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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千里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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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里就吹起南风,迎春花黄橙橙一片,姿态很霸道。文艺部在食堂和图书馆之间的空地上,架起个音像架,每天午休时,专捡让人难受的歌儿放,从“骊歌”到“其实不想走”,一首接一首,没完没了。
寝室几头聚在食堂吃饭,霸占了靠窗的桌,脸上满是师兄的牛B神态,边吃饭,边大声商量着晚上出去玩的事。暖和天,敞开着窗,正说的热闹,飘进来揪心的节奏,让本来还没啥离愁的一撮儿人开始闹心,龇牙咧嘴地开始抗议。
“她们有病吧?吃饭的时候放‘哀乐’,纯心让咱消化不良吗?” 老五忍不住,跳起来,“我跟她们去理论理论!” 几个人笑笑,没成想他当真,老五却一眨眼没影儿了。
杨蔚去排队盛汤的时候,老远地,似乎看见老三的饭勺子在他的饭盒里划拉,他忍了忍,估计是拣自己不爱吃的肉。每次,他都会主动把肉挑给老三吃,今天还没来得及,这人就自己动手了。杨蔚心想,看在就要各奔东西的份儿上,不跟他计较。怎知忍不住又用眼角瞄了瞄……,他是真的不喜欢别人的饭勺子伸到自己的饭盒里,还搅弄个不停……
盛汤的人很多,排了半天,心里的两个小兵激烈地搏斗着,结果,还是坏小兵胜利了。虽然还剩两个人就轮到他,杨蔚也实在是没法儿忍,转身三步并两步奔了回来:
“喂,你干什么,我还没吃完呢!”结果,他话刚停,几个人“哗”地笑开了!原来,老三是故意耍他呢!杨蔚脸红地坐下,“你们真无聊!”
老三笑够,说了一句:“你们别说,以后说不定要怀念六儿的臭毛病!”
“才怪!”杨蔚说,“怀念我天天帮你收拾还贴点边儿!”
“嘿嘿,也是,没免费保姆用的日子,估计还是需要适应适应的!”
“以后找媳妇得找六儿这样勤快的!”老二连忙补充,“但是,坚决不能找动手打人的母老虎!”
“闭嘴吧!越扯越远!”坐在一边儿的宋澎湃一直没吭声儿,这会儿忽然喊了一句,吓大伙一跳,他抬头跟杨蔚说:“汤没盛到吧?你们这群败类,就不干好事儿!我去帮你排!”
“不用……”杨蔚也没明白宋澎湃怎么突然就翻脸了,本想说,喝不喝都行,却见宋澎湃已跑出老远了。
“老大今天怪怪的,”老二悻悻然地说,“哎,晚上吃饭的地方定了没有?”
因为是周五,最后一学期,学业很轻松,几个人的工作也落实差不多,或者落实当中,也很乐观,周末就喜欢出去喝点小酒,聊聊天。下周宋澎湃要和金媛一起去沈阳办留学签证,大家祝他好运,借口给他饯行,为的是再痛痛快快喝一顿。
“老五去定的,”话音刚落,大伙儿发现出门交涉的老五还没回来呢,“这家伙死哪儿去了?”
根据依旧很起劲的“哀乐”播放盛况来看,老五的交涉无疑是失败的。老二伸长脖子,他们吃饭的地方是食堂二楼,靠窗,看出去正是图书馆门前音响架。
“靠,他泡妞儿真是争分夺秒!”
几个人立刻都挤到窗口看,果然老五叉着腿,跟文艺部管音响的小丫头聊得正起劲儿,还混了个香蕉吃,剩了个皮,在手里吊着,象个小手绢一样。说着说着,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看来对方的电话号码存起来了。老三手指含在嘴里,冲他打了个尖尖的口哨,老五和那女生都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老三没给面子,高声喊了一句:
“你老婆让你赶快回来!否则,等着跪搓衣板儿吧你!”
黄手绢般的香蕉皮,“嗖”地飞了过来,几个脑袋迅速缩回来,依旧是一阵爆笑!宋澎湃走过来,双手都端着汤,放在杨蔚面前,一边教训他们放低音量,注意影响,一边告诉杨蔚:
“今天两样汤,不知道你要哪个,都给你盛了!”
还不等杨蔚说话,旁边的老二“啧啧”先开口,“老大你这是图个什么?就算买错了汤,六儿也不会罚你跪搓衣板儿。”
“滚一边儿去,”宋澎湃眼刀一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杨蔚刚要和宋澎湃说话,手机响了,澎湃看了看号码,也没动弹就接听, “金媛,我在食堂呢,啥事儿?” 别人都说宋澎湃跟金媛说话时候的声音是瓮声瓮气,可杨蔚偷偷觉得,那其实是一种,难得的温柔。
老五定的饭店在海边,几个吃饱喝足,拎了两打啤酒,坐在水边的沙滩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月亮升起来,正逢涨潮,海浪暗涌,一朵高过一朵。只有在这时候,离愁,即便没有了音乐的催化,也在发酵得愈渐浓酽。
几个人聚着喝,喝多了,就跑去一边吐。吐完了,觉得轻快不少,也不知道谁起的烂头儿,开始唱歌。就跟发了潮的磁带一样,调子跑的天南海北。喝醉的自我感觉良好,唯独清醒的杨蔚,鸡皮疙瘩一扯一车地掉。这帮不要脸的,唱到中间还插播脱口秀,用啤酒瓶当话筒:
“请问宋澎湃同志,要是金媛同志签出去,你没成,请问作何打算?”
“找工作,明年再试一次呗!”
“那要是你成了,她没成呢?”
“就等她一年!”
“宋澎湃同志高风亮节,值得我们学习啊!大家鼓掌,鼓掌!”
“嗬嗬,”宋澎湃给他们弄得不好意思,傻笑不停,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男人还不得让着女人点儿?”
立刻有人又唱了起来,“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兼忘词,兼跑调,不顾听众如置水火,杨蔚却渐渐习惯了。喝多的人话都多,唯独尚算清醒的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提问,也把宋澎湃说的每一句话,深深记在心里。他看见宋澎湃大红的脸,憨笑时,敦厚诚恳……从心底里,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希望宋澎湃能够心想事成,不管他的心事里,有没有自己。
后来,宋澎湃站起身,晃悠悠,有点找不到北,跟他们说,“我和六儿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杨蔚喝得没有他多,打趣地说:“你别溜达到半路醉得走不了,我可抬不动你。”
“不能,我离醉远着呢!”
杨蔚应该知道,只有喝醉的人,才会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可他还是跟着宋澎湃走开了,沿着海边,冰凉的浪花打上脚背,提醒他每一秒,都是真实的。
很多年后,每次杨蔚有点喝醉,分不清眼前还是记忆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那个夜晚,沿着弯弯的海岸线,月光象碎玻璃一样洒在鳞鳞波光之上……拎着鞋的,他的右手,宋澎湃的左手,在早春的空气里晃荡着,碰在一起,又分开……如同他们的背影,偶尔倚在一起,再小心地挪开,距离总是近近的,近近的,身后两串长长的脚印,长长的,长长的……
宋澎湃和金媛这对金童玉女可谓顺风顺水,当天一起拿到了去美国的签证。因为有伴儿,出国成了一件没什么忧虑的旅程。一切准备就绪,两人打算毕业以后,立刻动身,过去熟悉熟悉环境。于是毕业前的散伙饭,又多了送行的作用。之前还不怎么感受得到的离愁,在那一晚,忽然排山倒海而来。
几个小伙子,酒醉后,哭得格外伤心。唯独杨蔚依旧从始至终保持着清醒,那时候,他烟瘾越来越大,一顿饭下来,地上的烟头数都数不清,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更别提喝酒,手和嘴,都没离开过烟,喷云吐雾,谁也看不清他眼中想的是什么。
第二天,宋澎湃回寝室收拾铺盖,然后去寝务室换押金。回来的时候,有点不忍心,又爬上二楼,住了四年的寝室,想最后看一眼,到了门口才想起来,钥匙已经交上去,再也进不了这个门了。
本来大咧咧的一个人,这会也不知道怎么,顿时一股惆怅。正难受着,阳台上飘来一阵烟雾,那味道他熟悉,于是阿探出头看了看,果然是杨蔚,宋澎湃竟觉着一股高兴,有两天没看见他这小子了。
“你也回来取押金?”
他大嗓门一问,本来边抽烟变走神的杨蔚吓了一跳,回头愣愣地瞅着他,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嗯,你都准备好了?”
“是,就等出发了。本来想回寝室再看看,钥匙却交上去了。”
“噢,”杨蔚把烟头在垃圾箱上捻灭,扔掉,“我有钥匙,走吧!”
寝室空得让人看了辛酸,报道的时候,宋澎湃是第一个来的,四年前他走进来,看到的也是空空一间屋,不过,那时候觉得一切都是开始,空白倒是给人希望,今天是不同滋味,哪有不散的宴席?
两人坐在床铺上,静静地,谁也没说话。半天,宋澎湃才出声说道:“六儿,有件事情,我得跟你承认,瞒你四年了,良心上过不去。”
杨蔚的心忽然一紧,接着,跟小兔子一样跳起来,跳得他心慌意乱,尽管极力掩饰着,里头却已经乱了阵脚。
“大一那年,你不是报道晚了么。你床单上那个脚印,是他们把我的鞋扔在你床上蹭的……而且,而且,他们的内裤,袜子,都在你床单上放过。”
杨蔚没想到宋澎湃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心中稍微有点空落,但更明显的,是如释重负。从那一刻,杨蔚就看清楚自己的心,是宁愿瞒着,埋着,也不要给他知道的。
“如果当时你跟我说,我肯定是不会睡在那张床单上,不过,人总是会变,当初觉得很严重的事情,如今想想,有什么大不了!”他说着,笑了笑,眼睛亮亮地弯着。
例外地,宋澎湃那天没有劝杨蔚戒烟,相反,还跟他要了一支,咳嗽着抽完了。午后的阳光,热烈地照在两人之间。低低的话语,轻轻的笑声,那是他们两个在学校里度过的,最后一个,短暂而温馨的时光。
宋澎湃出国的那天,忽然下起大雨,他知道杨蔚第一天上班,以为不会来,没想到风大雨大,杨蔚匆忙赶过来,头发梢给雨打湿,黑黑的,贴在雪白的额头上。飞机因为天气暂时停飞,机场候机厅挤了很多人,杨蔚是从外面一路跑进来,喘着粗气:“以为你已经飞了呢!”
“没呢,这么大的雨!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么,别过来送!”宋澎湃问金媛要了纸巾,在杨蔚额头上擦了擦,“坐车来,头发怎还湿成这样?”
“下班时间,公司门前等车跟打架一样。我跑出好远,才找到空车!”
“非得送?过两年就回来,又不是见不到。”
“看一眼放心,”杨蔚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前几天聚会的照片洗出来了,挺多的,拿飞机上看吧!”
雨像是为杨蔚停的,天上云朵散了个干净。临入关前,宋澎湃用力地,用力地,抱了抱杨蔚,在他耳边,有点慌乱,有点着急,有点语无伦次地反复说:
“六儿,你保重,别任性,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把烟戒了,听见没有?烟真得戒掉,别抽了,一定得戒了!”
杨蔚那瞬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几乎成狂地感受着宋澎湃的手,在他身后拍了又拍,拍了又拍……似乎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才将自己环抱着宋澎湃的手,撤回来,放手,就意味着明日天涯。
飞机起飞的时候,天上竟然挂了彩虹,杨蔚一直错觉着,宋澎湃是飞去了那道彩虹的深处,最深处,最最深处,梦开始的地方……明日近在眼前,两人之间将是天涯相隔,从此以后,日夜黑白,再也没有交集。
宋澎湃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杨蔚打电话报平安,这是杨蔚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Hotmail上的邮件不知道查了多少次,没想到手机响了,里面那个陌生的号码,竟然是宋澎湃。他顿时震惊,心里头翻山倒海,表面上强作镇定:
“平安就好,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金媛负责跟他们联系,节约资源,我就给你打好了,你跟其他几个传达一下。”
“好。”
宋澎湃停顿了片刻,忽然说,“也不觉得远,听你说话,还和在跟前儿一样。”
杨蔚也有这种感觉,说话的声音那么真切,一点距离感都没有,这多少慰藉了他心中在过去十几个小时里的空空的失落,在过去的四年里,他和宋澎湃,从没分得这么远过。
“听起来是很近,你该不是为了躲我,放假消息吧?昨天入关入的是啥关?山海关?”
“我躲你干什么?”宋澎湃急忙说,接着又不说话,挂断之前才继续念叨,“六儿,对自己好点儿。”
“嗯。”杨蔚感觉耳边的手机越来越热,烧得他半边脸象着了火一样,“挂了吧,怪费钱的。你也保重!”
有时候,分开是因为害怕,只有在高潮断了后路,才能永远停在最美好的瞬间。放手和争取,都是在乎了,珍惜了,是喜欢的两个方向。千里之外,方寸之间。
从那以后,宋澎湃打电话的时候少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用邮件联系,也再没有单独给杨蔚写过信,通常都是一封邮件同时发给几个人,只是杨蔚的地址,总是排在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