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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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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焰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带她来的技术小哥还等在门口。发现她眼角泛着红,小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谈上尉,收拾好了?”
谈焰嗯了一声,嗓音还带着点鼻音,但神态已经恢复正常,把手里提的箱子递给他:“我想带走这些,你需要检查吗?”
“啊……不用不用,”小哥摇了摇头,又犹豫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开口,“那个……其实是这样,我们程主任想让您去找他一趟。”
他可算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谈焰没打算为难他:“我知道了,带我过去吧。”
程云帆的办公室在这一层走廊的尽头。
同样是30平米,一套桌椅,一面书柜,一张会客沙发,连格局、朝向都和九渊的那间办公室一模一样。谈焰在步入其间的一瞬,甚至感觉这里比后者更加规整、冰冷,不近人情。她想起九渊曾说程云帆经常住在研究所,但在这个房间里,难以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生活气息。
程云帆的书柜里除了专业书,摆满玻璃格架的,是各种项目、产品获奖和论文收录、专利证书,连一张合影也没有。
或许也确实没有人配和这样的他合影吧。
“谈上尉,”见她进来,程云帆礼节性起身,示意办公桌对面的另一张椅子,“坐。”
去探病重青那次,他额头上的伤应该是用化妆品遮盖过了。此时近距离看,谈焰发现他眉骨上方仍留着一道疤,暗红色,像干涸的一抹朱砂。
谈焰在桌边坐下。程云帆问她:“喝茶可以吗?”
她说可以。程云帆就转身去给她泡茶,送她的小哥见状,连忙上前道:“程主任你们谈,我来吧。”
程云帆低着头拿茶匙往杯子里拨茶叶,说:“不用。”
等到茶泡好,程云帆把杯子搁在谈焰面前的桌上。小哥四下看看,发现确实没什么需要自己干的活儿了,才对程云帆说:“那程主任,我回办公室了。您有事就打电话叫我啊。”这才恭恭敬敬带上门出去。
谈焰从看得出他对程云帆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和崇拜。
关门声落下,办公室里只剩程云帆和谈焰两个人。程云帆换回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由于破相而显得更加寡情薄意。左右他们二人间的面子早已撕破,谈焰也没再多同他废话,径直问:“你采我DNA做什么?”
程云帆手肘支在办公桌面上,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话:“重九渊捏外壳的时候也用了你的基因,你知道吗?”
谈焰不知道。
但在短暂的错愕后,她又感到合情合理。九渊喜欢用熟悉的人的基因这事她是知道的,重青、程云帆的基因都在他提取之列,再取一部分她的,也完全像是他会做的事。
她问:“比例多少?”
程云帆说:“2%。”
她说:“其他的呢?”
“有我的3%,重青15%,”程云帆说,“其他都是非特异基因序列。”
非特异基因序列,即同一物种中表达为共性的基因序列,大约占到其全部基因片段的80%。而一个个体的特异性表达,则是由那关键20%决定的。
程云帆说:“我现在有个猜测,重九渊之所以最后能演化出独立核心,和它的基因组合有很大关系。”
“怎么可能?”谈焰不理解道,“DNA只跟仿生外壳有关。而躯壳只是个终端,根本不是他的组成部分,你自己说的。”
“是我当时想简单了,”程云帆说,“除了外貌,DNA同时也会包含性格、智力等因素。这些因素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它的行为输出,从而反过来再次作用于它的遍历路径——我举个例子,就说躯壳是个音箱,作用只是发声,至于发什么声是由主机决定的。但不同品质的音箱,会产生不同的音效,这种音效会成为它发出声波的一部分被主机记录下,然后再用这个音箱播放出来。”
“一两次可能听不出区别,但无限循环下去,到最后主机里记录下的声音,必定会彻底偏离初始的那段声音。”
谈焰说:“听上去只是个猜测。”
她不认为程云帆短时间内能研究明白这种偏离产生的具体原因。否则当初,他也不用那么费尽心机想要拿走九渊的核心了。
程云帆不否认:“是猜测,所以需要实证。”
谈焰有不好的预感:“怎么证?”
程云帆没答这话。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指尖不时触上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表面上的倒影。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转了个话题,道:“你知道重青延迟退休了吗?”
谈焰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
她记得重青原定的退休时间是在今年年底。之前看到他做手术的新闻,她甚至以为他会提前退。
“他胃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中期了,”程云帆说,“低分化胃癌,预估手术后寿命在5到10年,所以他不想干了,打算退休回家抱几年孙子。但后来手术的情况比想象乐观,他应该还能活很久。上周,他提了延退申请。”
谈焰微挑了挑眉。
她没问程云帆是怎么知道的,重青的儿子儿媳给对他千恩万谢的照片她还历历在目。
她说:“他延退,跟你有什么关系?”
“重青手里有重九渊的初代架构和代码,”程云帆说,“我了解到的消息,他在准备一个新项目立项,以这个初代架构为蓝本,在严格限制遍历参数的条件下重建一个系统。也就是说,会牺牲一部分系统的智能性,但是绝对安全。”
程云帆说到这里时的表情很复杂,不客气地说,在他看来重青的研究方向毫无价值,他也丝毫没有兴趣苟同。但在客观的层面上,来自昔日老师的威胁又让他微微焦躁:
“他这个项目一旦真做起来,很有可能拿下下一届‘信战’的金奖资金支持,到时我跟他的关系,就像上一届重九渊和潜翼的关系,只能上一个。而且相关的政府招标项目,他也有很大优势……”
说来说去,又回到钱的问题上了。
但谈焰今天的情绪很冷静,不想评价,也不想对他动手了。她只问:“所以呢,你想赢他,拿我的DNA干什么?再捏一个躯壳验证你的猜测?”
程云帆摇了摇头:“不是躯壳。法律对定制仿生躯壳有严格的限制,为了避免伦理困境,20年内,任意两名以上供给者的DNA只能进行一次编译组合。所以现在除了低等智能管家那种流水线,任何定制公司都做不了两具一模一样的躯壳。”
定制仿生躯壳这项活动已严重脱离了平民阶层的消费水平,谈焰也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个法律限制。
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未来20年内,拥有以下几种DNA组合的仿生躯壳都将被禁止制造:
一、她和程云帆和重青
二、她和程云帆
三、她和重青
四、程云帆和重青
她问程云帆是不是这个意思。
程云帆说是的:“目前无法确定对重九渊的演化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具体是哪几段基因。所以每一种组合都有验证的必要,在不考虑比例的情况下,至少需要制造四个实验体。”
“实验体”这个词一瞬勾起了谈焰很多不堪的记忆。
但程云帆接下来说出的话,刷新了她对其不堪程度的认知。
“由于这项法律限制已经写入国际公约,目前有能力通过基因编译制造仿生躯壳的国家,都属于该公约下的条约国,因此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想造出实验需要的仿生躯壳都不可能了,”程云帆说,“但公约并没限制基因编译本身——虽然国内不允许,但仍有很多国家可以在实验室里通过基因编译制造模拟胚胎。做出胚胎后,我想应该会有办法把它们带出实验室,送到另外一些代孕合法的国家或地区生下来。”
“新生儿的神经元网络发展过程和人工智能自主学习的过程十分相似,且从某种其意义上讲,他们比人工智能更容易被监测。只要通过脑机接口,跟踪这些实验体神经信号的活动,就能模拟重九渊黑盒里发生的……”
谈焰无法再忍受听他说下去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座椅刮擦过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她盯着程云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程云帆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抬起下颌回视她,“你不用那种表情看我。这不是什么反人道的残忍实验,脑机接口技术目前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不会对实验体造成伤害——我比你更不希望他们因意外而死亡。”
谈焰说:“你把他们造出来,就是在伤害他们。他们长大了怎么办?懂事了怎么办?告诉他们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而来到这世上的、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无需告诉他们任何东西,”程云帆淡淡道,“我咨询了一些医学人士,人类的神经系统到5岁左右就发育完全了。有价值的监测期间只有5年,过后,我会把他们交给可靠的福利机构,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资助他们直到成年。”
他说到此顿了下,视线落回桌面,望着茶杯上方升腾的热气。
“至于孤儿,那又如何呢?他们会过得比这个社会里大部分有父母的孩子都要好。父母并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东西,不也是在为一己私欲制造孩子吗?并没有考虑过孩子不想延续他们那平庸的生命。”
谈焰心中微微一动。
在最后这几句话里,她似乎在程云帆如今这张光鲜完美到近乎虚伪的面孔下,窥见了他的一点过往。
但没容她细想,只听程云帆继续道:“而且,如果你真有这么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你可以领一个回去养——我的你不要,重青的你总喜欢?我可以在基因编译时就把他限定为男性,这样,他大概率会很像你那死去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