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神月离人

4、美人非花（一）

　　媚轩，位于白杨镇郊外的别院，专作培育青楼幼女用。数十年来，怡红院的花魁无不出自于此。几个月前的洛曦亦是如此。

　　然而此刻，她却趴在沾染岁月痕迹的窗棂边，静静看着年幼的女童们在嬷嬷的指点下，抛媚眼，甩花袖。

　　暖风擦过她残留着淡疤的脸蛋，刷起一阵慵懒的舒爽。窗下开着大朵的绣球花，淡香扑鼻。左手边的小几上放着几盘略有残余的精致小点，皆是她平日所爱。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然，倘若……没有他们在的话。

　　平静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官兵，洛曦心底却是百转千回。这些士兵在某人出现后一直严密地把守此地。他们面无表情的肃然充分显示了严谨的纪律性。

　　轩里的打手们顿失作用，干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鼓着好色的眼睛巴巴地看着那些雏妓们。偶尔的偶尔，他们也会远远眺一眼洛曦的小楼，这曾名动九城十八镇的花魁名女。

　　洛曦顺手拿了一块桂花糕，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个“某人”俊美的脸上。他仿佛察觉到她的注视，轻轻抬首。眼睑刹那间的轻挑，竟如五月早莲绽放，尽是芳华天泽。

　　那俊逸飘渺足以迷倒苍生，可洛曦却毫不领情。她不满地撅起红润的小嘴，很煞风景地说道：“萧大爷，那是我的床！”

　　萧晚一怔。然也就那么一顿，他便起身换坐到另一个死角，好脾气地不予计较，继续看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薄本。洛曦这才满意地继续回首望天。

　　室内，安静和谐。偶有几声鸟叫虫鸣，顺着风声，卷帘而来。

　　这是十日来，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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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前，他们相遇，在她的闺房。

　　那夜，良辰如斯。

　　洛曦靠坐在软榻上，望着璀璨的星空，思绪漂浮。可萧晚才一踏进房内，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尽管萧晚轻功不俗，身轻如燕，闪入时不过只带来风过般轻微的吱啦一声。但空气中蓦然出现的躁动，顺着一股细细的血腥，洛曦不可能忽略。

　　她转过脸，没有一丝彷徨的对上隐在黑暗中的人，黑白分明的大眼如一汪幽潭，倒映着他略显狼狈的身姿，及不经意间捕捉到的——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诧异。

　　四目相对，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如同电击，瞬间捕获了彼此。那似是留恋又恍然陌生的情绪，激得皮肤疙瘩直起。洛曦忍不住地搓了搓手，抚平这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

　　“你是何人？”萧晚亦是震动不已，平和的眸光多了一丝尖锐。他谨慎地逼视，出口的话语却如淙淙之流水，悠扬坠落。

　　她是何人？这话不是该由她来问么？洛曦歪着脑袋，啼笑皆非地看着他：“我住在这儿。”

　　不请自来的人，是他。洛曦轻轻一挥，将木窗推得更开。如水的月光顺风而来，透过腐朽的窗棂，披洒在她慵懒柔软的身体上，泛起淡淡的涟漪，薄薄的光纱勾勒出她美好的曲线。

　　扑通——，扑通——，心跳声如雷落，震得萧晚两耳发麻。他生于世间二十载，大风大浪，生离死别不知见过凡几，却不曾有过这样的迷惑。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想要一探究竟——看看这是否只是一场迷情的梦境。

　　只脚步尚未迈开，两人同时被骤起的喧哗转移了注意力。洛曦侧过脸，看到远处蔓延而来的火光一星一簇，有密有疏，汇成一片，慢慢向这里涌来。少许时间，竟将这黑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洛曦还不及反应，便听得耳畔落下一句带着鼻息的话语：“呵，果然追上了。”

　　他……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洛曦惊诧地抬头，就见这不速之客已近在身侧，远远飘来的光亮，映出一张带着血污的脸，浅浅的，如月华般柔和。可他黑色的夜行衣却破烂不堪，露出的部分更是血肉模糊。他的气息微重，可表情却很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眼里的自信，咄咄逼人。

　　这个人……虽笑容如许，斯文有礼，看上去完全无害，但洛曦就是有种感觉，他——很、危、险！

　　她反射性地想要退开，可尚不及动作，就见萧晚眸光一闪，洛曦便被整个儿包进了他的怀里，嘴巴迅速被一双滚烫的大手牢牢捂住，紧得根本挣不开。

　　喂，喂，这位大爷，男女授受不亲啊！不然……至少也付点钱啊！洛曦被挟持得有些郁闷，面上倒还算平静，聪明得不多做挣扎。

　　顺着风声传来的，是骚动的杀意和坚定的命令——“一队去左边，二队去右边，把这里全部包围起来，绝不能让人跑了！”

　　“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的。”轻不可闻的声音顺着轻颤的汗毛，飘进耳里。

　　洛曦点点头，偷偷抬起眼，正好望进一双深邃的眸。即使在这肮脏的昏暗中，都仿佛闪着淡淡的红光。那明明……就是一双偏黑的眼睛啊……

　　脸上突然滑过一丝温热，带着遥远的熟悉感。萧晚微微一怔，洛曦见状，立刻趁势挣脱开去。可当她不自然地抚过面颊时，却连自己都忍不住一震——滚烫的水珠正没有理由地向外涌着。

　　全身僵硬。

　　她只得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这应是初见的人，竟仿佛已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

　　他……究竟是谁？

　　洛曦不知道，只道这不断涌出眼眶的东西叫做眼泪，为伤心而流。

　　她为什么难过？又有什么……值得难过？属于她的年华或许已久，但拥有的记忆却那么稀薄。

　　整整五年，她都困在这里，跟嬷嬷们轻歌曼舞，学着些勾魂的姿态。

　　生活仿佛一湖死水，波澜不惊。

　　“你……”萧晚刚一抬手，洛曦已下意识一避，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凹凸的触感让她泛出一抹苦笑。她太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有张怎样可怕的脸：满是结痂的暗色脓疮，怕是地狱来的鬼婆，也没这般恐怖。

　　萧晚反射性地拉住她，在望见洛曦眼底的诧异时，猛得松开了手。苍白的脸迅速闪过一抹红晕，随着他谨慎转向窗外的视线，悄然掩去。

　　再回头时，他的脸上竟带着淡然的笑：“放心，只要不去抠，这两日便会开始掉痂，不妨事的。”

　　那笑容似天空里的星子，点点都是光华。轻轻一瞥，便能感觉出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苍天和大地，永远无法相触。

　　洛曦心里一痛，逃避似的转过脸，看着似乎还很遥远的火光：“他们来了。”

　　萧晚一楞，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转头望向那火光：“是么？”

　　洛曦没看他，径自点了点头。风动中夹着由远及近的杀气，草木仿佛都慑于来者的凶狠：“有三队人马，两队在外，还有一队约莫十人，已经进来了，为首的那个……煞气不凡。”

　　语毕，她立刻退开半步，警戒地看着萧晚：：“我会帮你的！我也不想染上麻烦！”

　　纵然他的周身笼在一片宁和之中，但洛曦不会弄错，那如斯笑容中深藏的冷冽杀意——他，想杀她。

　　萧晚直直看着洛曦的眼睛，沉默数秒，这才躬身一揖：“姑娘大恩！”

　　下一刻，洛曦眼前已飘无一人，甚至连半点的气息都没有留下。

　　室内，静谧得很寂寞。

　　若非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血味，她真会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个虚妄的梦。

　　无心多想。一群举着火把的官兵很快掠过窗边。他们举刀持剑，杀气腾腾，骇人的气势仿若地狱鬼兵。一看到这座隐于角落的古朴阁楼，他们便自发停下了脚步。

　　带路的是怡红院的龟公，他馋着笑看着居中骑马的高大男子：“任将军，这楼子是给生病的姑娘养身子用的，现在住着宁馨姑娘，正发天花呢！”

　　静默一阵。然后，一声令下：“开门！”

　　气氛，立刻紧绷。

　　龟公小声的央求透过薄薄木门，传到洛曦的耳里，换她一声无奈的叹息。她主动推开门，将惨不忍睹的面容曝露在亮堂堂的火光下。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洛曦屈膝福了个身，垂下自己不堪入目的脸，清朗的声音悠然出口：“民女宁馨，见过大人。”

　　她恭敬地往侧后方退走两步，让出主道，“大人请便，不过民女烧退不久，建议最好让得过天花的人进来搜索，以免传染。”

　　千骑大将军任左居高俯视，锐利的鹰眼并不因为她的顺从缓和半分：“既未眠，何以不点灯？”

　　洛曦淡淡回答：“灯油已尽。”

　　龟公上前补充：“宁馨姑娘犯的是天花，平日婢女们只按时将餐点放在门外，以防传染。那些生活上用的还得姑娘自个儿注意，可姑娘自小出众，一直被嬷嬷娇生惯养，怕是没那习惯。”

　　这青楼的女子居然过得如千金小姐一般？任左眉头微颦，上下打量着她，不得不承认若非顶着一张鬼面，这女子确实身段婀娜，气质出众，颇有魅力。他也是曾听说怡红院的上任花魁挂牌屡遭不测，上月又犯疾病，已被遣送出城。

　　可他无法不在意的，是这女子的从容和淡然，面对这样的仗势，一个未破瓜的清官何以能如此的平和无畏？

　　略一深思，任左再问龟公：“宁馨姑娘可是自小在白杨镇长大？”

　　龟公不敢撒谎，老实回答道：“回任将军，宁馨姑娘是五年前被人从洪荒谷地卖到此地的。”

　　洪荒谷地？五年？那不是……任左眸光忽得一暗，视线又掠过跟随而来的士兵，吩咐左右：“留一半人将媚轩封锁起来，非得本将军令牌者，严禁出入。”

　　“将军？”左右皆惊，只因这任左，从不曾有过这样的让步。

　　“天花易染，若在此时出了事儿，怕比追丢人更棘手。”任左伸手一阻，冷声对苦哈哈的龟公吩咐道，“让轩里的姑娘们悠着点儿，军令如山，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出了什么问题，本将军也只得请你们徐嬷嬷见谅了！”

　　龟公顿时黑了半边脸，可还不及点头哈腰央求些什么，任左已威严地下令：“撤！”

　　一声令下，百余人的小队，很快就没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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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复暗。

　　呆楞在原地的龟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恨恨地骂了句粗口，便也跟着走了人。

　　洛曦见人都走远了，这才不疾不徐地退回室内，轻轻掩上门扉。回身时，正好看到了萧晚一脸打量的目光：“啊……做什么？”

　　虽有小愕，却无大惊。萧晚见此，笑而不言，只抱拳深深一揖：“姑娘恩情，他日必报。”

　　“免了！”放她一条生路就是最好的谢礼！洛曦无所谓地挥挥袖子，顾自走到窗边，望着渐深的夜色，在心里默默叨念：天啊，宵夜怎么还不来，好困哦！

　　可那晚她念念不忘的宵夜真的没来，洛曦一直等到深夜，才在困倦中垮下小脸，苦哈哈地去会周公。从头到尾，没再看萧晚一眼。

　　如此冷遇着实让萧晚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小被追逐的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看来这小妮子记仇的方式很是特别啊……

　　然他飞身出门略略一探，便再无心思予她——这任左会被称为猎犬将军，绝非尔尔虚名。不过这少许时间，小小一个媚轩竟被围得水泄不通。若要强行出入，势必有所惊动。

　　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垂下的眸光闪过一丝冷意，萧晚默默走向墙角里的软榻，顾自躺上睡了。只是阖上的双目并未错过洛曦似是不经意的一瞥。嘴角，轻勾。

　　于此，竟已有十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出去看电影了，汤哥演的挺好，憨憨又拽拽的特工太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