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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生离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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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死气。
顾翎说完这一长串话,眼眸微微阖起,竟像是要就此驾鹤西去一般。
朱武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再顾不得其他,冲到顾翎的病床前,抓住顾翎那硌手的肩膀,问:
“大人说自己无愧于天地,百姓,本心,那我且问问大人,真的是此生无憾?即便此时此刻死去,也没有丝毫遗憾吗?”
三个大夫都被朱武的动作吓了一跳:“快住手……顾大人现在禁不起这般……”
顾翎原本阖上的眸子幽幽睁开,他很想苦笑,发现自己已经无力牵动自己的唇角,无奈道:
“能有什么遗憾……呢?”
朱武提着一口气,眼眶通红:
“和江大小姐相知却不能相守,大人您真的不觉得遗憾吗?此番青州城供给七成出自大小姐的手笔,大人不想去见见大小姐,不想亲口说一声谢吗?那大人,又愿意大小姐嫁与他人吗,您,甘心吗?”
“怎么可能……”
不遗憾啊。怎么可能不想再见见她,哪怕是守着无数重的规矩,又怎么可能愿意她嫁给别人。
光是想到,心都快碎了。
这一世,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即便做不到尽善尽美,可也算是问心无愧。
顾翎心想,理想,真的能够让人愿意为之无畏赴死。
可是,顾翎的脑海中浮现出江意寒的身影。
丹砂亭中机敏应对自己提问的江意寒,楚州官塾内力挺自己的江意寒,东岭城中以一己之力击碎顾家,瓦解九章商会阴谋的江意寒,元音寺下,一盏烛火照亮荒寂雨夜的江意寒……
还有浮梦桥上……那短暂的,甚至没有任何绮丽的,一段美梦。
顾翎真的不甘心啊,这一次他突然觉得,什么都可以放弃,这一次他真的只有一个念头。
回到浮梦桥上,对江意寒说,那个位极人臣的官,他不做了。
理想让人愿意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可是爱,却让人想拼尽全力活下去。
想珍惜,哪怕只是再短暂不过的相遇。
朱武哑着嗓子问了最后一句:“您有没有想过,若是您离开了,接下来的路,大小姐就要一个人走了。这条路多艰难多辛苦,您舍得让大小姐一个人走吗?这次青州瘟疫,您在青州城内,大小姐在青州城外,你们联手才能做到如此程度,如果只有大小姐一人……她有多难?”
舍,不得啊,这条路这么难走,真的舍不得让大小姐一个人走。
如果,如果可以活下去……
顾翎又一次,合上了眼睛,眼睛划过一丝水光……
青州城的老大夫有些犹豫:“这,真的有用吗?”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大人真心实意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成的。”朱武满脸坚毅。
他和顾翎从西岭一路走出来,有多难多苦多不容易,朱武是最清楚的一个人。
朱武心里自然敬佩江意寒,但他也很敬佩顾翎。
顾翎拥有的东西那么少,父母,亲人,一个都没有,唯一一个齐棠小姐,也只能远远关怀着,以免打扰了她的人生。
如果说顾翎对这世间还有什么留恋,恐怕,唯独也只有一个江意寒。
“大小姐对于大人而言,是执念。”
顾翎夜间就发起了高热。
三个大夫两两看护着顾翎。
孙大夫看着病床上满头大汗的顾翎,却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没死,就是好事。”
小竹看了一眼病床上,双颊酡红的顾翎,点点头:“就看这个高热能不能退了。”
三个大夫没日没夜地斟酌药方,通过烈酒给顾翎降着体温。
此时,凉州伏沧县。
天色晦暗,已是黄昏时刻,天空中却没有半点暖色,似乎太阳被什么人藏了起来,吝啬于给世间半点温暖。
葛施满身尘土地走到江意寒所在的议事厅,拱手道:“此番药材运输的速度远超乎我们之前所想,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多亏去年研究了浮桥,塔吊,否则青州危矣。”
江意寒点点头,笑道:“有劳你们在那三座山上不眠不休。虽然之前准备好了组件,可山上环境各有不同,实施起来必定遇到了许多困难。”
这句话当真是让葛施心中妥帖,江意寒从来不会因为事情顺利与否就忽视别人的功劳。
“我们不过是其中一环,若非大小姐找海家从海上运输药材,恐怕青州城还是朝不保夕。”
“此次有许多经验可以写下来,供后人参详,麻烦你写得详细些。不过也不急于这三两日。”
说完,江意寒起身道:“院子中备了些许酒菜,葛师傅请去用些,歇息些许。”
葛施连连点头:“大小姐也请多保重,连番殚精竭虑,实在劳神。”
自己累得脚不沾地按,难道江意寒就轻松不成?江意寒比自己更早来青州,先是安置流民一事,后是应对疫病,四处调集药材,哪里有片刻休息的时候?
葛施走后,杭白行至江意寒身边,江意寒望了望她,问:“青州城,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杭白知道江意寒明面上不说,可心里始终惦记着顾翎,又不能扯谎骗江意寒,只得无奈摇头:“未曾传来什么消息。”
“没有消息就说明人还活着。”江意寒浅笑道:“你们不必如此担心我,我真的没那么脆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便是真的有什么不测……”
江意寒连自己猝死都可以接受,怎么可能接受不了另一个人的逝去?
只是,往后有些话就只能埋在心里,再也无法说出口罢了。
心脏处那缓慢而持久的钝痛,一定是因为操劳过度。江意寒站起身道:“我先去睡觉,如果有什么消息,记得喊我。”
杭白猛点头。看到江意寒躺在床上,杭白放下帘子,轻手轻脚走到屋外,绡紫低声问:“小姐睡下了?”
杭白朝着远处走了数丈,这才点头道:“睡下了。”
“昨天晚上我守夜,小姐不知道醒了多少次。醒了又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似乎又被吓醒,我真是看着都心疼。”
绡紫脸上堆满了忧愁,她知道江意寒为什么如此难以入眠,可这一刻她甚至连怨谁都不知道:
“贼老天,怎么这么爱折磨人?天妒有情人,可是小姐和顾大人又未曾在一起,还不行?生离都不行,非要……死别吗?”
说到最后,绡紫自己都没忍住眼中的泪,泪水一个劲儿地顺着脸颊滑下,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
“你……”杭白想让绡紫别哭,免得招惹江意寒,江意寒现在恐怕还是清醒的,可杭白自己都有些忍不住,眼眶湿润。
其实她真的很想问一问老天爷,小姐这样的人,凭什么不能得一个圆满?
人们常说种善因,得善果,那小姐和顾大人种下了多少善因,为何却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善果?
忽而,一阵脚步声响起,屋外传来经常递信的小厮的声音:“二位姐姐,青州城来信了。”
绡紫和杭白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惊惧。
“不会……”绡紫后退两步,看向杭白:“你,你去看。”
杭白根本挪不动脚:“如果是……我不去。”
两厢僵持着,不知何时江意寒出现在房门口,她手脚没什么力气,身体靠在门框上问:
“是青州城传信来了吗?拿过来给我吧。”
说完,扶着墙走到书桌前。
杭白无奈地看了绡紫一眼,随后认命一般从传信小厮手中接过信,一共有两封,一封是青州城中江家铺子的人写来的,还有一封是……
顾翎的亲笔信。
信封上,顾翎的字迹潦草虚浮,杭白心头弥漫上不好的感觉,这难道是,绝笔信?
绡紫见杭白看了信封就不动,走到杭白身边,一句怎么了还没说出口。
看见顾翎那封信上的字迹,想法顿时和杭白不谋而合。
“真要给小姐看这个吗?”绡紫猛地抓住杭白的手腕:“小姐再怎么坚强,如今心力交瘁,看到这封信,身体当真还撑得住吗?”
不光绡紫有这个担忧,杭白何尝没有?葛施都能看出来大小姐身体疲累,如果再加上一个顾翎的死讯……
可是不给江意寒看也不可能。
杭白咬咬牙:“你去请大夫来侯着,小姐不是那等不经事的人。”
说完,杭白下定决心朝着屋里去,江意寒正等在书桌边,看书案上一盆生机勃勃的盆景。
仿佛看得出了神。
绡紫马不停蹄地命人去寻大夫来。
两封信摆在江意寒面前,她伸手却一时不知该先看哪一份。
杭白小心翼翼地守着江意寒。
终于下定决心,江意寒先拆开传递青州城消息的那封信。
信上满是喜悦,青州城如今所有人都在好转,开始最后的消毒,所有人都活在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
青州城响彻天际的咳嗽声渐渐小了,消失的小声多了起来,孩童又有力气在街上奔跑。
光是看这字里行间,江意寒都能感受到无尽的生机和勃发的生命力。
江意寒在心中问自己,值得吗?自然是值得的,这两个月的不眠不休,夙兴夜寐,都是值得的。
随后,她将目光移向顾翎写来的信。
信封上写着:江大小姐亲启,顾翎书。
短短就个字,却让人蓦地感到一阵心酸。
江意寒心中又一次问自己,即便搭上顾翎的性命,也,值得吗?
这一次,江意寒突然发现自己无法立刻给出答案,好像也是值得的,但是痛惜的心情无法克制地涌上心头。
撕开信封,里面的宣纸刺目地白,白的仿佛一种不祥的预示。
江意寒试图镇定地抽出信纸,可手却像是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从掌心一直麻到指尖。
终于,还是江意寒将信纸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