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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浮生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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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七日,东岭城中议论最多的就是顾家被抄家,那些西岭顾家被迫替罪之人得以重获自由,而东岭顾家那些恶贯满盈的子弟们锒铛入狱。
连带着,东岭城尤知府也被摘了头上那顶官帽,成为了阶下囚。
东岭城百姓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东岭城苦顾家久已。
江玉衡啧啧称奇:“和顾家那一帮混蛋比起来,我觉得我自己堪称南秦楷模,当朝贤人。”
江意寒正在打点行装,见江玉衡如此清闲,不免疑惑:“哥哥不去准备行囊,安排车马,还有闲工夫在我这儿品茶聊天?”
“我们一路回楚州,该打点的你都打点了,我还需要管?”江玉衡美滋滋地往嘴巴里灌一口茶水。
“可是,我北上去京城,哥哥回楚州,如何谈得上顺路?”
江玉衡一口茶水咽了一半,呛得涕泪横流:“不是说一块回楚州?怎么又改道去京城?我怎么不知道?”
“葛施来信与我说,工部想在一些人群较多的州县修路,见我们江家工匠可靠,而且修路技艺不错,特地请我去京城商议一番如何合作。”
江意寒拿出第一封信,正是葛施交与京城的江家玉器铺子,然后由玉器铺子的掌柜寄过来的书信。
“咱们这,约莫也算半个皇商了?”江玉衡粗略将信读了,眼睛倏然明亮:“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能够和皇家沾边,连带着能够让江家受惠不少,这个道理江玉衡心里有数得很。
“成与不成还得两说。”说完这,江意寒又掏出一封信道:
“另外清湘表姐请我去京城,似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但没明说。”
江玉衡无奈揉头:“程家有什么事不找母亲,找你做什么?”
江意寒轻轻摇头,随后猜测道:“恐怕是清芷表姐出了什么事,否则如何轮得到找我?”
“她能有什么事?程家上上下下护着的。”江玉衡不以为意。
“能让清湘表姐写信来,自然不是小事。”江意寒道:“只能劳驾哥哥独自回楚州,楚州和林州的生意也劳驾哥哥照看一二。”
江玉衡哀嚎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
杭白从屋外进来,对江意寒道:“大小姐,顾大人请您今晚去星灯湖浮梦桥一见。”
江玉衡立刻从榻上跳将起来:“顾翎?”
他从杭白手中拿走请帖,凑到江意寒身边:“不是,这夏竞的事儿,该做的咱们都做了,明面上的顾家,暗地里的九章商会,都被揪出来了,顾翎还找你干什么?”
江意寒从他手中抽走请帖,粗略扫了一遍:“你问我,我问谁去?总归得先去见一见才知道。”
江玉衡冲江意寒挤眉弄眼,江意寒干脆转过身去不去看他。
是夜,循着长街,江意寒乘马车来到浮梦桥边,江玉衡在桥边等她,江意寒踏上桥,顾翎已经在桥上等候,脚边放着一盏灯笼。
夏夜的风吹散暑气,也吹散白日里积攒的郁气,江意寒手心泛出薄汗。
“有劳顾大人久等。”
“顾某来此不过片刻,何况有的人等多久都值得。”顾翎含笑,他那双仿佛永远淬着冰雪的眼睛染上温暖,让人恨不得溺死其中。
江意寒有些心虚地避开顾翎那灼人的视线,看向河中漂浮着的花灯,道:“值得与不值得,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言罢,江意寒转头看向顾翎:“不知道顾大人今日有什么事?”
这客套又疏离的语气,顾翎振作精神道:“顾某只是想和大小姐聊一聊顾家。”
“当初西岭顾家饱受东岭顾家的欺压,男子为奴仆,女子为婢妾。我母亲当年,身怀双胎,因不愿意女孩受苦,生下来后将女孩悄悄送走,大小姐应该能猜到那女孩是谁。”
江意寒抿唇,淡声道:“齐姑娘。”
“没错,齐大人身患隐疾,他夫人生下来的是死胎,恰好当初齐大人与我父亲相交莫逆,故而将齐棠托付给他们家。若非如此,恐怕我妹妹如今与那顾莺并无分别。”
齐棠长江意寒三岁,与顾莺年岁相仿。
江意寒点点头。
顾翎急切道:“我之前之所以不说,是在我母亲离世前发下重誓,不扳倒东岭顾家,绝对不可以告诉任何人齐棠的身份,以免东岭顾家随意摆布她的命运。”
“确实是父母一片爱女之心。”
“所以,顾某对齐棠并非男女之情,我……”
“顾大人,你看那两盏花灯。”
顾翎顺着江意寒手指方向看去,两盏莲花花灯肩并肩朝着下游划去,但很快,它们遇到了一个窄道。
窄道不能容许两盏花灯并肩而过,故而两盏花灯成为了彼此的阻碍,谁也不让谁。
顾翎瞬间明白江意寒想说什么。
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可以同路而行,他们理解彼此,知道彼此最深的秘密,很多话,不需要说出口便可以有默契。
多么难得,历经两世,顾翎只遇到了这么一个让他萦绕在怀的人。
江意寒那么冷静,那么理智,可是这一刻,顾翎多么希望他的大小姐能够笨一点,糊涂一点,顾翎手拢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官商联姻,江伯父和江伯母都可以,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江意寒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所有情绪,语调平稳地阐述着事实:“顾大人,官商可以联姻,但不可以是位极人臣的官,也不可以是富甲天下的商。”
江意寒知道顾翎很明白这些事情,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想去想。
顾翎握紧的拳头悄然松开,语调轻缓,带着些许怅然:“真的,不可以吗?”
“顾大人,能同路一程,已算幸事一件。”
江意寒语气坚定,她看向顾翎道:“顾大人,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就此别过。”
江意寒转身正准备朝着江家马车的方向走,顾翎回过神道:“天黑,路看不清,我送送大小姐。”
说完,顾翎提起脚边的灯,疾走两步行到江意寒身前,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多谢顾大人。”
江意寒有些夜盲,浮梦桥离灯火阑珊的街市远,路看不太清,江意寒放慢脚步。
顾翎向前走了几丈,见江意寒行得缓慢,提起勇气道:“若是,大小姐不嫌弃,可以牵着顾某的袖子走。”
顾翎背对着江意寒,脸上是谁也看不见的期盼。
江意寒沉默片刻,道:“好,如此,便多谢顾大人。”
说完,江意寒虚握住顾翎递过来的袖子。
顾翎走得很慢,甚至比一开始还要慢,他的心脏鼓噪如夏日蝉鸣,从没有任何一个瞬间,他如此希望一座桥没有尽头。
一步,两步,三步。
一丈,两丈,三丈。
他们从昏暗的浮梦桥走到灯火通明的街市之上,从黑暗走向光明,可踏入光明的那一刻,他们不得不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骤然,酸胀感盈满顾翎的心脏,他微微昂头,故作淡定道:“这么快……就到了。”
江意寒松开顾翎的袖子,轻声道谢:“多谢顾大人一路相送。”
说完,江意寒朝着江家马车走去,顾翎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深吸一口气,将自己那些沸腾的,翻滚的,无处宣泄的情绪深深压在心里。
他好像……在浮梦桥上和江意寒短暂的相爱了一次。
顾翎自我安慰一般想道。
江意寒面无表情地踏上马车,江玉衡立马凑到江意寒身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江意寒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个结果,可惜实在看不出来,江玉衡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趣道:
“顾翎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
虽然是疑问,可江玉衡却很确定。
顾翎看江意寒的眼神,真的容不下第二个人。
也只有江意寒这个木头觉得顾翎不喜欢她,或者说江意寒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
“是。”
江玉衡愣了一瞬,没想到江意寒不再回避,脸上大喜,追问:“所以他今天是对你剖白心意?”
“没错。”
江玉衡立刻顺杆爬:“所以,你答应他啦?”江玉衡摸摸下巴:“顾翎做我妹夫,我勉勉强强可以答应。”
江意寒声音极轻,像叹息一般回道:“我拒绝了。”
江玉衡还沉浸在顾翎做自己妹夫的喜悦之中,陡然听到这句哈,下意识地问:“拒绝?你看不上顾翎?”
江意寒沉默片刻,车帘外,往来呼喝声不绝于耳,明黄色的灯火璨璨,小食的香气不停往鼻腔钻,明明,明明是这么美好的场景,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委屈。
看见江意寒如此落寞,江玉衡选择闭嘴。
漫长的沉默过后,江意寒缓缓开口,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看得上。”
“看得上为什么……”江玉衡不理解,为什么两情相悦不可以在一起:“你是不是因为他是官,你是商?没关系的,我们爹娘都可以成亲,顾翎家没有长辈,只要他自己愿意不就好了吗?”
江玉衡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心虚。
“哥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到底想干什么?”
“未曾。”
“我要建广厦千万间,庇护天下寒士,我想让孩童有所养,老者有人依。恐怕顾翎也是如此想的,为生民立命,短短五个字,恐怕这辈子都难完成。”
“你们连想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江玉衡感慨道。
“正因为我们想做的事情是一样的,所以我们不能成为彼此道路上的阻碍。”
一股强烈地无力感从头到脚席卷江玉衡全身,他嘴唇发麻,问:“值得吗?”
江意寒坚定地点头:“唯独这件事,即便做不到最后,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