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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告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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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是一种任何人都难以戒掉的瘾。现代社会有理论支持其必然性:连续专注中的偶然走神,是一种高效的放松,能开阔思维、提高反应力与创造力。这种高效的放松让人欲罢不能,正所谓一时摸鱼一时爽,一直摸鱼一直爽。
不过这些和周殊无关。他本人比起摸鱼,更接近于纯粹的摆烂——干正事的时间几近于无,唯有娱乐小说他一天能拿六个时辰。
大清早带六皇子练晨功,吃过饭就去胡先生的仓库看书看字画,晚上时不时地偷溜去食肆后院的厨房加个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摆烂着、摆烂着,时间离府试一天天地近了。
打算随便考考拿个倒数,然后安然回家、按照据说是他父亲留下的话——“远离朝堂,平平安安地走完属于普通人的的一生。”——如此这般的周殊,仍旧不紧不慢地看着胡先生的那些珍藏。
书画等内容都已经看过了一遍,周殊百无聊赖,又打开了最初看的那本《辰霄倾奇录》。
真英皇后文笔一般,唯独在人物的塑造上堪称一绝,书中的奇才们,每个都格外鲜活。
这次重看,周殊发现了些事。
《辰霄倾奇录》里的一众角色或许确有原型。在他晒书的这些天里,周殊从许多作品中看到了类似的形象:画作中相似的身影、诸多书中重现的几个性格古怪的倾世之才……再联系那本纪实文学,纳良居士闲笔集……
胡先生告诉周殊:纳良居士实为曾经拥簇当今圣上的一位亲王,而那本闲笔集,是他对朝堂失望之前,在书院留下的、他一腔热血的证明。
周殊问:一腔热血便是一篇又一篇的八卦?
胡先生当即赏了他一记眼刀,亏得她不是男子,否则年纪大了,恐怕还得留下一个整日吹胡子瞪眼的不雅形象。
周殊知道胡先生说的是谁。三皇子白昱辰的父亲,当年拥护大楚的帝王白文桑登基、最终也因他而死的亲王。在那时内忧外困的局势明朗前,白文桑仅有的两个支持者之一。若非如此,白昱辰也不会被认养为皇子。
对那时失去了双亲、姐弟的白昱辰而言,接受圣恩是最好的结局。如今他贵为皇子,地位尊崇,待遇有当今圣上亲自隔三差五地嘘寒问暖,与太子相比也差不了几分;同时,因为没有继位的可能,没有任何一人敢因为他颇受帝王青眼而阳奉阴违给他下绊子。
无数人都好奇,那时的白文璃与张容渊究竟做了什么,让皇帝时隔二十载还如此偏心隆王府遗孤与张家。周殊也好奇,不只是白文璃的故事,还有其他人的真身。
但他再次翻遍胡先生的藏品,只有书院相关的内容,没有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众人笔下风姿绝然的奇者们勾得人心痒。
胡先生却说:别去探查。平日里怎不见你有这般好奇心?我见你这不管事的心思也不是很坚定。
周殊只道先生吊人胃口。
胡先生摇头不语,半晌又似是自言自语,说,她这事该不会是做错了?
“先生怎么会错?您一早就告诫了,不要去探查多余的事。您也讲些无关紧要的即可。”
明日便是府试,书院里备考的那部分学子早已各回各家;胡先生空闲的时机不多,周殊赖在她这儿,铁了心想在府试前把这些天里好奇的事弄清。
“唉,你那日随便一看就拿出了这本书,肯定也是冥冥之中有着机缘。
“讲就讲吧。可惜,往事没什么好说的。”
胡先生松了口,示意周殊坐到她旁边来。
“我膝下的孩子们,有近半都不得善终。你问的那几位……”胡先生点着《辰霄倾奇录》目录上的名字,“柳苍,你已知道了,此为当今丞相柳虚玄。安且行,书院的安乐平安先生,皇宫里的医官之首。除了这两位,一位手段过人、一位明哲保身,其余的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先生布满皱纹的手从页首划到页尾。
周殊愣了愣,眨眨眼睛,又看了看胡先生。
被当年的真英皇后赞誉为奇才的八个人里,竟然只剩下两人。
“这几人里,也有你的父亲,周奉山——我记得那时他们玩乐,他惯用的假名便是长歌。还有他的至交好友,夫妻二人甚至还没走出书院就已经……唉。”
胡先生嗓音比起平日更显沙哑。她合上书,仔细地理了理方才抓皱的书封。
“我那日确实是突发奇想。又是一代人才长成了,朝堂上想必有一番风雨。那书库里的东西,我是必须要带走的;大浪淘过,我早已半截入土,若是老婆子没能挨过这一劫,孩子们的故事,眼看着就没人知道了哇。”
想也知道,现实中人物怎么也不会比他们以自己为原型妄想、编织的故事更新奇、完美。但即使只有书中的一半,已是了不起的、令人惊叹的才子佳人。周殊理解胡先生的想法,安慰道:
“别这么说,您肯定是松鹤长春。”
胡先生握住周殊的手,拍了拍,把书放回他手里。“你这一辈,和你们父辈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你和你父亲长相上只有眼睛相似,但通身的气质一般无二;当年若非张家一己之力挑不起大梁,让大楚战乱不休,想来他也不会早逝。说起来,和你关系近的,似乎有一个叫郁尧年?皇亲国戚的那个郁家?”
“怎么了?”
“这孩子很好,不像他父亲。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先生的话,周殊当谨记心中。”
她哼笑着,“你要是真听话,就给我记住了,好好地当一个富贵闲人,千万别去掺和那些朝堂上的事;无论有多大的事,都要装糊涂——
“如果伪装不了,一开始就别掩盖自身的锋芒。”她严肃地说。
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决然地与他对视。那目光深邃,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周殊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手里的书此刻似乎有千斤重。
从胡先生处离开,周殊陷入了沉思。路上的学子比起往日少了些许,不参与此次府试的人没什么焦虑,言谈之间没有任何值得关注的点。无比平淡。
周殊听了,头脑一阵阵地发晕。
这些日常的话题与他刚刚得知的事实带来了一种严重的割裂感。这让他的两份记忆又开始犯冲:周殊深刻地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个很不安稳的世界,人命如草芥,奇才会死,藏拙的普通人也会死;官场动荡,波及到的又何尝没有平民,没有隐居世外的闲人?
他蹲在自己寝舍的房檐上望天,一直看到了饭点,才逐渐缓过来。
乱哄哄的记忆让人头疼,好像很多只蜜蜂在绕着他飞。
明天就是府试,他同辈人里认识的人鲜有留驻书院者,即使有留下的,也不适合多交谈。
“如果伪装不了,一开始就别掩盖自身的锋芒。”
——周殊思考着这句话,头一回食不知味。
胡先生刻意对他强调,显然不是让他别装作一个不成大器的纨绔子弟。
不如说,胡先生本人,很认可他的藏拙。她直接赞许过他的行为,甚至说过“你故意撞树昏迷做得很好”这种话。
所以……胡先生是怕他藏不住。
朝堂上,有实力却没势力是最危险的。有能力又不为人所用,同时又容易扳倒,有些人肯定不介意顺手除掉这个隐患。
很遗憾……周家,连带着与周家亲近的那两三个小世家,与如今真正的世家大族比起来,不算任何威胁。周殊在朝为官的小叔周奉图与堂兄堂姐也一样。
当今皇室之下,柳、郁、张三家庞然大物在京中三足鼎立,此外,有连家、齐家两个真正历史久远的世家大族伺机谋求利益。还有一些小家族,本身在朝为官者不多,但位高权重,手伸得很长,比如柯家的当家人,在朝任司国一职的柯晦。
司国此职原是大灾劫期间的临时官职,针对大灾进行非常手段的调控,必要时可以命令丞相,甚至皇帝;现如今灾劫已过,这位置就从至高的实权岗位降为了半个虚职。据说初代的司国是那时大楚皇帝的亲近之人,但面对柯晦,没人敢有那种桃色的揣测。
不关注朝政的周殊也听说过他很多次。他唯一的感想是,千万别被此人惦记上。
柯晦……不知道未来几年里,对皇位更迭,他会作何反应。
周殊犯了难。
身为伴读,身为好友,他得考虑着捞白宇潇一把。
白宇潇被胡先生评为“不出色”,但那是知名的怪杰胡先生,她眼里放得下的没有几人。
在周殊看来,他这位朋友已经是皇子中出类拔萃的人:大皇子武艺高强却自视颇高;太子虽受宠,能力很是一般;五皇子是专门向水官培养的专项人才,就业岗已经定了……别的皇子周殊了解不深,但他这爱听八卦的人没听说过,想也知道他们不是很厉害。
做两手准备?
“无论有多大的事,都要装糊涂……”周殊在心里默念着胡先生的话。
思维钻入了死胡同。
周殊想得头疼,索性丢下乱七八糟的一切,拔身便跑向胡先生的小院。轻功在身,又熟知书院内的防守,他转瞬便翻过了最后一道院墙。
胡先生正在庭院中的躺椅上纳凉休憩。
“我就知道你还得回来。”她语气平淡,毫不意外。
周殊问:“我希望我能过得好,希望宇潇、尧年过得好。”
胡先生说:“关心知己好友,这是好事。只是现实往往不如人意。”那两人不似周殊,他们无法轻易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周殊问:“我希望张巽、五殿下、还有其他我熟悉的人都能好好的。我希望没有人无缘无故成为弃子。”
胡先生说:“心怀天下,你得有对应的能力,否则不过庸人自扰。”世道不仁,天下人皆是随时可能被放弃的一枚棋子,甚而有人早已自弃。
周殊问:“仁义不可弃,有些事也不能置之不理。”
胡先生说:“是啊,但有时候你必须选择置之于不顾。”周殊不想入局,但局外人从何知晓自己的仁义之举会不会中了陷阱?
少年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修长、干净。
胡先生回答他的疑问:“你仍可以选择。我可以坦诚地说,你的能力,不够强。哪怕你明天的府试考出一个奇迹,一举夺魁,也一样。你能护住一些,但不多。”
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周殊咬了咬牙,不服气地问:
“若我展露有限的才学呢?不完全隐藏,也不成为风口浪尖。我总要做些什么。”
胡先生的神情忽然放松下来。她笑呵呵地说:
“那我便要重新选一个人,来传唱我门下那群孩子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