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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世界坠落 ...

  •   [那时候还很年轻,以为世界是整个宇宙,最终发现那只是如金箔般华丽又脆弱的梦。]

      “可他抓住了我,好像世界末日也无法把紧握的手松开。”佩拉换掉收音机里断续杂音不断的音乐,板正的新闻播报声在狭窄的卧室里如幽灵浮动。洗得脱色的床单覆盖住弹簧床破烂的角,她坐在僵硬的床铺正中,侧身从老抽屉里取出铁盒:“很抱歉以这副样子和你见面。体谅我吧,那场意外事故让我的双腿不能动弹,黑暗得不见天日的日子啊,熬过去也不像英雄史诗般壮阔难忘。”

      记者快速动着笔头,佩拉翻动铁盒里一叠信封与几张棱角破旧的照片,几个金银铜铁制首饰,一枚子弹壳。她胡乱翻几下从里头抽出一张照片,向记者展示里面站着的男女:女士穿着纯白镶边蕾丝连衣裙,留长且光滑的头发,肩膀微倾靠向穿时髦渔网状内衣外搭牛仔外套,板寸头上留着奇怪造型的男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此时爱意难掩。

      “这就是他。”佩拉特地将照片放近记者眼前,接着又自己反复打量着里头的男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是个混混,那不勒斯街头喝酒打架赌博和妓女调情又劝好女孩下水的痞子绝不少见,而他就是其中。”

      “不以貌取人是我的职业道德。”记者端着公正的姿态回答佩拉,拿起挂在身上的相机示意能不能拍下:“他是你过去的二分之一,如果不是这位男士的存在恐怕也无法使你创造出惊艳的作品。比起他的外貌我会更加好奇他的人格魅力,他和你的故事。”

      那张老照片紧贴在佩拉的胸前,她的手掌在贴及手心时深感滚烫回忆顺着她脆弱的脉搏缓冲进心脏。记者给予她沉默的思考,佩拉侧头看向侧边窗户,像是自言自语:“春天到了。”

      “现在是夏天。”

      那不勒斯街头巷尾弥漫难以掩盖的鱼腥和水泥混合的味道,摊贩将一堆香料摆放在摊子大大咧咧地敞开着供客人挑选,时髦新车流畅穿梭在公路前往卡普里岛度假或通往米兰西西里等地,从电车涌出的打工仔们手拿报纸愁容满面搜寻新工作,妇女手臂揣着背包或篮子水桶全是用来维持家庭生活的玩意儿,快准狠踢飞的易拉罐,一口黏巴巴的浓痰,清脆果断的鞋跟声全部遭由玻璃隔绝,坐在餐厅位置上抽烟吃披萨的男人对着这片混乱之地大谈商机。

      佩拉双手捏着报纸,报纸背面一小框部分刊登招聘广告,反复确认招聘信息吻合自己。她将报纸塞进自己的包里,对着透露灰暗光影的玻璃窗仔细打理自己的面容衣着,滔滔不绝的男人隔着窗户向她招招手:光影投射下映出佩拉瘦小清秀的脸庞,经由卷烫的金黄头发搭在肩膀上,涂抹干巴巴的口红掩饰暗淡气色。

      我曾经做过办公室秘书,老板在奥尔巴尼有一家汽车维修厂。上传下达,撰写文书,我最擅长打字,最喜欢手指打在键盘上的感觉。

      佩拉将这段应聘时发表的长话狠狠压在肚子里。反复被拒绝的说辞和反复被拒绝的长话,抚摸柔顺黄金般的头发,她想换个放弃吧,语言没有明路,那么就让身体结束拒绝的轮回。

      “我这里是缺人,倒也不是谁都招。”理发店老板手腕灵活转动着替客人将杂乱的头发理齐,没向其他地方撇一眼:“你行吗,以前有理发经验吗?”

      佩拉僵硬站在老板面前,盯着他,学着他来回划弄刮刀在半空中好像真在给人刮胡子:“我可以学。”

      “谁都能学。这东西只要给时间,傻子都学的会。”

      佩拉垂头沉默。她能说出很多理由来说服老板招聘自己,但是一开口断续生涩的意大利话彻底将她伸出的手再次砍断。她等待拒绝通知,老板很快理完发,送走客人,在水池边洗手,慢慢悠悠才跟她说:“你是看了报纸的招聘来的。你想也明白我招人当然是招有经验的人。”他顿了顿问她:“看你样子,不像本地人。”

      “刚来那不勒斯。”佩拉老实回答。

      “一个人?”

      佩拉点头。

      老板露出理解的表情:“一个女人在异国他乡过活很困难。这样吧你先来我这当学徒。薪酬自然比不上正式工,报纸上薪酬的三分之一,日后看你能力再提价,怎么说。”

      理发店老板收拾工具架上的理发剪刀梳发出乒乒乓乓声,些微声响都让佩拉感觉头疼难耐,她的鼻腔漫上脱离新鲜的番茄汤罐头和面包隔了无数夜后的味道,不容喘息的灰白壁垒向她挤压过来。

      前几日住在老房楼的佩拉亲眼目睹一楼寡居多年的老太婆死在屋里被人抬出来,因为发臭得厉害而连简单的仪式都来不及做便草草埋葬。隔壁住的妓女每晚带不同的男人进屋,半夜她的伙伴来敲门,动静响得震天,佩拉被吵醒感觉口渴得不行,去厨房泡水,隐约听到她们俩儿吵架似的,大嗓门声音好一会儿才消失,她担心地微微打开门看外头,妓女便大大敞开门抽着烟,见着佩拉就扯出尖锐的声音说美国佬。被她吓住的绝非她虚假的声音,而是妓女脸庞和身体不可隐藏的淤青和伤口,像个被糟蹋后扔进垃圾桶的木偶娃娃。

      “当然可以。”

      在灰白墙壁的幻影里她好像看到微弱荧光的蜘蛛网伸下,仿佛只要抓着蜘蛛网无尽攀爬就会离开。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佩拉在理发店里当学徒一个月没学来任何理发技术,倒是被吩咐着热水扫地擦拭这些活儿熟练不已。老板手艺娴熟,客人满意地在镜子前打量新发型,付钱,出门时和进来的男人撞了正着,骂骂咧咧几句离开。新进来的男客人轻车熟路坐在最里头的位置,老板快步过去询问男客人要剪什么发型。

      身后响起一连串佩拉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和老板寻常和客人交谈没有不同。男客人瞧了眼正把满地头发丝清理进塑料袋里的佩拉,和老板说:“效率真够行,这么快就找着新手了,还是原先的薪酬?”

      他们俩儿你一嘴我一句,佩拉努力听清他们说话。倒不是有偷听癖好,只她像个不止饱腹的小兽般贪婪地想把所有意大利语都学到手。理发店是她无意在报纸上看到的,彼此她口袋里的钱连缴下月房租费都艰难,有时听着隔壁妓女送嫖客出门轻飘飘的声音,佩拉甚至想着自己也去干这行得了。她后知后觉老板无非是给些底薪让她打下手,但这段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佩拉,去倒杯水。”老板说到最后吩咐佩拉。佩拉用不熟练的意大利语说热水还在烧,将塑料袋放进角落一边,此时男客人草草看了眼报纸,看向忙活着工具箱的佩拉:“喂,你是美国佬?”

      过于熟悉的字触及佩拉的神经,愤怒不容掩饰。

      “来那不勒斯的美国佬我见得多,来做生意的,度假的,干活的,当然还有偷渡来的。”男客人把报纸扔到旁边的沙发上,快速和老板说了句话,抬起头,闭上眼等待着理发最终成果。理发店里播放轻快爵士乐,佩拉将沸腾的水灌进水壶里,泡了杯速溶咖啡放到他胳膊侧的桌上,他的两只手指按着节奏敲打着。

      “我就是来干活的那一类。”

      男客人睁开眼,像□□里的捕猎的野猫用一双绿得发光的眼睛盯着你:“我当然知道。”

      “你说刚才理发的男人啊。”老板将毛巾甩向胳膊出搭着。理发店休息时间,门开着以备客人需要,佩拉坐着吃面包混着土豆汤,老板把剩下的咖啡放到桌前:“别去惹他。”

      “我见过他。”咖啡苦涩的味道胡乱地冲撞口腔,佩拉用生疏的意大利语搭配手势形容道:“在对面街,有个男人要求他解决事情。”

      “是请求,佩拉注意你说话的方式,要求得不到他任何的帮助。”

      “他很厉害吗?”

      “他是组织里的人。你不知道也好,反正别去招惹他。一个给好处就能解决麻烦的混混。”老板一瞅就瞅出佩拉打着什么心思,大口吃完饭将盆子扔进洗水池里,他照着镜子给自己剃胡子,状似不经意的说:“你这段时间干得不错,我打算让你转正,当然工资待遇也都会不一样的。这东西给时间谁都学的会,但是佩拉,这也是需要天赋的,任何事情拥有天赋的人才能站在拿到最好的薪酬,最高的待遇。”

      佩拉佯装听取但心里计划着日后出路。老板坐回位置,理发店里仅有他们两个人,排风机呼呼响动着将凉风输送进屋内,佩拉喝最后几口土豆汤,他的手猝不及防盖上她的手背,背部的伤痕用创口贴草草贴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蹭开一层皮。她很少被男人这么接触,不适地僵着,老板难得体贴:“怎么还没见好。回头我把家里的药膏拿来给你用,总这么贴着不是个办法。”

      佩拉发不出声只能乖乖地点头,手从他湿热的手掌下逃出,连喝几口土豆汤赶紧去洗碗。开什么玩笑,她可不想还没找到后路就被原配扫地出门,在那不勒斯本就难有一席之地的自己要是名声扫地了,她也大可找个大楼一头栽下去

      她正想用自己这双已经粗糙但仍能动的手按着键盘,打字机发出嗒嗒脆响。在乡下午后,燥热的光穿破茂密绿树射出温和光线,打在黄色纸张上,那些她所熟悉的英文字母,带着灰尘味道的,干燥的书味,她低下头去亲吻那些组合而成的最满意的字句,口红留下干巴的残痕。

      佩拉想啊,想得梦里都是爵士乐和露天影院里那些接吻和跳舞的男女。一睁眼就是灰白墙壁冰冷地碰着自己的胳膊,她起身,今天是休息日,她原本想再躺会儿学会儿意大利语,只是最近累得厌烦,佩拉三心二意地背着学了会儿后就穿上时髦又廉价的衣裙,抹上鲜艳的口红,在镜子前好好打量着自己美丽的脸,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狭窄而破旧的房间。

      偶遇霍尔马吉欧前她正从面包店出来,购买一份面包供饥饿时饱腹,在那不勒斯这座庞大拥挤又热闹的城市里,她随意行走在任何一条所不知名的街道都能让她身心愉快。佩拉想着傍晚时分可以回家写点东西,明天理发店里那些难缠的人事就先都抛之脑后吧。

      随之她锐利地看到了霍尔马吉欧。实话说那不勒斯不缺板寸头男人,穿朋克风格的外套和裤子,耳朵上甚至还有颗明闪闪的耳钉。正是光射下刺着她的眼才教霍尔马吉欧暴露在佩拉面前。但那不勒斯热闹而单一,群星之下显得一切平平无奇。

      “霍尔马吉欧先生。”老板的态度和话对佩拉并非毫无是处,她总算看到从天上挂下的蜘蛛网:“我想找你谈点事情。”

      霍尔马吉欧正在杂货铺前买下一包烟,拆盒抽烟:“小姐,我很忙。”吐出浓烟扑向佩拉,引得她连连咳嗽,眼睛湿润。

      她的眼睛里还湿润泛红,被迫很奇怪的皱着眼去摘下脖颈上带着的镶钻项链,链尾部有银制蝴蝶挂着。杂货铺老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咳痰声,颇有眼力价地去后厨,发出乒乓倒水声。霍尔马吉欧便单手靠着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小姐,你当我是买破铜烂铁的人?什么东西都能随便打发了?”

      “他…他们说你什么麻烦都可以解决。”因由紧张而使本就不熟练的意语更加吞吞吐吐,佩拉将项链更拉近向霍尔马吉欧的眼前:“这根项链是我全身最昂贵的东西了,还有一样是比昂贵更有价值的,那就是我的真诚的心—我献给你。”

      霍尔马吉欧似笑非笑,抿着灰扑扑的烟,大步向着街对尾紧贴湖岸的冷饮店走去。佩拉紧咬着难得机会不放,霍尔马吉欧向店员指了指冰淇淋,又回头问佩拉:“你要吃什么?”

      佩拉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口袋,霍尔马吉欧的话比她的动作来更快:“我请你吃。巧克力和草莓口味的怎么样?女人都喜欢甜甜的东西,粉粉嫩嫩的,就像她们自身一样。”

      “和你一样就行。”冰柜的冷死蹭蹭地弥漫在他们的身上,霍尔马吉欧打了冷颤和老板聊天,佩拉扯扯他的衣袖试图拽回他的注意力:“像你看到的我就是你们口中的美国佬,初来乍到很多规则都还不懂,在那不勒斯能有一席之地都像奢求,但是老鼠也有野心,更何况我们…”

      “更何况我们这群家伙。”霍尔马吉欧说:“我知道你来找我的原因。这很难办啊,帮着你找工作不就意味着背叛我的那位理发店小哥了吗?”

      佩拉语塞,在霍尔马吉欧狡猾的注视下憋出了一句:“他…不会在意的…”

      “真是很不会为别人设身处地的想啊。”霍尔马吉欧把冰淇淋递给她时特地凑近,脸颊和鼻尖险差几厘米就能碰到,佩拉甚至不敢呼吸:“要是你能接受这些?”

      佩拉羞愧地摇头,手接过那根冰淇淋时热热的皮肤触着她的手侧。她挺讨厌这种感觉的,狡猾善辩的男人像只野猫似的站在高台瞄准自己。

      “只需要给我提供一些工作信息。”佩拉低声说:“拜托了,我真的很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你很明白他给我的薪酬根本连底薪都比不上。这根项链对你而言或许不值一提,我很感激你,我会赚钱给你证明我的诚心,证明我是多么的尊敬您的。”

      “佩拉。你是叫这个名字吧。”见着霍尔马吉欧的市民热情朝他打招呼。霍尔马吉欧很快吃完冰淇淋,佩拉无心甜品,融化的冰淇淋顺着手滴淌,她趁着霍尔马吉欧往前走,偷偷用纸巾将黏糊糊的液体擦拭:“真的是很离谱啊。你知道女人是很容易找到工作的,最起码不会能填饱肚子。”

      我当然知道。佩拉默默想着。

      霍尔马吉欧快速打量她,她胸脯丰满而腰肢纤细,皮肤接近小麦色又在光线下映出洁白的幻象,穿红白色碎花裙不显庸俗而艳丽。“一些女人会给我一点报酬好让这个麻烦完美解决,迅速果断。”他的绿眼睛里含着笑,在佩拉看来冷汗直冒。

      “不…”她想这是否太失礼,赶紧转换话语:“我只有这点报酬。”

      沉默,良久沉默,霍尔马吉欧爆发出笑声,教堂顶端的鸟展翅而飞,激起无垠海面的微不可见的涟漪。佩拉恨不得把冰淇淋砸向他那张蛮不正经的脸,麦色皮肤下隐约可见短小深刻的疤痕。谁才会喜欢这种男人,真够混蛋的。她忍着怒气,只想离开:“不打扰霍尔马吉欧先生了。”她收回那根项链,正欲离开。

      “仅仅一些小报酬而已,你以为是什么?”霍尔马吉欧说:“佩拉,你想到了什么啊,脸有点红哦。”

      “请不要拿我开玩笑!”佩拉恼怒。

      “友谊往往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形成的。像我们现在这样。”紧接着霍尔马吉欧一转语调显得一本正经:“你的请求我接下了,那么静候佳音吧。”他刻意模仿着上流绅士的说辞,甚至向着佩拉微躬一身,她想真是低级的模仿,市井之徒哪里能像达西先生那般绅士风格。尽管佩拉万般不承认,在他滑稽的言辞行为下两个人之间没了太多拘束。

      “事先说好,我不会做那些事的。”

      “什么?”霍尔马吉欧伸手挡在耳边凑近佩拉。

      “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

      佩拉害羞的低着头快快讲完话就要溜之大吉,后头传来霍尔马吉欧爽朗的笑声。

      在那次短暂的聊天后,佩拉近一周都没见过霍尔马吉欧,头发生长速度还没快到每周都得来趟理发店。老板娘倒是突击检查过几次,有时佩拉整理垃圾时被她用着鄙夷的目光审视着:你一个长相不差的年轻女孩来一家只有男老板的理发店里工作,贱货,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佩拉每每用坦然无比的眼神回视她。老板在休息时间常坐在沙发看报纸,时不时用粗大的手指拍着报纸的一面说这事儿铁定是假的云云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而佩拉则在难得独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待在后面狭窄的仓库里,里面放置理发店里备用的染发剂以及理发工具,几个崭新的垃圾桶和老板的除草剂挤作一堆。她躲在角落里,庆幸着这里隔音差到街道上萨克斯演奏下吞咽声都能听清,她就着几张纸写点东西,写下我的灵魂如一只白鸟,百般淤泥不染身…又划掉,写下红唇亲吻玫瑰…又划掉,一次又一次。

      真想在舞会上和绅士优雅的男士跳舞,又或者某个夏日午后和某位男士驱车疾驰在罗马最华丽的街道,和热气腾腾的咖啡和新鲜出炉的披萨,不,是上等的牛排。佩拉痴心妄想,霍尔马吉欧那张脸猛然钻进她的脑子里,那双狡猾的绿眼睛盯着自己,深色皮肤里找不到一点干净的地方,她拍拍脸想把这恶心的男人甩之脑后。

      而这个坏男人的消息紧随而至。佩拉下班后照例坐上末班车赶回家,刚一踏上车,霍尔马吉欧凑巧地后脚跟上,在佩拉旁边坐下。

      “真巧啊,霍尔马吉欧先生。”她努力压下期待。

      “真是没办法啊。别用这么没意思的借口。”霍尔马吉欧说:“我特地来找你。穿过两个街道和广场就是你以为的凑巧。佩拉,到底是你的记性不好还是说你甚至都不肯尊重我一下呢?”

      “我的诚心…随时都是真的。”

      霍尔马吉欧把一份信封递给她。公车等红绿灯通行,外头行走的流氓拍着车玻璃用猥亵的目光看着佩拉,她缩缩身体避开恶心的目光,拆开信封,里头是工作推荐信。

      “谢谢。”佩拉由衷感谢着霍尔马吉欧,满腔情绪脱口便是最简短的两个字。

      “感谢我的话,明天晚上和我共进晚餐吧。”

      佩拉怔住,不可置信似的盯向霍尔马吉欧。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霍尔马吉欧先生,这会不会太突然了。”

      “要是不喜欢,下次也可以。”霍尔马吉欧说:“你应该不会突然回到美国吧?”

      佩拉连连摇头。他原本可以向她邀功说这份工作推荐信来之不易,也大可拿着这封工作推荐信威胁她约会,然而两者他都没有。佩拉分不清他究竟是光明磊落还是欲擒故纵,公车再次行驶,黄昏余光穿过一层层建筑物和电线杆照在他的脸上,麦色与黄色间接,一种别样的感情油然而生。

      这可不是件好事。佩拉想着。

      “下班后我还得收拾店里。”佩拉说:“下次吧…等到休假时,如果霍尔马吉欧先生不介意的话。”

      站点停靠,霍尔马吉欧站起身:“那么,到时候见了。”

      “爱情往往就是在这时生根发芽的。”记者对这等经历习以为常。

      紧贴着心脏的那张照片带着强烈地难以抵抗的跳动,跳过她眼前的是那不勒斯昏黄的街道,那盏跳动的路灯,同理发店并列着的无数个店铺清一色水泥色一并同霍尔马吉欧深色皮肤钻进她的眼睛里,皮肤里:“我很清楚我不喜欢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混迹在那种地方的男人,我想想都能知道他每天喝酒抽烟干不法的事情和妓女鬼混。我和他完全不同,我要努力工作,有工资就能在那不勒斯赢来一席之地,我的这双手和脑袋能养活自己,除此以外我会写文章,写诗—”

      记者替佩拉揭开她的梦和现实:“月亮和太阳何以拥抱。老实可靠的男人和温柔体贴的女人,有知识的先生和有知识的女士,妓女和混混。”

      佩拉终于舍得将那张照片离开自己的心脏处,她抿着自己的嘴唇,像初来那不勒斯时因人生地不熟而以一副不近人情的姿态避免所能想到的麻烦…像只背着坚硬外壳的刺猬反抗着世界带来的冲击。

      佩拉和霍尔马吉欧的某种意义上的约会在周二,她特地化了最精致的妆,不自觉念叨着几首诗,趴在窗台看着外面陈旧街道也觉着万物苏醒着。霍尔马吉欧穿花色衬衫,带着副墨镜现挂在衣领口,他双手插着口袋站在围墙底下,佩拉在远处瞧见,隔着马路,正准备绿灯一亮就以最好的姿态面对他。

      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前,停在霍尔马吉欧面前。跳动为绿灯,佩拉准备再等一轮红绿灯转换,住在隔壁的妓女此时和霍尔马吉欧说话,他转身刻意回避,那妓女纠缠不息,直至最后气急败坏离开。

      红绿灯如同胸腔内跳动的心脏。她在这条公路上停留很久,错过一轮又一轮红绿灯,错过一班又一班公车。多年后佩拉不止一次想起路人擦着她肩膀离开,闪过很多人影时,为何没有踏上那班停在自己面前的公车。

      因为我在这里。霍尔马吉欧说。

      “现在去吃饭吧。有家餐厅很不错,我带你尝尝。”霍尔马吉欧看着她很久,引得佩拉害羞脸红才满意地移开目光:“你很漂亮,比之前还要漂亮。真是私心得想把你藏起来。”

      佩拉娇嗔。街道人群拥挤,霍尔马吉欧便拉着她的手挤进人群里头,那家餐厅坐落街市中间,里里外外挤满人,霍尔马吉欧和老板打了照面便换来一处隔间,说白就是用钉子砸了前后两面木板,他口渴难耐地喝了一杯柠檬水,将菜单递给佩拉。隔壁几桌男人扎堆喝酒聊天,也有男女嘻笑接吻,服务员在嘈杂声中和霍尔马吉欧搭话,在此起彼伏的噪音下意大利语在佩拉的耳朵里成为融化后头晕目眩的药丸。

      她晕晕乎乎地在餐馆里喝着涩味在舌尖存留的葡萄酒,听着霍尔马吉欧和她聊天,从美国和意大利之间不同风情到饮食上夏威夷披萨和玛格丽特披萨的吐槽,佩拉怯生生地询问在那不勒斯该注意什么,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相隔的距离将是她即将度过的岁月,霍尔马吉欧一一回答,然后她问到了那个组织。

      霍尔马吉欧耍滑头没有正面回答佩拉,他望着进进出出的餐厅门和玻璃窗外衣冠整齐的工作者与瘦骨嶙峋扒着玻璃前观望又被赶走的乞丐,佩拉忍不住再次盯向他那双绿油油的眼睛,以至于被抓个正着:“大可以光明正大的看我。”霍尔马吉欧起身凑近她,带着一贯笑容:“这条疤你猜猜是怎么发生的,猜对了有奖励。”

      圆润的指甲盖下那条凸起的疤尤为明显,像条蜈蚣。佩拉在他饶有趣味的视线下认真思考:“打架?”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坐回位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扔给佩拉,她险险接住,听从他的话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放着美丽精巧的项链。

      “这太贵重了。”

      “收下它吧。这是你的奖品。”

      佩拉将首饰盒盖上,推还给他:“这不是我内心真正的答案。何况我注视的不是你的伤疤,而是眼睛。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那就错下去嘛。谁知道最后会不会从错误变成了最终胜利。”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的。”佩拉说:“你那么聪明。”

      “佩拉别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佩拉狼狈地收回自己的视线:“我不是…”

      “男人都吃不消像你这样的女人啊。”这是霍尔马吉欧由衷想法,虽然在和佩拉相处时他总会想起楼里那只野猫,某个晚上他拽着野猫的尾巴扔进了自己的房间,好吃好喝地供着它结果第二天还是溜走,附带着他脸颊和手背上的抓痕。哪怕他骂骂咧咧要把这只野猫宰了,但每次走楼梯遇到这只野猫时他仍旧兴趣满满:“会忍不住地喜欢,忍不住地想要养在自己的身边。”

      “那是他们的事。”佩拉不以为然,骚扰和臆想不止一次发生在她的身上,不止一次在男人的花言巧语下险些坠落,但她认为自己的决心和理智强得过绝大多数女人:“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谁也别想改变我的路途。”

      “你当然会有自己要走的路。”霍尔马吉欧碰杯:“每个人都是。”

      自从那次约会后他们见面越来越多。有时候霍尔马吉欧会来理发店里修发,本就是短发所以只做修剪。老板特地让佩拉动手,他们就聊天。一个月后佩拉从理发店老板气愤的脸色下辞职,拿着那封推荐信成功入职公司文秘,当她坐在办公室里碰着打字机时几乎热泪盈眶,下班的路上她和霍尔马吉欧道谢,一次一次。

      她用第一份工资买了日日夜夜的咖啡机,没有充裕的钱买咖啡豆和相应的东西,单单放在厨房里都心旷神怡。佩拉靠在厨房口喝着水,门被扣响,隔壁妓女问她:“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吗?我的浴室出了问题暂时用不了,放心我会给你钱的,也会给你收拾干净。”

      她的态度不容拒绝,以至于佩拉坐在客厅里听着浴室里哗哗水声时不断想着那时候为什么没把那句拒绝说出口。她是个妓女,况且那句美国佬和霍尔马吉欧不断在她的脑子里跳着,佩拉头疼不已,左思右想着俩儿的关系:这里关系的都赤|裸不经掩饰。滚烫的,黏湿的带有臭味的画面在她的脑袋里经久不息。

      “谢谢。”妓女把钱放到桌上,脸盆放在一边,进去拿着洗浴喷头冲洗着里头:“我很干净,用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

      佩拉揉着太阳穴。

      “美国佬,你叫什么名字?”

      佩拉失神:“我吗?”

      “房子里只有你一个美国佬。”

      “佩拉。”

      妓女把洗浴喷头挂回原处,拖鞋在地面刮擦出刺耳响动:“玛蒂娜。”

      佩拉意识到她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礼貌地点头。看着她将浴室收拾得干净整齐,那份钱也整齐放在桌边,心思起伏,她放下水杯问她:“留下来喝杯咖啡吗?”

      “我不喝速溶。”

      “不是速溶。”

      玛蒂娜露出惊讶的表情,目光撇向和客厅毫无隔层的厨房里的摆设,那台咖啡机好像误入垃圾堆的宝石,不由用英语发出感叹:“哦—男人,创造万物的男人,混蛋至极的男人。”

      “她没有留下来喝那杯咖啡,之后也没有。我的那台咖啡机直到我领取了三个月的工资才第一次真正使用。和我共享这一刻的是霍尔马吉欧。”记者在快速记录,笔头和纸面发出唰唰声,佩拉突然失去了分享自己一部分的欲望,闭上嘴后的沉默引来记者的抬头,屋里被分割两半,一边业已死亡腐烂,一边正野蛮生长。“记者先生,和我说说你吧。我的过去都已经完全给你们了,不留余地地全部剖开。”

      “我没有想说的。”

      “可你是记者。”佩拉仰头,透过玻璃窗照射来的光束在她不足几厘米的地方停格,她的眼睛里蒙着层薄雾,将这一边同那一边彻底隔绝又不死心地撬开洞口般:“和人打交道,写下你所想所知的时候,不曾想起有关自己的那部分吗?”

      “全部删除,有关我的部分会和朋友们谈起,又或者跟酒精和解。”记者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肯留下那个妓女喝咖啡还是因为她和霍尔马吉欧的关系。”

      “玛蒂娜跟我讲过她的事。那时候已经在很久以后,我和她的关系不算熟悉但也不差,整栋楼里想要她滚出去的人很多,她足够坚韧不是吗?玛蒂娜很懂男人,我曾经羡慕她,想着要是我也和她一样该有多好。”佩拉垂下眼睛,苦笑着:“她说她很爱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只是嫖客,和她上过几次床,幽默风趣很会做人,她说有次那个男人摸着我的胸脯,亲吻一遍一遍。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个只会做|爱的妓|女。他给我很多关照好让那些街坊邻居嫌弃我却没办法赶走我,给我多的钱,好让我每月把钱寄回家后还有足够的钱给自己花。他送过我一株玫瑰花,现在还插在靠窗的花瓶里…不过枯萎了。”

      佩拉和霍尔马吉欧确认关系的那晚下着大暴雨。风如同多爪的魔鬼般一股脑冲进屋内,她艰难地关上窗户,木头吱嘎作响,湿了全身。霍尔马吉欧洗好澡擦着头发出来:“真是麻烦你了。最近雨下得真勤。”

      “我只有热水,喝了它吧。不然要是你在我这里着凉了,我会很愧疚的。”

      “那我回自己家里再着凉。”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佩拉将干毛巾递给他,霍尔马吉欧猛地把一整杯热水喝下肚,“外面雨很大,你今晚歇在这里吧。就是要委屈你在沙发将就一晚上。”

      “没事。”霍尔马吉欧说:“你也快去洗吧。我可不忍心你这个小美人着凉受冻呢。”

      霍尔马吉欧头发短用干毛巾擦几遍就干,佩拉头发长而多,洗好澡出来脑袋昏沉,瞧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霍尔马吉欧都重影。最后头发是由他帮忙吹干的,佩拉搬了凳子坐在浴室里盯着水雾模糊的镜面,看霍尔马吉欧胡乱翻动着自己的头发吹着,热风逼近头皮引起刺痛,她不住往侧边躲,被他粗糙的手掌碰着脸移了回来:“烫…你不要这么粗鲁嘛,霍尔马吉欧我的头发明天一定会炸起来的。”

      “不是很好看嘛。”霍尔马吉欧左右探头打量着顺滑的金黄头发,他被热气烘得往后躲:“你很漂亮,不论怎么样都很漂亮。”

      于是他们亲吻,被热风吹干的头发缠着他的手掌。沙发上折叠整齐的被子最终成为卧室单人床上混乱一团的结果,她抓着他的肩膀如渴死的鱼追寻水源,一遍一遍问着霍尔马吉欧:“你爱我吗?”

      “你是否一直爱我。”

      “霍尔马吉欧,我真的爱你。”

      像是誓言承诺,佩拉却在片刻甜蜜中,在高|潮抵达时刻望见眼前的漆黑,雾茫茫,云里雾里般,她伸手试图抓住转瞬即逝那份感觉,手指不自觉成了坐在打字机前的姿态,断续,生涩,陌生,彻骨的字句在一无所想的脑袋里穿过。霍尔马吉欧握住她的手,击碎眼前黑暗的是他那双翡翠般的双眼。

      “真乖啊,佩拉。”

      真乖啊,佩拉。

      彼时今日,她该何以面对这句话。

      “我本来就不是那不勒斯人,是在某个你不认识的渔村。”霍尔马吉欧念出的渔村名生涩,他让佩拉学着念一遍,她的舌头在口腔里打结。“你的意大利语进步很慢,公司里那些人和你相处怎么样。”

      “他们都很好啦。”

      “有麻烦就告诉我,我会给你解决掉的。”霍尔马吉欧说:“倒是上过学,没少挨打。”

      他记得渔村里随处可见的渔网和各种海鲜,难闻又习以为常的咸腥味,父亲搭乘渔船捕鱼,母亲坐在窗前做手工,她的黑发顺滑漆黑,漆黑得和她那双眼睛别无不同,在昏暗的光线下从不曾正眼瞧过自己。正好霍尔马吉欧并不在乎,拿着弹弓和同龄的那群家伙混迹在各种地方,某天他们玩无聊的扮演游戏,他站在高墙上耀武耀威似的喊出那句:“该死的家伙,给我滚啊。”最终这句话真正实现出自于父亲口中,起因是霍尔马吉欧和渔村里的姑娘在教堂里偷欢,事实上那并非第一次,露天影院连接大片树林,他就和姑娘在树林里做过那些事情。霍尔马吉欧不在意,他拿上自己所有的家当只身踏上那不勒斯的土地,工厂面包店证券公司赌场都曾有他的身影,直至最终他选择进入热情组织。

      “所以。你为什么进组织呢?像你这么聪明,就算没有组织也可以有容身之地,用你的脑子也能赚很多钱。你那么厉害,霍尔马吉欧。”

      “上头的罩着我还能让我捞上一笔钱,傻子才会不愿意吧?”霍尔马吉欧一贯风格,过去他开这玩笑把目标解决掉,此前他承诺放过目标一命。佩拉总是分不清他说的是认真的还是打马虎眼:“佩拉,跟着我你不会饿死的,但记住一件事情,这是最重要的—庞大拥挤的那不勒斯城容纳多少万人。”

      “几百万? ”

      霍尔马吉欧似笑非笑。那只野猫再次被他抓进屋里,用尖利的爪子划拉沙发和门发出刺耳噪音,像一把刀在他们的耳膜划痕。佩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以至霍尔马吉欧松开她的肩膀去收拾野猫也让她没缓过神,她暗暗算着那不勒斯到底有多少人,野猫的惨叫伴随着厨房里热水壶沸腾的巨响,霍尔马吉欧拔掉插头坐回沙发。

      “几十万几百万人,在这座大小被规定好,东西都被明码标价,食物,工作,权利,名誉包括人。”霍尔马吉欧说:“拿上你该拿的,做你该做的事。佩拉,贪心会让一条蛇破腹死亡。”

      “那个女人身材很好,叫佩拉是吗?”同事跟着霍尔马吉欧站在凉透僵硬的尸体前抽烟,他的皮鞋踢了块石子,滚进尸体敞开着的胸口,他摁灭烟头背对着霍尔马吉欧:“趁着年轻多和那婆娘快活,娼馆里的美国佬比其他货都漂亮但是没多少年就皱了,到时候还不如去和墨西哥女人享受。”

      霍尔马吉欧闷声抽烟。角落边缩着衣衫褴褛的女人,黑暗包裹着她却藏不住哭泣声颤抖着的那股恐惧感,同事朝她走近,用鞋尖踢了踢她的脸令她被迫仰头,露出尖锐的眼光。

      同事冷嗤:“啧,是只野猫。”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慢吞吞地当着她的面将那把枪装上子弹,上膛,慢吞吞地打量着枪身,打量着这把即将结束她性命的玩意儿:“可惜了—”

      话语未完,女人用力撞向他的□□,剧烈疼痛让他缩做一团时,抢夺过那把枪。只有几秒生命的人和几十年寿命的人投下赌注,不顾一切的人往往是以至尽头者。开枪走火,火光在黑夜里闪出致命的亮色,重重倒地,猛烈撞击,不止息的枪响,沉默的烟雾同坚硬冷酷的背影,最终以浓烈的血腥味结束。

      女人抱着枪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男人以别扭的姿态瘫倒在她的面前,她双手颤抖不断重复着怎么装子弹,没有回复,她将枪口颤抖着指向那道坚硬冷酷的背影。像结束鏖战后身负重任的小兽将再次投入战场似的,粘糊温热的血液流进她的眼睛,分不清哪部分在疼痛。

      霍尔马吉欧终于抽完烟,扔地上。慢悠悠走往女人的方向,那个女人不断威胁着他不准接近,而他用脚踢开那把枪,笑着问她:“真是没办法啊,你弄死了我的搭档我该怎么跟上头解释啊。”

      女人液体气体在喉咙内部汇聚一团恨不得喷涌而出,但只化作不成声调的哀嚎。

      “这让我很难办啊。”

      “不要…”

      “所以啊,你叫什么?”

      “…”

      “我在问你啊,我可没什么耐心的。”

      “萨拉…”她像头垂死的小兽呜咽不清:“你们杀死的男人…是我的父亲…”

      “真可惜啊。但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呢,拿走你爸爸的命换我和搭档的命,我想上帝也会很满意他的慷慨举动。”霍尔马吉欧没看一眼已经死掉的同事:“这家伙也死了。不过是他不走运罢了。”

      “你会杀了我吗?”

      “这个问题吗?”霍尔马吉欧状似认真思考,女人仰着头注视他,任何表情都足以预料她的结果,做祷告似的虔诚都不及此时:“我倒是也想放过你啦。我家里养着一只野猫,今天又逃走了,我倒也不担心,迟早还是会回来的。”

      萨拉跪在地上维持僵硬的姿势,她的头半仰着,墙角路灯的光在他们的头顶打下,额头上液体滴答滴答流下,眉心被一记子弹穿透,裂开的,破碎的,早已注定的。

      佩拉和霍尔马吉欧在那次对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约会,霍尔马吉欧打电话告诉她这段时间得出差去趟米兰,佩拉就在自己房子和霍尔马吉欧来回忙活,她日思夜想,赤裸着身体盖着有他气味的被子,她喝着他喝过的杯子,那只野猫以佩拉手臂手掌和脸颊被抓挠开为代价又逮回屋里,她用医用酒精消毒,忍不住打电话给霍尔马吉欧,连着几通电话都没接。

      下班的时候突然降雨,干燥多日的土地浮起土壤晒干后的湿热,闷着石油鱼腥香料混杂后的气味,佩拉躲进霍尔马吉欧的家里,在衣橱里翻找换洗衣物,她找到一件衬衫。丝绸布料,在那不勒斯一家有名的服装店里制作,她还记得霍尔马吉欧买来当着她的面试穿,喷上昂贵又怪异的香水,她想起办公室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上班党们身上那股味道,他和她拥抱,隔着丝绸制的衬衫,他哼着轻快的伴奏,带着她欢快地跳舞,鞋尖抵着鞋尖。

      好像他的整个世界把我包围了。佩拉偷偷想着。

      “可以帮我倒杯水吗?”佩拉没再说下去。记者微愣,她指了指自己的腿,解释说:“自从那场车祸我再也没下过床。我很渴,今天护理员要去趟乡下照顾母亲我同意了她的休假,麻烦你了,记者先生。”

      记者给她倒杯温水,坐下问她:“霍尔马吉欧先生看起来很喜欢野猫。”

      佩拉心知肚明地笑笑:“那只野猫每次都会溜走又被抓回来。最后它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时候被另外一只野猫咬死了。”

      谁在意呢,只是一只野猫罢了。

      “在你受伤后霍尔马吉欧先生照顾你很长一段时间。请原谅我不礼貌的评价,小说后面那段故事对我而言远比之前的剧情更为吸引人。很可惜…这些年你有和霍尔马吉欧先生联系过吗?”

      佩拉注视着窗外啼叫的鸟雀,沉浸它的音乐,露出微笑:“没有。很可惜不是吗?感情抵不过大洋彼岸,在那不勒斯我失去了文秘的工作。回到美国这双腿也让我失去了工作的能力。如果不是某个晚上喝得糊涂写了那些片段,如果不是有幸认识那位编辑先生,有关于我的事最终只会随着我这双腿和棺材一并埋进土里。”

      佩拉和记者又谈到其他部分,从那不勒斯社会到美国社会的与众不同,到过去的感情和现如今感情的变化与驱使原因。而最后记者看着手表表示时间将至,不得不结束聊天。

      “很久没有和人这么痛快地聊天了,记者先生,你要是不介意常来我这里吧,我听说你很喜欢一些独特的收藏品,下次我带你看看我的一些秘密吧。”

      记者先生颔首致谢。临走前他看着靠在床头的佩拉。

      佩拉安静地看着他。

      “幸还是不幸,佩拉小姐不是那只野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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