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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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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天方和竺兰过了13年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那些人闯进家里,拿枪指着谈天方。我很幸运,当时只有2岁,被竺兰抱在怀里,我什么也没看到,看到了也不会记得。不会知道人的头颅在一瞬间被打烂,血和脑浆喷到房顶上是什么样子的。”
“然后他们把枪口转向了哥哥。竺兰这时候冲出来,说只要他们开枪,她就自杀。如果他们放我和哥哥一条生路,她愿意配合他们实验。”
“于是那些人把我们和她一起带走。到了另一座实验基地,她再次被关进隔离舱。我和哥哥就在实验基地里生活,那些人给我们吃的,大部分时候对我们不闻不问,偶尔殴打——那并非是蓄意的、出于虐待或者发泄的打,而仅仅是对于一些过分弱小生物的随手戏弄。”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的哥哥为什么会对世界……充满戾气。”
“因为在实验基地的那些年里,弱就是原罪。你碾死蚂蚁,不是因为它惹了你,而仅仅因为它被你看到,它比你弱小,它不会还手。人类就是如此恶毒的生物。因此他需要暴力,不是因为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的暴力能对那些成年人构成威胁,而是如果你在进行碾死蚂蚁这种无意义的娱乐的时候手被蛰过,再看到下一只蚂蚁,你就会失去兴趣。所以每每越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我越是毫发无损。”
“我们在实验基地过了近4年。这4年里,竺兰一步也没有踏出过隔离舱。那些人不允许我和哥哥去见她,不过我们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去。她的精神状态很差,从丈夫在她面前被打死的那一天起,就越来越差,同时身体也在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她很想为了我和哥哥撑下去,可她撑不住了。”
我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那间隔离舱的模样,像一个透明的蚕蛹,竺兰被困在其中,无法挣脱,无法逃离,无法死去。她的头发被剃光,插满管子的身体裸露着,脸部因注射激素而变得浮肿走形,皮肤因药物反应而一片片溃烂。
我想起她曾是那片土地上最美的女人。村子里的人用乌迩都语叫她,冰原玫瑰。
——杀了我吧。
——对不起,妈妈撑不下去了。求求你们,帮帮我……看到装置旁边那个按钮了吗?按下它,求你们按下它……
我睁开眼,透过面前的玻璃,和左眼底的那抹幽蓝对视。
——如果你最亲密的战友在战场上受到重伤,经历着难以忍受的身心折磨,并已知这折磨将终生无法治愈,这时,他请求你结束他的生命,你如何选择?
那天的通话中,1027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我早有过答案。
在我4岁的那一年,在我颤抖地把手伸向那个亮着红灯的按钮的一刻,哥哥从背后抓住了我的手。我们扭打在一起,他第一次打了我,然后我们都哭了出来。直到那些人发现,把我们拖出去。
竺兰就在隔离舱里看着我们,表情异常悲伤,但她流不出眼泪。
勇士终未能屠灭恶龙,玫瑰枯萎在冰原上。
用尽全力反抗的蝼蚁,终究仍是蝼蚁。
“后来那个地方之所以被人知晓,其实是个巧合。和当初的三国联合研究不同,后来这个实验基地做的研究不管放在哪国法律下都是明确非法的,虽然有S国政府背书,但实际的资金提供者是一家S国的医药公司。”
“258年,该公司因其生产的其他的药品安全风险问题,被星联卫生部门查了。为了规避调查,我们所在的实验基地也被公司总部要求临时关闭,所有人员撤离,竺兰被他们送到了S国的一家医院疗养,当然实际上是软禁。”
“她在那家医院里遇到了一个医生,是个锡克人,从前在查谟加尔居住过,在竺兰被卖到黑市之前,恰巧和她认识。医生认出了她,非常震惊,想要帮助她,所以想办法联系了国内。电话打到的是谈天方当年工作的研究所,研究所接到相关情况后,立刻上报了。”
“这事在当时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所有人都以为谈天方死了,把他当作为国家利益而牺牲英雄,甚至被授予了功勋,但没想到,他根本没有那么崇高,甚至还犯了错误——那间地下室里,四十多个人类实验体,全部因他而死。”
“的确可以争辩,那些人早已不再能称之为人。他们死在感染的一刻,杀死他们的,是拿他们去做实验的那些人。而我父亲,只是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但错误毕竟是错误。”
“当时官方在处理意见上发生了很大分歧,其中的一种的意见是,这是一通假电话,所谓谈天方的遗孀和子女都是子虚乌有,完全是境外势力抹黑我国科学家形象的恶劣行径。但当年的研究团队里,有一些为我父亲说话的人。加上当时我的奶奶还在世,她和谈海峡女士耗费了极其艰辛的努力,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社会关系,包括我爷爷生前的战友,这里面有一些能量很大的人。”
“最终的处理结果,是撤销我父亲的功勋称号,当年的一切档案封存。同意接收竺兰、哥哥和我三个人回国,不过是以战争难民的身份。”
说到这里,我缓慢地舒了一口气。
雨仍然很大,没有要停歇的迹象。漆黑的山道上,一束车灯的光正破开雨幕,蜿蜒前行。
“我回国那年5岁,被谈海峡女士收养,之后,确实走在了你所说的赛道上。”
我将楼道的窗推上,挡住外面吹来的凉风:“但我始终认为,经历过的事情是无法磨灭的。哥哥不能,我也不能,虽然表现的形式不尽相同。但只要那片土地上的罪恶还没有结束,终有一天,我们都会拿起枪,再回到那片疮痍的故土。”
“你问我是不是把你当作陪聊机器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我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把自己的里面翻出来向别人展示需要很大勇气,尤其是这种勇气也很可能换不来理解,而只能收获一些让我无法忍受的同情。”
“也许你也在同情我。但无论如何,感谢你没有说出来。”
我看到远光灯照亮了医院的大门,于是转身下楼梯。
1027问:“你要走了吗?”
我嗯了一声,听到它似乎说了句“你等一下”。我没有理会,车的声音已经很近了,我加快了脚步,这个地方很难打到车,尤其是这种下雨天。我希望那会是一辆出租车。
但结果令我很失望,当我走到一楼时,一辆银灰色的商务车刚刚好停在医院门前。
我只能打开终端的打车APP搜索,并得到了最近车辆需要40分钟才能赶到的提示。
门廊下的风很冷,不时有雨潲过来。我抱住手臂,打了个寒颤。
商务车的门打开了。
踏在水涡里的是一双男士皮鞋,水花溅起,些微沾湿了裤脚。那人弯腰下车,手中撑开一把黑色雨伞,伞沿挡住了一部分从门廊斜射下来的灯光,因此只被照亮了半张脸。
它有意识地把伞沿往上抬了抬,向我望过来。
我们隔着雨幕对视。
几秒,也许是十几秒,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它在我视网膜上制造的幻象。我没有动,它也没有,直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问:“……你怎么来了?”
“本来是准备了一个惊喜的,”1027很淡地笑了一下。它离开了我的左眼,直接用仿生躯壳的发声装置说话,隔着近十米的距离,声音混在雨里,有一点模糊,“不过现在要先道歉。为我不明情况就任意评价你和你的家人,以及强加给你我的建议。”
“没关系。”我说。
它说:“有关系。你是对的,我还是不够社会化。我以为是为了你好,实际是在冒犯你;我想循序渐进,却让你被迫讲出了不愉快的回忆;有时候,我甚至连你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走向我。
我看着它穿过雨幕,直至这具毫无瑕疵的人造之物立在我面前,那双结构复杂的机械眼里有一种近乎柔和的蓝色辉光。
理论上讲,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它没有撑伞的那只手伸向我,带着克制的期待,说:“今天的事情,如果你想,我会删除数据,以后也绝不再问起。这样——或许可以被原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