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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接你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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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阴雨连绵,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整个汴京城都笼罩在乌云阴霾之下,街头巷尾的小商小贩都比往日少了许多。
而众臣翘首以盼的秦太尉贪污案,也终于在近日有了决断。
宋清砚在刑部南北二监的大门前徘徊了许久,才见沈骊不疾不徐的出现在巷尾拐角处,负手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身着黑衣的贺均。
宋清砚向来自视甚高,又大言不惭地自诩风流,之所以谦逊的不敢称汴京第一人,是因为有沈骊这尊大佛一直压在他头顶上。
京都旧臣都说沈骊年少时明媚恣意,是可与温润如玉的定北王傅明靖齐名的少年将军。只可惜袭爵后贪恋权势,才走错了路。
他真正与沈骊相识是在五年前的朝阳大殿上,他坐在下首,沈骊立于阶上,周身气度贵气逼人却又清冷阴郁,浑身上下无一处与“明媚”二字搭边。
那时沈骊代皇帝萧景丛执掌殿试,而他是沈骊亲点的新科状元。
群臣赞这是知遇之恩,千古难得,而宋清砚却不置可否,他与沈骊分明是臭味相投。
“起草诏书,代宣圣旨本就是我们翰林院的差事,你闲的没事趟这个浑水干什么?”宋清砚浅步迎上去。
沈骊神色淡淡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秦太尉也算是老朋友了,我来送送他,也算是全了朋友之间的情分。”
沈骊随着宋清砚一道进去,刑部尚书纪益早已在羁押秦太尉的北监恭候多时。
纪益五十多岁,纵横官场也近二十年,头发都已花白,可同沈骊回话时心里还是直打哆嗦。
“秦大人在这住的还好吧?”沈骊接过下人递来的茶,象征性地轻珉一口。
纪益忙不迭道:“好好好,自然是好,北监上下对秦大人都多有关照,所提要求皆是无有不应的,还请侯爷放心。”
“是吗?”沈骊撩起眼皮,淡淡地反问,“敢情秦立阳来纪大人这是休沐,不是坐牢服役的。”
气氛顿时有些凝固。
纪益闻言冷汗直流,登时直挺挺地跪下,“下官失言,还请侯爷恕罪。”
“不知纪大人何处失言啊?”沈骊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神色依旧淡淡的,唯有声音冷下几分。
沈骊与秦立阳交好是大齐群臣公认的事实,纪益一时之间摸不准沈骊对秦立阳的态度,只得心一横赌一把。
“秦立阳大逆不道,贪污受贿,致使国库亏空,罪无可恕。下官统帅刑部上下,自是与侯爷一体,与陛下一体,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哎呀什么下官不下官的,沈侯爷这是与纪大人开玩笑呢!”宋清砚见沈骊耍完了威风,连忙俯身将纪益搀扶起来。
这么多年,他与沈骊配合默契,向来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纪益早已是全身虚脱,借着宋清砚的力,才堪堪站起来,抬袖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七年里,沈骊在刑部大牢里送走了很多人,对于刑部南北二监的布局部署是了如指掌。不用刑部的人带路,便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轻车熟路的找到了秦立阳的监所。
诏狱之内犯人的吃喝拉撒都在一处,潮湿幽暗,气味难闻,宋清砚嫌恶地掩住口鼻,只想快点宣读完圣旨交差了事。
沈骊神色如常,同往日一般寒暄着,“秦大人别来无恙啊。”
牢内的人冷哼,不痛不痒的回一句,“不比侯爷,光彩依旧。”
若不是细看,任谁也不会将狱中这个披头散发,浑身狼狈的男人和高高在上,执掌大内禁军的秦太尉,秦立阳联系到一处。
宋清砚公事公办地读完圣旨,便退到门外,给沈骊留下一个和秦立阳独处的空间。
秦立阳凑近几步,阴森森地笑着,“侯爷屈尊到这种地方,不会只是来看秦某笑话的吧?”
“秦大人说笑了,我与大人相识一场,也算是半个朋友,自是要来送你一程。”
“朋友?我还真是小瞧你沈骊了!”秦立阳冷笑一声,“你蛰伏七年,故意与我交好,逼我露出破绽,就是为了今日吧?”
沈骊凝视着面色狰狞的秦立阳,长叹一口气,“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这也都是为国为君,秉公办事?”
“好一个秉公办事!”秦立阳仰天大笑,“在牢里待了这些天,我也算是静下心仔细想了想,七年来你借陛下的手,借六部的手,借我的手,除掉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先皇后吧!”
沈骊眸光一黯,眉头微不可见的蹙起。
秦立阳双手紧紧抓住栏杆,面露凶光,胸腔剧烈地起伏着,“那些人或多或少都与先皇后的死有关系,而现下你又要置我于死地,是不是认为我也与先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
说了这么久,沈骊终于肯给秦立阳一个正眼,平淡无波的脸上也终于有了松动的裂痕。
“七年前,大人还是禁军的副统领,救火也在禁军的职责范围之内,凤云宫起火那日也正是秦大人当值。敢问大人一句,凤云宫为何起火?那火因何能烧上三日?您身为副统领又为何放纵不管?”
对着沈骊的接连发问,秦立阳轻蔑地看向他,扬起笑容,“您心里都有答案了,还费尽心思的问我做什么呢?”
沈骊微微攥拳,眼中淬着寒意。
“看在侯爷来送我一程的份上,我就将这实情告诉您,让您得一个心安。”秦立阳诡异的笑着,“凤云宫的那场大火是皇后自己放的,皇后一心赴死,陛下有意成全,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管做什么,不过都是听上面吩咐罢了。”
“什么叫皇后一心赴死?”沈骊呼吸一滞,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划破掌心,鲜血直流,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意。
秦立阳看见沈骊泛着怒光的眼睛,心底升起阵阵快意,他一字一顿,仿若嘲讽,也仿佛在给沈骊宣判。
“皇后贤德,爱重陛下。奈何外戚日渐势大,皇后愿以己身来换江山永固。”
沈骊心痛如刀绞,从牢房走到刑部大门的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地狱,整个人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什么叫爱重陛下,愿以己身换江山永固?
她对萧景丛的爱意竟这么深,为了他的皇位,他的天下,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吗?
那他这七年来所做的一切算什么?笑话吗?
沈骊心底生出惧意,他等了她七年,若有机会再见到傅云姝,她是否会回头看一眼等她多年的自己?还是仍像多年前一样,义无反顾地回到萧景丛身边?
自打被调回沈骊身边,傅云姝便彻底在宁宣侯府东院扎根,那架花重金购买的躺椅,也被她从马厩搬到东院的院子里。
东院院落大,位置也绝佳,日头停留在这里的时间也长,傅云姝对于这个日后要长期居住的地方是极其满意的。
沈骊对傅云姝的荒诞放肆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容忍。府里的人虽眼观鼻鼻观心,只顾低头做事,但传起八卦来也是毫不含糊。
人人都道,府中新来的丫头舒玉甚得沈骊的欢心,过不了几天就要被抬做侧夫人了。接连几日都有人故意绕到东院,冲傅云姝道一句恭喜。
傅云姝有苦难言,她明明是在做沈骊的姐姐,怎么就成侧夫人了?好在贺均够执着,日日追在造谣者的屁股后面辟谣。
传言亦真亦假,渐渐也就不了了之了。
春日天,仿若孩儿面。半个时辰前还阳光普照,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乌云密布,闪电划过天际,豆大的雨滴骤然落在傅云姝脸上。
傅云姝抬袖囫囵擦了一把脸,扭头回到房内取出两把伞,一把执在手中,一把抱在怀里,匆匆跑出府。
“这雨下的还真是急啊!”
宋清砚等在刑部门口,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知是沈骊。他只顾仰头看这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没有看到沈骊满脸的失魂落魄。
贺均也拧眉看雨幕,“今日难得放晴,主子便没有坐车,这下可怎么回去?”
宋清砚自然地揽过贺均的肩膀,调笑道:“这不是有宋哥哥嘛。你宋哥哥有车,送你们回去!”
“不必了,我们也不顺路,我和贺均等雨小一些再走吧。”沈骊又恢复到往日淡漠的神态,走上前去,拒绝了宋清砚的好意。
“你这个时候客气个什么劲儿?”宋清砚还欲再劝,余光却瞥见前方一抹鹅黄色的熟悉身影。
“那不是你们家舒玉吗?”
沈骊眯着眸子顺着宋清砚的视线望过去,一个娇俏的姑娘身穿鹅黄色衣裙,蓦然出现在灰暗的雨幕里,好像是这阴暗世界中唯一的一点亮色。
她的裙子似乎不太合身,裙摆席地而过,在雨幕里泛起层层涟漪。她越跑越近,沈骊几乎能看见她额头上被打湿的碎发,几乎能听见她跑来时抑制不住的轻喘。
最后这抹靓丽的鹅黄色落在他的身前,那个娇俏的姑娘正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沈骊在她黑漆漆的眼眸中,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几乎溺死在这样的眼眸当中。
“你怎么来了?”沈骊嗓子发涩,半晌滚出这样一句话。
傅云姝跑的太急,气还没有喘匀,断断续续道:“我怕你没带伞,所以来接你回家。”
沈骊愣了愣,还没有从她的话中清醒,右手便被傅云姝一把拉起。
傅云姝一股脑的把手中的伞塞在贺均怀里,两手捧起沈骊的右手,仔细端详。
“你的手怎么了?”傅云姝皱眉问道,“怎么来一趟刑部还受伤了呢?”
沈骊的目光从傅云姝身上转到自己的手上,只停留了一瞬,复又将目光落回傅云姝身上。
那伤口想必是刚刚在牢房中和秦立阳对峙时,攥拳弄伤的,伤口几乎结痂,只是凝固的血残留在手掌上,看起来有几分瘆人。
沈骊怕吓到她,欲将手抽回,却不想这姑娘看着瘦小,力气却极大。见他要抽回,便隐隐使了力,死死拉住他的手不放。
傅云姝从袖中掏出帕子,覆在沈骊手上,仔仔细细包好又打上结。
宋清砚见傅云姝神色紧张,忍不住打趣道:“舒玉姑娘,你家侯爷可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过的,这点小伤口对他来说不算个事儿。”
“那怎么可以?”傅云姝神色认真,固执地反驳,“就算是小伤,也不能马虎,回家之后还是要找郎中处理一下的,侯爷你说呢?”
傅云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喃喃自语,落在沈骊心间,就如羽毛轻抚过一般,痒痒的。
沈骊鬼迷心窍地点点头,算是应了。
傅云姝见沈骊点头,旋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又转过身,从贺均怀中拿过另一把伞。
“侯爷,咱们回家吧。”傅云姝淡笑着,撑伞走进雨幕中。
贺均见状忙举着另一把伞,走至沈骊身侧。
沈骊身形一顿,随即快步走进大雨中,自然地抢过傅云姝手中的伞。
大雨瓢泼而下,沈骊手中的伞也不自觉地偏向她。雨水顺着伞面滚落,渐渐打湿了他的右肩。
傅云姝心一颤,咬着唇侧过头看向沈骊,却见他垂下眼睑,睫毛微微颤抖,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夕阳西下,沈骊低着头,执着于追逐脚下两个缱绻的影子。太阳将人影拉的极长又极近,这样的距离大抵是暧昧的。
沈骊于恍惚之中明白,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人撑伞,两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