉太阳穴，青荷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些日子也瞧不出端疑，她百般试探都毫无头绪，难道青荷当真隐藏得如此高明？荧惑的视线百无聊赖地落在了书房的置物上，每个格子里都摆着珍品，葵花形盘龙镜、滑石薰炉、奔狮纹银瓶、双耳冰瓷酒樽、绘金双鲤鱼漆盘、绿玉犀角杯……都是珍品，陈设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好像还应该有一个彩绘十方佛法舍利塔，奇怪哪去了，难道……
“小姐，茶沏好了，趁热喝。”
“天也晚了，你去歇着吧！帮我把锦绣叫过来。”
“是”青荷恭谨地退下了。
“小姐找我，咳咳……？”
荧惑举杯要品那杯茶，锦绣拦下她，从头上拔下银簪欲往茶里试探。
“不用了，茶里没毒。”
“小姐怎么知道呢？那青荷可信不得。”
“医毒向来不分家，我学医时好奇，对毒也颇有研究，她若用毒瞒不过我的。锦绣那彩绘十方佛法舍利塔可是让青荷偷去了？”
锦绣脸色暗了下来，还是瞒不过小姐：“不是青荷，那塔是我拿走的。”
荧惑一听拧眉道：“你拿它何用？缺钱吗？”
锦绣忙跪下：“锦绣无能打点不好用度，房里的入不付支，还要支付下人月钱，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把那塔当了。”
荧惑扶起她：“月钱不是从账房分到各房，然后再拨给下人吗？难道账房没拨银子下来？”见锦绣不语，荧惑拍案怒道：“欺人太甚！这些年都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早说？可便宜了他们，我非叫他们统统吐出来不可。”
“小姐别冲动呀！”荧惑一听立马冷静了下来，颓然坐下长叹一声道：“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啊！”
在这弱小的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不想被吃掉，就要努力把别人咽下去，趁着夜色她嘴角的笑花格外诡异，仿若是朵盛开在地府的红莲。
皓月空凝，宅子里波谲云诡，荧惑行在院子里，蓦然金光在眼前一闪，隐约地能听见悉悉簌簌的谈话声，荧惑隐到角落，暗暗窥视。
“这可是那彩绘十方佛法舍利塔”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管家耿彦。
另一个家丁打扮的人道：“耿爷您看这色泽可不是骗人的。耿爷要喜欢，全当小人的谢礼，上次那笔帐多亏了您啊。”
“你从何得来此物，莫不是偷的吧！”
“若是赃物我哪敢孝敬您呀！这是那锦绣托我当掉的，我骗她说此物只是寻常佛塔没什么稀罕，没想到她当真信了，给了她一百两银子竟把这宝塔给我了。”
耿彦道：“亏空的银子不予你计较也不是我的意思，韦夫人授的意，我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你要谢便谢夫人去吧！以后夫人要你办事自己心里该有个数，账房那边韦夫人还要仰仗你帮着打点。”
“应该的，应该的。”
荧惑听够了，这两个人……她攥紧了拳头向星楼走去。
府里，荧惑住的景轩地处最为偏僻，幼时独孤宏赐了星楼叫荧惑搬去，却叫锦绣压了下来，一是这星楼乃新建之楼，独孤宏当初是建给凌夫人的，毕竟是新楼让小姐住了于礼不合，于是锦绣干脆做了个人情，让与了大夫人，虽然独孤宏心里不大高兴，但面上却也不好说什么。
已是夜深，星楼仍旧灯火通明，大夫人一身盛装，施泪妆画远山黛、盘了个凌云髻、头插玳瑁雀钗，一件梅雀花绫衫、云龙膝襴曳地长裙，外罩玉色素纱，比白天还要美上三分，她斜依在门边，一身的缱绻，翘首等待着，听见有脚步声朝星楼来，马上振作了精神，谨慎地挽了挽云鬓、整了整衣衫，迎了上来。脸上那欢喜的表情，见到来者立时冻结，板了脸道：“你来做什么。”这夜深人静时，翘首等待了独孤宏半天，竟是空欢喜一场，涵养再好也难免生出份怨气来。
荧惑本是来试探她的，见了这情景便什么都了然于胸了，连试探都免了。“女儿来当然是给夫人请安的。”她特意加重了“女儿”这两个字的发音。
“深夜请安，倒是新鲜了。”大夫人冷冷讽刺道
荧惑也不恼，不卑不亢地寻了处坐下：“知道母亲夜深难寐，特来替您分忧。”
“哦，我倒要看看你是个怎么个分忧法。”
“母亲为何而愁？”
见大夫人不语，荧惑抬起晶亮的眸子望着大夫人的眼，仿佛探进了她灵魂深处最绵软之地：“可是思念父亲了？”
大夫人浑然一惊，冷冷地盯着她，被一个孩子瞧出了心事，脸色更加阴霾：“你……”她被人戳到了痛楚。
荧惑突然天外飞仙地来了一句：“夫人把我过继到膝下如何？”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大夫人怔忡了一下，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夫人把我过继到膝下如何？” 荧惑点漆般的秋瞳中映着彤彤烛光。
大夫人甩袖怒道：“凭什么？”
“嘿嘿，我这是为母亲你找想呀！”荧惑撇撇嘴睇视着她：“这府里的形式想来夫人要比我清楚，韦氏、白氏虽然是妾，身份低贱，但待父亲百年之后，韦氏之子继承家业，韦氏就是一家主母；嫣然必然嫁得门当户对，白氏便有了依靠，到时你呢？可有想过？”
大夫人一时语塞，她远没有看得那么久，她只是想着现在，即使现在这渺茫的希望也未曾得到过。她这一生都困在笼子里，无法自己决定命运，然而毕竟她是有身份的人，她唯一能决定的只是换到什么笼子里而已，剩下的便是等待了，从皇上赐婚的那刻起就开始等，一颗芳心等着嫁他，嫁那个风神俊秀的少年公子，然而等到的却是独守空闺的孤寂。从那时开始她就陷入了等待的漩涡，每每夜至三更不能入睡，依在那门边盼望着他的身影，不分寒暑，可等到的确是无尽的悲哀。后来她终于知道了，她的丈夫在报复，他以他的方式报复着她凭借身份强加于他的婚姻，皇亲国戚的身份换不来真心，她唯一的选择给她带来的只有一地的心碎。
大夫人正兀自陷入沉思，一个婢子兴高采烈地跑来报信：“主子、主子，爷来了。”
荧惑起身盈盈一拜，半分撒娇地喊了一声：“爹爹。”
“荧惑果然在这儿？”独孤宏欣喜道，女儿回来多日，他忙于公务也未曾抽出身来见上一面，今日是见着了荧惑的身影，匆匆跟来星楼的。
“女儿睡不着，出来走走，看到母亲这边灯还亮着就过来瞧瞧。”
“我也是啊，刚从书房出来，想是这半夜也只有你这还有灯火便过来了，可打扰了夫人休息？”
“相公多虑了，我一向睡的晚。”夫妻俩人相敬如宾，独孤宏公式化地与大夫人含蓄着，漫不经心地问些家常里短，边聊边在屋里踱步，似是在观赏着室内陈设，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副妙笔丹青上，那画只是挂在了不起眼的角落，致使荧惑开始都没留意，画中人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云髻峨峨，修眉婵娟，柔情绰态，媚于言语。画旁还题了几句诗：美人妖且闲，皓腕约金环，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摘的是曹植《美人篇》里的句子，用楷体书成颇具神韵，画角的盖印揭示出这乃是独孤宏的妙手。
本来星楼就是给荧惑母亲建造的，有着这样的一幅画并不奇怪，但当年大夫人强住进来后，本是要清理这些有着荧惑母亲印记的东西的，但独孤宏拦着不让毁，硬找大夫人索要，可她却嫉妒得不给，两人争执不下，独孤宏怕她偷藏起来把东西毁了，于是逼她既然不给就必须挂着，让他天天见着，那时年轻气盛为了赌气特意跑来看画不看人，不想这一挂就是这么多年，现在一切都淡了，远了，散了。
独孤宏的视线流连在画上久久不散，大夫人的脸上充满着扭曲的矛盾，一颗清泪滑过风韵犹存的脸，霎时间荣光的面具碎了，只遗下独守长门的哀怨。心爱之人的脚步只能靠其他女人的画像留住，这是何等的无奈与哀愁。
荧惑注视着两人许久，便什么事都了然了，那画中人必是她的母亲：“父亲，这丹青画的传神呀！景轩便缺了这雅致，父亲可否……”话一顿，目光扫向大夫人，她立刻会意，背对着独孤宏警告性地狠狠瞪了荧惑一眼。
她是明白人，知道荧惑要打画的注意，既然达到目的，荧惑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买了大夫人的账：“爹爹，女儿这些天新练了曲子，弹来给爹爹听听可好？”
听了这话独孤宏才把注意转到荧惑身上，仕女捧上琴，低眉敛目，一曲鹧鸪天信手弹来。
琴声畅若涓流、清丽芋绵，华美雍容，荧惑把心神都贯注到琴上。独孤宏聚敛心神，琴声铮铮，隐隐透出了洞察的睿智、成熟的内敛和的阴柔的秀气，他不禁长叹一声，女儿长大了啊！他错过了心爱女儿天真可爱的总角之年，错过了女儿娇憨浪漫的豆蔻年华，罔为人父啊！她母亲死时自己明明发誓要把全世界的快乐都捧至女儿面前，可却没有做到，他想补偿！想看着女儿绽开灿烂的笑花，想把她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珍藏起来。可他究竟要如何做呢？他需要时间，好生计较一下。
见天色已晚，自己明日四更还要上朝，他不得不先行一步：“夫人好生休息，我还有公文要理。”说着便走了。
“爹爹走好。”
“爷要注意身体，莫劳形案牍。” 大夫人语音未落，院子里已是空荡荡的，独孤宏早没了身影。大夫人紧绷的肩陡然垮下，了无生气地依进椅子里。贴身的婢子给她温了壶酒：“夫人夜里凉，喝杯酒暖暖身吧！”她三杯两盏地啄饮，也不理睬荧惑，眯着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想他，想他临走时千思百转的眼神，想他看那画的眼神，想他看荧惑的眼神，想他看自己的眼神，搜寻着记忆妄图发现些许的不同，可惜，一如往昔，毫无所获。每次他来，哪怕只是坐一小会儿，就足够她回忆两天的了。
“母亲，今日的事你且考虑。”转身欲走，而后又回身道：“这星楼当初本不是你的，如今我若要收回，是易如反掌的。”
大夫人双眸瞪大望着荧惑自信上扬的嘴角，目光暗淡整个人都颓然下来：“不用考虑了，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就如你所愿。”荧惑转过身，以一种不大不小恰能使人听见的音量，边走边吟道：“铅华红妆泪眼霜，半生寂寞付朱墙。琼饮沉醉欲凭栏，一腔缱绻空断肠。”
端静郡主手中的酒杯骤停，神情木纳地喃喃道：“一腔缱绻空断肠、空断肠……”接着一杯一杯地豪饮，潸然泪下。
那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从呱呱坠地起就拥有了常人汲汲营营一生也不一定能寻求到的锦衣玉食，但同样的，他们却失了常人从出生起就拥有的自由，自己做主的人生他们永远也不敢奢望，于是便只剩下等待了，无论等到什么都只有认命。若是等到了尽头，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荧惑回到景轩，心情一扫多日的隐晦。总算是拔得头筹，站稳了脚跟，如此一来她便是这家唯一的嫡子了，自古嫡庶有别，如若她日后招婿入赘，那父荫韦氏之子独孤翎便不得独享了，对于这种身份的变化，见风使舵的下人们最为灵敏。
荧惑想起刚才随口吟的那首鹧鸪天，那日青荷在时随性也作了首鹧鸪天，于是同样用了瘦金体把它记下来，翻找着那日的那张想对比看看，可翻遍了全屋也毫无踪影，只好作罢，等明日青荷来了让她找出来便可。对这屋里物件的放置荧惑本是了若执掌的，可青荷颇为勤快，每日都要帮她整理，最后弄得她自己反倒找不到东西了，只好事事支使青荷，看来她始终不适留于琐碎，只是锦绣那身病骨已不能帮她打点了，身边着实缺个体己的人照应。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合纵连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