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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月明云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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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望着面前的丰盛晚餐,心仿佛跌在冰冷谷低,手术后已经一个月了,云依然渺无音信。经过无数的质问、反抗、甚至于歇斯底里的乱摔东西,瑶和何医生却还是一字不露,却一直以镇定剂来控制自己。想到这里,珏心中扬起阵阵怒意。
“除非你的身体完全复原,否则就别想见到云。”瑶的话回荡在珏的耳边。可恶,为什么要受制于人,珏恶狠狠的扒了几口饭吞下去,想见云的心情使他强压下原有的傲气。可是云到底出了什么事?想到云,珏更为狂躁。冷静想来,若是云没事,为什么不来见他,可是如果她出事了,会是什么事。生病了,受伤了,车祸失去意识,还是……珏狂乱地将饭菜挥落。不,她绝不会死……珏无法忍受云可能已不在人世的念头,可残余的理智却在提醒他这是唯一合理的可能。
“啊!”珏只能借助嘶喊来缓解心中的担忧与愤懑。这种心境,让珏度日如年。大叫之后,心中的烦躁依然肆虐,珏顺手抓起床边的杯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看也不看就往门的方向砸去。只听得一声闷叫,似乎是砸到了人。转头,看来人是瑶,而玻璃杯子正巧砸中了他的左胸。珏不觉得任何愧疚,只因他隐瞒了云的消息到现在。
“想杀人的话,用刀和枪都比较快。”瑶揉着被砸得发闷的胸口,强按捺住怒气。
“如果不是来告诉我云的消息,就走吧。”珏望向窗外依旧明媚的秋阳。
“哎……”看着虽然恢复生气却日见消瘦的珏,心中的不忍升起,暂时止了怒:“你最近的状况不怎么好,伤口愈合很慢。你要好好配合治疗,不能不吃晚饭。”瑶看着洒了一地的饭菜,心中忧虑更深。
“哼,你不是指望我和云一道消失了的吗?云……云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让我怎么好的起来?”珏的怒炎徒然升高。以往的十八年岁月,都没这一个月来得辛苦。不再要顾及控制情绪,也无法控制情绪的珏变得别扭而难以取悦。
“珏!注意你的言辞。”一个月来,尽心照顾着珏,却被他说得如此不堪,虽然知道珏只是因为不见云而方寸大乱,但瑶依然忍不住心寒。不知道是从云把珏托付于自己那一刻,还是从云的心在珏的胸膛里跳动那一刻开始,珏对于瑶的意义,已是非比寻常。
“瑶,带我去见云好不好……即使是绝望,我也不要再这么绝望的等待下去了……我快疯了,真的快疯了。”一月来的心焦一时间涌上珏的心头,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傲气与自尊在强烈的愿望面前却步,珏有生以来第一次含着泪求人。望着珏湛蓝的眼中溢出泪来,瑶心中不忍。
“但是……”考虑到珏的身体状况,瑶不认为现在告诉他事实是明智之举。
“瑶,我……没有办法再等下去,真的没有办法了……”珏痛恨自己的无力与被控制,但也只有眼前的人,能使自己见到云了。
“哎……”自从云走后,瑶叹气的次数比以往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也许早点告诉你事实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样瞒着珏下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只希望珏足够坚强。
“你应该可以走路了,跟着我来吧。”瑶默默地走出病房,而珏则飞快地下床,心中又是忐忑,又是兴奋。
长长长长的走廊不知道通向哪里,珏只能确定,这还是在医院。
“瑶,云在什么地方?”强按住狂跳的心,珏问道。
“你跟我来自然会见到她了。”瑶面无表情,只是坚定地走着。
时间,在狭长的回廊里,也仿佛被拖得很长很长。终于,瑶在一扇门边停了下来。珏抬头看门上的标识,一阵眩晕袭来,他赶紧拽住瑶的手,勉强稳住身形。门上,赫然挂着“停尸间”。
“不是你自己要面对绝望的吗?怎么?现在不敢进去了?”瑶不顾被珏拽得生痛的手,默默感受珏所受的震惊与打击,却只冷言相激,因为他知道,这一关,是珏所必须过的。瑶静静推开门,径直进去,指了指众多盖了白布的尸体中的其中一具:
“云,就在那儿。”然后,硬生生扳开珏的手。珏望着这一片的白色,突然不知所措。“云就在那儿”——“云就在哪儿”,瑶的声音不住在耳边回旋。珏突然意识到了死亡的意义:那是一种同化,将一切具有个性的变成毫无差别的。“云就在那儿”。云就在那一堆尸体中间。死亡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力量,珏措不及防的撞见了死亡,撞见了自己唯一亲人的死亡,他在第一时间所感受到的,并非哀痛,而是那种形而上的顿悟——云就在那儿,就在这些尸体中间,可是,这有什么意义。一旦死亡降临,那儿、这儿都已丧失了区别。在这儿躺着的,不过是被物性与他性占据了的遗骸。没有灵魂的□□,具具都是雷同的。珏的脑海里突然忆起《呼啸山庄》中,希克里抱着已腐烂的凯瑟琳,以爱人的遗骨来添满心中的空缺,浓烈而无以为安的感情,只能以无差别的骸骨作为归宿。珏感到阵阵的寒意,步步走近,脚下如有千斤,即使只是尸体,那也是云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掀开白布的一刹那,云的容颜让珏从形而上的云端跌落。苍白,没有任何生气,唇边的笑意也已僵硬地死去。那是多么熟悉的面容,在那之上,曾经驻留着如何美丽的灵魂,珏忆起了云在海边那朵绝美的微笑,一时之间,心潮澎湃,脚下却再无支撑的力气,赫然跪坐在地上。视线早已模糊,强抑着嘶喊的欲望,珏紧咬住牙,额前青色的血管浮现,双颊染上一层绯红。
瑶深知这一幕对珏的冲击会很大,但珏的反应却在瑶的意料之外,强压着再见凌云的悲愤,瑶上前扶住珏僵硬的双肩,将珏紧握在一起的手硬分开,然后握住他的右手,放在他的左胸:
“感觉到了吧?你和完整的云相遇了。”瑶的声音有些沉冷,珏右手的手心感受到了自己胸膛内的震动。顺着云的脸往下,白布下面,云的左胸上,隐隐是一条缝合线,曲曲长长,宛如丑陋的蛇,末端隐入白布中,让人无法目测它有多长。珏心有所感,喉中一甜,只觉得热血上涌,竟吐出血来。
“珏!珏!”瑶失措地望着唇间一片鲜红的珏,而后者竟已渐渐失去意识。
梦中的自己迷失在一片白雾中,没有出口,没有尽头的雾,四下里看不见人,珏不由得不安惶惑。不知道走了多久,远处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云一袭纯白缓缓走来,珏顿感安心。
“云!”原来云的死都是噩梦,云说过不离开自己的。珏仿佛获得重生。云渐渐近了,却对自己的呼唤置若罔闻。望着云空洞的眼神,恐惧开始由脚底慢慢渗入珏的五脏六腑,望向云那一身诡异的白衣,竟是那块遮尸布,整块包住云的身子,露出肩膀和前胸少部分,那条缝合线依稀可见。珏无限恐慌却又无限期待,毕竟是见到云了,一个多月的思念与狂乱之后,终是见到了。待珏凝神看时,却见那如蛇的缝合线颜色不断变深,凝成血红色,渗出血来。
“云!”珏猛然惊醒,眼前却是一片黑暗。珏在黑暗中,依稀望见窗外的月影,正值月圆,浩月无暇,就是连周围也没有一丝飞云。这又是哪一个梦境,究竟哪里才是真实的世界,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真实吧,这如梦的人生。“庄生晓梦迷蝴蝶”,突然忆起这样的诗句,原来刻骨的痛,只能靠逃离整个人生的思考来缓解。
“云将她生存的机会让给了你,选择在你的背后活下去。原本,她也有百分之三十看到今天月亮的机会。”黑暗中传来的瑶的声音将珏的这一个梦境固定为现实。珏苦笑,心却是撕痛。这是云吗?是云在痛吗?珏按住自己的左胸,上扬着的唇却尝到了泪的咸涩。
“她……病了吗?”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会如此沙哑,但珏却已什么都顾不得了。
“是那次车祸的后遗症,脑中有血块凝结,手术大概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而何医生许诺,对你的换心手术有一半的把握。云觉得把宝押在你身上似乎才是一个聪明赌徒的所为。”瑶的声音没有温度。
“哈哈……”珏哑然失笑,笑声中却是彻骨的哀痛:“云就是这样,生命于她,只是赌注。而我,是她赌赢了的。”
“她只是闲家,庄家的名字,叫做命运,她以自己为赌注,只为你能活下去,现在,她赢了。来,我们为她的胜利干杯。”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手中是酒瓶和酒杯。看着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瑶忆起了同样的深夜,云出现在他噩梦后的床边,同样的端着酒杯,轻笑道:“为你走出噩梦而干杯。”顿时,心痛难当。云细心体贴地照顾着身处于痛苦却依旧傲然的自己,只是当初只依稀感觉到云微微的暖意,完全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饶是今天明白了,而那人却已不在。酒力四散,趋远了珏梦中的寒,却依旧无法到达珏冰凉如水的心。
“今天的月亮很好。”珏依旧凝望完璧般的浩月。
“恩,因为没有云。”瑶顺着珏的目光,无意识地应着。
“因为没有云。因为……因为没有云……”珏不禁哽咽。这不正是他和云的命运嘛?云尽而月明,月明云偏尽。望着浩月孤独亮于苍穹,美丽无暇却孑然无伴,珏再也控制不住激荡的情绪,用被子遮了脸,低声哭泣。而瑶只是默然伫立,天穹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吧,无论是云或是月,都与己无关。也许自己只是流云旁最不起眼的小星星,徒然望着云月聚散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