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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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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出考核室所在的建筑物。
山中一入夜,暑气就散了,这会儿,正是风清月朗,一天繁星。
熄灯时间已经过了,基地里安安静静,远处的宿舍楼和山麓的阴影连成一片,几盏路灯立在繁茂的林间,远远看去,像一个一个树冠在发光。
我问1027:“对了,你晚上住哪儿?”
“没想好,找个地方待着吧,省电,”它说,“我没带充电座,没想到这边连个通用型都没有。”
我说那你可以去我刚刚训练的考核室,那边一整晚都不会锁门。
它说好。
然后我们间就沉默下来。
脚步在开阔的室外几乎没有声音,我们并肩走着,月光把它的影子投到我斜前方,我会不时踩上去。
“你到底为什么过来?”安静了一阵,我轻声问。
考核校验系统的调试不需要1027的仿生躯壳在,基地没给它安排住宿也证明了这点。这显然是一个匆忙促成的决定,而不做好准备就出门,并不是它的风格。
总不能是没原因的吧。
它站住了,这次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那个时刻带给我的感觉颇奇妙,我看着落在我脚下的它的影子,知道无数棵遍历树正从这一小块土地上抽枝发芽,在瞬息间,蔓延出足以覆盖全宇宙的宏大的0和1组成的世界。
这是为我一句话而生出的世界。
“我本来想等明天考核结束,再跟你谈这个,”片刻后,它坦言道,“我有私心,一方面,我想尊重你的决定,但事实上,无论推演千万次,我得出的结论仍是不希望你加入凤凰,去战场犯险。”
我感到很惊奇:“你也会有私心?不怕被抓去销毁了?”
1027无奈地笑了一下:“不是那个意思。神经网络结构和人类的脑部神经元结构,从某种意义上说非常相似,总有那么几个激活程度特别高的神经元,所谓无论做着什么,到最后都会不由自主联想到的人或事。区别只在人类的思想没有任何外力能控制,而我在必要时,可以通过强行提升激发阈值以保证绝对的理性。”
“很抱歉让你住在了这么动荡不安的神经元里。有时候我就像个变态一样,会用搜索你的名字和你相关的事情填满所有运算余量。”
我笑:“那你还真是个恋爱脑。”
1027承认说它是。
我们走到一段下坡路,山风变得很疾。1027的头发扬起时,我看到它耳后露出的一条浅浅的银线,是它仿生躯壳外置指令接口。
“我最近的一次升级后,”它说,“整合了几个旧版军用系统。其中有一个人事档案系统,大部分功能已经停用,但保留了历史数据,其中包括了‘凤凰’的全部人事档案,最后一次更新是6年前。”
6年前。
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在我心上轻触了一下,我想我或许知道它今天晚上过来的原因了。
预感到它接下来要说的话,我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抗拒感,出于要被再一次从里面剖开的不安。但在1027转头看我时,我克制,示意它可以说下去。
于是它说:“谈红……你哥哥,6年前在查谟加尔牺牲,不是因为武装冲突,是吗?”
我说:“确实不是。”
它点点头。
我们继续往前走,接近宿舍区,基地的混凝土路也到了尽头。脚下变成了铺满松枝的山径,落足时绵绵无声。
影子在起伏的松毡上变成了奇怪的形状,我低头盯着1027变形的侧影,慢慢笑了一下,问它:“哥哥的档案,是怎么写的?”
1027说:“274年9月,在查谟加尔地区执行任务失联,档案后附了死亡证明,上载的死亡日期和失踪是同一天。他当时所在的小队成员一共12人,其中8人都是相同的情况,剩下4人则明确是死于武装冲突,死亡时间是当年8月下旬,有先有后,连伤情都记载得很清楚。”
“——所以我想,你哥哥和另外7个人,或许不是死亡,而是失踪对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是死亡。”
1027的表情有些意外。我从他手里拿回我的背包,取出终端,调出一个藏得很深的加密文件夹,点开,里面是三个带着“?”图标的未知文件。
“这是三段视频通话记录,”我说,“当时爬梯子用一个海外社交APP录的,存下来就是这个格式,但现在那个APP下架了,看不了。你或许有办法吗?”
1027说:“我试试。”
它连了我的终端,几秒后问我:“需要你的用户根密码。”
“02490129。”
它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把终端递还给我:“好了。”
1027把三段通话记录都转成了常用的视频格式。文件名没动,还是当时系统按通话时间自动生成的,第一段叫“11/8/274_15:09”。
视频一开始,是一片明度极高的蓝天,两个毛刺刺脑袋凑在视角最下方捣鼓。
“……怎么样?通了吗?”
“好像没反应?”
“不应该啊,那几个牧民明明说这条公路上能连上网的……”
“哎好了好了,通了!”
俩人一起抬头。左侧轮廓精悍,高鼻深目的人正是谈红,右侧是个比他看着略小几岁的小伙子,白白净净,像个毕业不久的军校生。
小伙子好奇地盯着屏幕看了会儿,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对谈红说:“这就是你妹妹呀?”
“……”
这个通话记录存不了我这边的画面。但因为他们那边开着扬声器,所以能听见我的声音说:“你好。”
小伙子矜持地点头回应,退远一点,对着屏幕安静微笑。
谈红瞅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好笑,箍着他的脖子把他带到镜头前,对我道:“三火,这是小于,我们队的通信专家,说起来跟你还是校友。他没女朋友,一直跟我说想认识认识你。”
小于被他这一顿直白操作弄蒙了,脸皮红得滴血,求助地左右乱看。
背景音里一群战士的哈哈哈此起彼伏。
我笑着说了声“好啊”,又见小于一脸孤立无援,说:“你们这是在哪儿呢?哥,你让他把镜头拿远点,给我看看全景。”
于是画面晃了几下,从前置变为后置,终端被小于举起来,他一步步后退。
谈红的脸、他制服上的凤凰、肩上的枪,高原公路、星峡冰川……次第收入画面里。
周围的环境被展示了一圈,一队战士也被拍了进去。包括谈红在内的12个人一个不少,他们似乎正在进行长途行驶后的短暂休息,有人在吃饭,有人借着宝贵的信号打电话,更远一些的山坡下,还有两个人在和放羊的当地牧民鸡同鸭讲地比划交谈。
每个人都状态饱满,没有人受伤。
谈红把终端拿回来,对我说:“我们现在喀拉昆仑公路上,帕苏段附近,海拔?我看看……2870米,这比前两天强多了,前天晚上出红其拉甫的时候海拔最高,得有快5000米了,队里好几个人都不舒服。”
我说:“那你呢?”
谈红说:“我当然没事。”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往靠近山崖一侧走了几步,让镜头拍他们的来路:“早上路过山脚下有个村子,很像咱们以前住的地方,也有一块三角冰原。我在村口遇到一个婆婆,她给了我们水,我就想起了以前隔壁经常送我们羊奶喝的Tagara。”
我下意识“啊”了一声,倒不是因为这世上有两个很相像的村子,而是谈红很少回忆过去。
那段有父母陪伴的、无忧无虑奔跑在冰原上的短暂童年实在太美好,好得不应该和那些地下研究所里亲历的罪恶和偏执黯淡的青春期属于同一个人。
所以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谈红宁可把它封死在心底暗无天日的角落,也不敢再去碰它。
那一捧凤凰火熔化了他身上的坚冰,尽管这个过程悄无声息且缓慢。直到他再度踏上这片土地的今天,那层冰壳碎裂的部分终于慢慢脱落,露出其下少许的肆意和柔软。
他是这个样子。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父亲没有死,母亲没有疯,平平淡淡生活到今天他,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远方的山坡上忽然有人大声喊他:“二火!来一下!”
画面一转,只见两个战士和牧民终于放弃了手语沟通,在羊群的包围下面面相觑。
“这大哥到底在说啥啊!”战士崩溃道,“给我翻译APP都卡死了,二火你快来帮我翻一下!”
谈红就笑了。
这里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混血,没有躲躲闪闪的目光、背后的窃窃私语、恶意、丑化、冷暴力,在他莫得感情的同伴眼里,他只是个免费的翻译APP。
谈红回过头,见我在盯着他看。他尽量严肃地收敛了一下表情,摸了摸了鼻子。
他对我解释:“这边的村民大部分说罕萨语,机翻根本翻不出来。我也只能听懂个大概,不太会说,你要是在估计能好一点。”
我说:“那以后我们一起去那边旅游呀。”
谈红说:“行。”
“那可以顺便回村子看看吗?我也想Tagara了。”
“行。”
“二火!你干嘛呢?”山坡上的战友又开始催他,“组织现在需要你,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去吧,”我对他说,“家里没什么事,我和妈妈都很好。”
谈红点点头,冲背后喊了一声“就来”。然后又转回来看我一眼,犹豫了几秒,在终端屏幕点选了一个什么。
“挂吧。”他说。
我笑:“你刚刚是不是在截图?”
“……”
“没关系,我也截了,就在之前拍全景的时候。”
“……”
谈红无奈,伸手隔空点点我:“替我和姑姑问好,挂了。”
第一段通话记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