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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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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莲二从指挥室出来,外面闹得很。正值晚间休息时分,几百号人挤在娱乐区,指着流水线生产的综艺节目打发时间。丸井和仁王你一杆我一杆地打台球,半边身子快躺到桌上,见他经过,急着下桌,差点左脚踩右脚。“参谋!”红发少将压低了声音往这边靠,“明天安排定了吗?”
按照舰队保密规定,作战安排一律不得外流。司令官幸村的微笑烙在眼底,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守纪律,明晃晃灼得人脑壳疼。柳看着他,只说:“之后开会宣布。总之不是你。”
他接过球杆来了一局。这台球桌是从地面运来的,和那超能量子计算机打包,虽无多少科技含量,但也颇得队员喜欢。当然这评价并无多少价值。太空生活枯燥,这群人什么都喜欢。他才打了没几分钟,角落已围满观众。都知道他是搞数据出身,想看传说中一杆进三的奇迹。还有人当场下注,赌他和仁王谁能赢,赔率悬殊,叫仁王面子很挂不住。
“一会儿我要是赢了,”他们的情报专家笑起来,眼梢直飞入鬓角,“一个两个都别跑啊。”
桌上只剩三球,个个在死角,气氛颇为焦灼。柳握着球杆的手掌出了汗,俯身下来时,听见体内关节嘎嘎作响,仿佛脊椎里转动着许多咬合不良的生锈齿轮。仁王敏锐,问怎么?“抱歉,腰疼。”他拿胳膊肘撑住球桌,然后一点点起身,“打不了了,弃权。”
一片哗然中那高额赌注全归仁王,真如他所言,一个两个都跑不掉。柳向众人赔罪,虽说他的拱手,队里从来无人敢接。丸井问,我送你回去?他说算了,你们打吧,难得的空闲,明天有任务,今夜早休息。
他从电梯里出来,脚步放得很轻,竟没有惊动感应设备。走廊几乎漆黑,属于他的那间房在尽头,要拐过几个弯才能看到。屋子里静悄悄,然而柳明白,有人在等他。果然,拧下门把手,那人正蜷在椅子里,拱成一团,边按游戏机边抬头。屏幕的微光把脸照得透亮。双颊鼓鼓囊囊塞满薯片,好像纪录片里见过的花栗鼠。
“第几关了?”柳问,又想起什么,缓声道,“咽下去再说话。”
游戏机也是地面运上来的,属于夹带私货,全舰队就这一台,平日放他抽屉里,除了切原,没人知道。切原用力咽下薯片,把游戏机往老地方一塞,从椅子上跳下来。鞋尖触地,也是很轻的一声。
“今天,”他三两步走上前,那天真明朗的神情,让柳莲二半边身体触电般的酸麻起来,“腰还痛吗?”
*
切原入队那一年,联盟扩兵。十四岁的小朋友们,个子还没窜上来,堪堪压过操纵飞船的及格线,就被送到立海舰队培训。报道第一日,幸村来训话,见他们几个嬉皮笑脸,背着教官搞小动作,当即沉了面色,下令把人扔进宇宙空间,“吃点苦头,懂点道理”。
前线战报是一封又一封地传,无数加密信息涌入端口,今日消息,明日作废。帝国撕毁和平条约,取道未知星域,自时空断裂带涌出,顷刻间,兵临城下。联盟首府防御不及,陷入旷日持久的包围之中,若非要塞固若金汤,大概已改旗易帜,建起傀儡政府。
熬过第四年,帝国元首驾崩,起初秘不发丧,后来到底藏不住,各大舰队班师回朝,前线防卫空虚,给联盟喘息之机。司令官幸村率军自中央突破,撕开敌方防御体系,一时传为佳话。与此同时,年轻的士兵切原击落敌机四十八辆,潜入敌方基地,截获通讯密码,搅乱信息传递,迫使敌人自乱阵脚,一举夺下要塞。
从此切原名声大噪。临近要塞的参谋长到立海共商作战计划,遇见他,也会夸几句。他在人前假谦虚,摸着头说这有什么,都是前辈们教的。人后尾巴翘上了天,蹬掉靴子躺到床上,一翻身,又一翻身,烙饼似的,说柳前辈!今天有人表扬我诶!隔壁青学的那个鸡蛋头,叫什么来着——
大石秀一郎。他叹口气,别随便给人家取外号。
切原摸着脑袋笑。乱糟糟的头发钻进乱糟糟的被子,柳认真观察过,觉得那发型有时像海带,有时像钢丝球,有时像总控室缠在一块儿的电线,有时连鸟都待不住。这小孩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刚入伍那会儿,浑身是劲,精力用不完。从最高转速的模拟飞行器跌跌撞撞开门出来,扶着墙站一会儿,就能捋起袖子和隔壁过来参加新兵比武的越前打架。
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身痞气。两语不和便动手,从训练室一路掐到娱乐区,没在楼梯上摔个半身不遂,也算好运。副舰长真田正带隔壁的司令官手冢参观,打算感受一下立海的队伍素质和精神氛围。不料门推开,迎面横来一张乒乓球桌,切原和越前从桌上掐到桌下,乒乓球洒了一地,手冢扶扶眼睛,蹲下来,捡起滚到脚边的球,说今天真是见到了立海的精神文明建设成果。
真田额角青筋乱跳,压了压帽檐,又压了压帽檐。切原是有天赋的,可也从没他们省过心。当时几个小孩被幸村塞进飞船,别人都还晕头晕脑,他倒好,转了两圈马上熟悉系统,甚至晃悠悠开到巡防区域,差点被自己人打下来。从此仿佛通了关窍,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本领还没学扎实,就叫着要和前辈过招。今天也不知怎么,竟把脸丢到了隔壁。虽说越前不是没有责任,但当着人家司令官的面,他也不便斥责,只好压着帽檐,和手冢赔了句不是。
切原赤也,他沉声道,连名带姓的,起来,到外面等我。
柳从指挥室赶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副闹哄哄的景象。医务室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丸井扒着门缝往里看,整张脸由上而下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大字。柳问,里面是谁?今天比武出意外了?
比武倒没什么,很平安,赢了。丸井吹了个大泡泡,真田给人开小灶呢。这不,开得狠了,开进医务室了。
切原脑子聪明,身手灵活,打架勇猛,敢作敢为,只可惜一点,那就是怕疼。棉签刚沾上双氧水便开始嚎,一直嚎到当班医生写完病历哄他出去,门一开,双眼泛红,对着外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吼:干什么啊!
不干什么。仁王笑眯眯往墙上一靠,围观杀猪,一会儿想吃杀猪饭。
仁王是搞情报工作的,掌握着敌方从下士到上将的各类信息,偶尔也刀口向内,从自己人这里刮点油,这样的家伙,切原惹不起。
惹不起,躲得起。从此切原照挑衅,照打架,照闯祸,只是再没去过医务室。杀猪声音没了,舰队本就贫乏的娱乐生活更显寥落。柳还以为他从哪里学来一身功夫,正纳罕着,演习时,却见切原坐进驾驶舱,不知压到哪里,整张脸都白了。白得像眼前正在加载的操作屏,却因他站在边上,愣是一声没吭。
柳觉得不对,当即摆了手,让其他几个小孩先飞。反正教官不止他一个,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出不了事。他扶着舱门,探身进去,解开切原的系带,迎着那佯装无事的目光,食指按在他腰侧:“这里?”
切原咬着牙,装傻。十五六岁的小孩子,脸上还有婴儿肥,腮帮子用劲时,肌肉微微鼓出来一块。柳叹口气,中指伸到腰后,加了点力道:“这里?”
切原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如洪水决堤般,塌了。土包夹着眼泪,哗啦啦落下来:“干嘛啊!”
柳是真想不通他从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打架斗殴已是违纪,上面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这小孩居然还藏着一身的伤,作战服掀开,汗水浸透腰带,浅粉色的血痕从纱布底下渗出来,波浪似的,一圈又是一圈。
他沿着那条纱布摸过去:“全是打架打的?”
“也不全是……”切原慢吞吞,按一下,憋出一个字,最后终于被逼急了,猛地把衣服拽下来,不给他摸,“前几天我自己加训,飞行器失控控,迫降的时候,撞的。”
柳真要感谢这眯眼的习惯。好让他翻起白眼来,仍像个严肃的参谋长兼教官。他松了手,扣上系带,迎着切原可怜巴巴的目光,说你今天先飞吧,知道你们等了很久。训练结束之后,来我宿舍找我。别迟到。
不迟到是不可能的。演习拖到很晚,切原敲门的时候,外头动静都歇了,那笃笃的声音,衬得四下愈发空旷。柳关了显示屏,打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眼前的小孩便稍息立正,给自己敬了个军礼,说,今天的演习,我是第一名!
柳点点头。又听他哇啦哇啦,献宝似的,把事情一股脑儿倒出来:论命中率我是最高的,论速度没人比得上,我还能贴着舰体飞,那群笨蛋见都没见过。不过真田副舰长说我是野路子,以后上了战场,和队友配合不到位,是要吃亏的,所以就罚我做编队训练,否则我早结束了,那练得都是什么呀,相当于从正步走教起嘛!
得亏这一层人不多,宿舍又在走廊尽头,否则这调门,不知要引来多少看客。柳放他进来,一面关门,一面问,那你是不是野路子呢?
这怎么能叫野路子呢!切原不服气,这我自己发明的呀!我想了好久呢,这叫奇袭智取——
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新名词,这么一套一套地往外搬。柳拍拍椅子,示意他坐下,又从抽屉里拿出酒精棉花,打算给他上药。一句“脱衣服”还没说出口,切原已是满脸警惕:“您干嘛啊!”
真是好孩子。急成这样了还不忘用敬语。“不干嘛,”柳把酒精棉花往桌上一搁,语调四平八稳,不容置疑,“给你处理伤口。”
切原三两步退到门边,拧门,拧不开,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羊入虎口:“我不要!”
“这是命令。”
“这是滥用权力!以权谋私!”
柳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扔回椅子。自己蹲下来,食指挑开上衣,仰起头打量他:“两个选择。一,听我的话,上药。二,我带你去医务室,顺便把他们都叫过来,让他们围观你上药。”
“有没有第三个选择……”
“还想要第三个选择?”柳认真思考片刻,“我现在打电话,把你交给弦一郎。你看怎么样?”
横竖跑不掉这一遭。切原乖乖闭上嘴,忍了。他双眼一阖,往椅背上一靠,下巴夹着衣角,任他拆掉腰上的绷带。酒精棉花从结了痂的伤口表面走过,化开一小片血晕。洗过几次后,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像是夏天傍晚,天际处绯红的轻云。
说来惭愧,在口头比喻之外,柳从未见过晚霞。技术发展到他这一代,人类大半终生定居太空。生老病死,都在基地要塞里度过。他十三岁时入中央军校读书,专攻数据分析,毕业后进立海舰队服役。举手投足,有着基地的规矩,基地的作风,基地的无聊。然而这小孩不一样。于是鬼使神差的,他突然问切原,你是哪里人?
切原说:地……球人。
生怕他不知道哪里,又急忙补充道:就是薯片的原产地。
柳哑然。垂眸看着桌上的明黄色包装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片。清脆的声音在口腔里炸开,咸香里带一点奇怪的酸味,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黄瓜味。
地球人。他咂摸着那个词,和切原说话时心虚的表情。距人类首批外星移民团出发已过千年,银河联邦都分裂过两次,从帝国一统天下,到与联盟分庭抗礼,小行星带上的中立国两头讨好,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真正的母星,人类早忘了。以至于原住民都说不清自己来自哪里,只能就地取材,说是薯片的原产地。
“地方挺远的。”柳想了想,又往嘴里塞了一片,“为什么参军?”
切原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哪有为什么?前线缺人,我们都来了。天天练这些,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
薯片在嘴里泡软了,盐粒腌着舌头,刺到前些日子的溃疡,让柳忍不住皱起了眉。这小子大约见过晚霞,却还不明白战争。“快了。”他说,“现在是持久战,得耗着。局部反攻很快就会开始的。你不要急。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训练,以后……”
以后,无非是冲锋陷阵,马革裹尸。然而感伤是无用的。对眼前的战友心软,即是对要塞里并肩作战的人不负责任。迎着切原闪闪的目光,柳张了张嘴。就算有千百道理可讲,此时他还是不免意识到,未必能等来的和平生活已把这好斗又怕疼的孩子交给了他。在他的带领下,这孩子正大踏步地走向战争,这个他还没有经历过,他还不懂得的战争。
“以后受了伤,就到我这边来。不过有一点,不许私自加练。现在警戒提高,没有报备的飞行物,会被人当作敌机打下来。如果你想试航,我帮你安排。”
从此两人便熟悉起来。真田抓人,再不是满舰乱跑,而是气势汹汹杀到指挥室,问他那小子在哪儿。谁?边上幸村明知故问。切原啊!今天早上演习,就他一个迟到!真田瞪着他。柳满脸疑惑,心想我怎么知道,却每每能够算出切原去向。
等他从指挥室出来,拐过两道弯,便看见切原挨了真田一顿骂,蔫头耷脑趴在舷窗上,头发乱得像鸡窝。听闻脚步声,回了头,问柳前辈,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啊?柳失笑,说,因为我不是你妈妈。
那年联盟独立日,这批新兵出师,各自得了一艘飞行器,要去前线执行侦察任务。由于涉及到加密信息处理,带队的人,从丸井换成了柳。他们预先得到情报,埋伏在敌方中将的出巡航线,预备当场活捉俘虏。任务最困难处,不在别的,恰在纪律。为避免敌方探测到信号,必须关掉所有通讯设备,精力高度集中,随时关注雷达状况。时间不定的漫长沉默,对老兵而言是基本功,对新手来说却难熬得很。
柳注视着缓缓擦过显示屏的敌机序列。现在就打,从火力上说,不是不可以。然而他们这一队正处在敌人的纵深里,贸然攻击,风险太大。要等敌机全部进入包围圈,才能收网。然而对方似乎觉察到异常,速度慢了下来,不知踌躇着什么。他盯着不远处那个安然不动的绿色小点,悄悄咬紧了牙根,替切原捏了一把汗。
抵制战斗的诱惑,其实难于克服战斗的恐惧。初上战场的感觉历历在目,每到此时,他便更加迫切地渴望自己的队伍能够保持绝对的寂静。好在切原并没有动。队伍里所有人都没有动。决断是沉重的。绝对的肃穆和寂静扩散开,笼罩着空阔的宇宙,这空阔里飘散着无数可能被捕捉的信号,柳默数三二一,下令开火。
任务圆满完成。生擒敌方中将,顺利套出情报,并开始酝酿两天后的进攻。柳忙着和幸村讨论下次进攻的细节,表彰会都没参加,回宿舍休息时,一推门,只见切原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脑袋歪着,已经睡着。灯亮了,这小孩吞下一个哈欠,迷迷糊糊站起来,说柳前辈,说好要给我换药的。
柳哭笑不得。切原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简直缠上他了。这里虽没吃没玩,但不妨碍他今天一包薯片明天一本漫画,简直要把指挥官宿舍变成违禁品天堂。换药不是重点,炫耀才是。切原絮絮叨叨,从怎么按捺战斗欲望,到如何从敌人火力中突围。敌方飞船驶过眼前时,许多杂念从空阔的宇宙涌出,他的确想过进攻,又告诉自己没有命令不能妄动,并且也怀疑过,前辈是不是在那里。
其实表彰会都说过的,只是柳分身乏术,没能参加。然而这一遍,总是要听的,也只有讲给他听,事情才算过去。日光灯给切原的脑袋镀上一层毛茸茸的亮色。他拍拍那毛茸茸的边缘,只觉得光线也扎手,轻声道:我在的。
“我知道。”切原说着说着,语调低下去,无端有些哽咽,“大家都在那里。”
他放在切原头顶的手没有拿开,温情脉脉的声音,其实近乎命令:“就算有人不在了,也不能动。就算敌人到了面前,也要冷静。就算下不去手,也得射击。”
在基地长大的柳,是没有放过烟花的。寥寥几笔印象,全来自历史纪录片,以及隔着舷窗所见的飞船爆炸景象。短暂的闪光后,飞船的某个部位突然断开,气压差使船体向外爆裂,材料蒸发融化形成的等离子体遇冷收缩,形成一团团微小的火球。无限齑粉撒入太空,远看,有种无声的壮丽。
然而凑近时的感觉却不同。倘若擦着光球飞过,或许能看见飞船成员被抛入太空的瞬间。惊恐的表情在脸上定格,顷刻,面皮沿皱纹开裂,血肉随爆炸纷飞。星际间的空域并没有市政环卫,这些尸块将在绝对真空中漂浮,坠入大气,或成为灿烂星环中一屑微不可见的垃圾。
他心想,切原一定看到了什么,否则也不会哭得那样伤心。伤心的原因可以很多,毕竟是刚入伍的小孩,想立功,又怕疼,有着丰富的创意,和同样丰富的感情。然而这样的场面,日后还会一遍遍上演,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那天柳在旁边坐着,没说什么话,只是偶尔,拍一拍切原的肩。兴许是维持同一姿势太久,等他真要起身离开,才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都像焊接似的嵌在床上,起不来了。针扎般的疼痛自腿骨深处萌芽,向下贯穿足尖,向上通达头骨。刹那间,柳觉得自己好像捆在细绳上的蚂蚱,那绳绷紧了,他亦不得动。惊异地抬头,对上了切原同样惊异的目光。小孩眨眨眼睛,挂在睫毛上的眼泪凝成了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