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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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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虽已过,尾梢还很炎热,刚干苦力的乔临溪流了一头汗,双颊红润白嫩,鼻尖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她捡起斧头正待继续,韩维拉过她的双手紧皱眉头问:“府上就没有男丁能做这些粗活?”久握斧头的掌心通红一片,有股潮潮的热气。
临溪回望后面的一堆干柴,故作惊叹:“我居然都劈这么多了?”像被人看见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尴尬嘴硬:“你信不信真就这一回,刚好给你碰上。平时的粗活轮不到我做,即便做了也要凭我心情。前天是我做错事,见天气慢慢转凉,私自把两位姐姐未出阁时穿的旧衣裳拿去送给农家女,大姐是舅母所生,二姐是舅舅偏房所生,我是一下子得罪两人,罚来后院洗三天蚊帐。”
晾绳上晒的三顶薄纱蚊帐看来是今日的成果,府中十几二十间房里至少得有二十顶,何止她洗三天。韩维接过她手里的斧头,对着一块枯木猛的砍下,枯木炸开三块:“难怪乔兄要带你离开姚府。家族大、人口多,鸡零狗碎的事情肯定也多。你坐边上歇会。”
他把袖子撸至臂弯,露出结实有力的膀子,每劈下一斧头,小臂上的青筋微凸颤动,乔临溪手托下巴蹲在一旁,在他的脸和双臂上来回流连,英俊的人干起粗活都赏心悦目。“你还没说来郢都为了何事?”
韩维简短回道:“国君召见,命师父细陈季瑕一事始末。四年前你和乔兄请我吃过张记的烤鸭,我还想吃一回,就跟着师父一起来,可以再请客吗?”
“你要待上几日?我能请你吃到回去为止。”“好啊,明日就去吃。”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从钟吾回来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还为此哭过一次。”
韩维倏地停下手中的活,心里一愣,又紧抓斧头劈下一道大力,低头笑问:“哭过?像猫洗脸那样抹眼睛?”他没敢看她的脸,其实从声音就能听出是她最寻常不过的交谈罢了。
临溪对此形容还算满意,笑道:“确实像猫洗脸。难得交到你这个朋友。”
他停下劈柴的动作,稍有犹豫,问:“这几夜月色皎洁,你能不能陪我赏月,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何事要在月色下说,现在不能说?”“现在不能。”
他杀过人、大仇未报、没有将来,都是几年来压抑自己的巨石,可这又如何,见到乔临溪的瞬间,对上那双清亮的双目,连日来的犹豫不决和自惭形秽都抛诸脑后,终于拗不过真实内心,告诉她吧,想把秘密统统告诉她。
仲昆带着季瑕的官印、将印及书信进了王宫。韩维守在宫门外,他看见远处一座小山,想必就是临溪口中的小弥山。宫殿巍峨雄浑,正门前披坚执锐的两队人马来回巡逻。若是家中没有那场遭难,他应该会和父亲一样为国效力,前途光明坦荡,又怎么会站在此处像个窘迫的外乡人?
仲昆师徒二人从王宫回到姚府已是傍晚,月亮从东边露出痕迹。姚府宴客的肴馔还是乔临溪在操办,她刻意留下两份瓜果留着赏月时享受。
韩维在宴席上准备借故离开,只见乔临溪拎着篮子走进来,对仲昆和姚礼行礼道:“舅舅,仲师父,你们还需要谭昭作陪吗,我想带他到后院去赏月。”
姚礼朝窗外看了一眼,对仲昆笑道:“今夜月色正好,我也同你一块赏月。”又对临溪挥手:“你们小孩子也玩去吧。”他吩咐下人将桌席移至屋外,正对着朗朗明月。
韩维退下宴席和临溪并肩刚了几步,身后一个下人追问:“姑爷,桌上的剑和酒要给您拿过去吗?”
“姑爷”叫的是谁?众人疑惑不解,互看彼此,仲昆把目光投向韩维,韩维扫视众人射来的眼神,懵然无知,乔临溪仰视韩维,更是一脸茫然。
那个下人以为他在等着自己递剑 ,急匆匆捧着剑和酒送到他跟前,字字清晰:“五姑爷,给。”
韩维这才明白“姑爷”叫的竟是自己,半晌说不出话。姚礼不好细问,哈哈大笑试图解围,仲昆也跟着稀里糊涂的笑起来,指着弯月赞道:“今夜的月亮真圆啊。”
乔临溪生拉硬扯拽走韩维,去后院的路上步履慌乱,难怪从昨日开始,姚府的下人得闲了就凑在一起议论“新来的姑爷”,没想到议论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为何称我姑爷?”韩维原本跟大家一样疑惑,听见“五姑爷”时也猜着了大概,想听听乔临溪怎么解释。
乔临溪埋头走路,压根不搭理他的任何提问。
赏月的小别院与乔临溪的住所仅一墙之隔,平日没有人住,她和姚青青常来此玩耍,院子只有麻雀大点,几棵嫁接过的银杏树把院子撑得满满当当,里面秋千、石桌、椅子都有。
二人在石桌旁坐下,临溪从篮中端出两碟果仁和一盘五香豆子,摆好后又神秘兮兮从篮子最底下拎出一坛酒,道:“这是舅舅特意留给我和青青的酒,甘美醇香,我为你斟上,你品品看。”
韩维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细细品尝:“不错,清香四溢唇齿留香。”他放下酒杯继续追问刚才的疑惑:“他们称我五姑爷,你知道原因?”
“真要知道?”
韩维点头轻笑,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模样。
乔临溪也抿上一口酒 ,把两年前借谭昭之名拒绝张家小公子纳彩一事轻描一遍,越讲越心虚,脸颊烫成一片。
他眼含笑意,盯着月下羞怯柔美的姑娘轻声道:“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就被定下终身?”
乔临溪微惊:“等你离开郢都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丝毫不会影响你娶妻生子。”
“我不介意你拿我做挡箭牌。”
临溪急着岔开话题:“你说有事相告,究竟是什么事?”
月牙已爬至银杏树梢头,韩维神色淡然,问她:“你一直好奇郢都人和南方人的不同,天上的月,你觉得南北有没有差异?”
“天上月是同一轮月,肯定到哪都一样。”
“不,月有不同,我在舒窑只能看见它的孤独,今夜月却皎洁如银,可能是我回到故土的缘故。”
乔临溪一时没理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随着他的节奏感叹道:“郢都人热情,看月就是暖的,你性子清冷,赏月自然带进情绪,看什么都是淡淡的。”
“可我也是郢都人。”
她以为他还在拿“五姑爷”一事在打趣自己,忙反驳:“你不能算。”
韩维凝望她的双眸,犹豫片刻,所有秘密都憋在胸口想一吐为快:“绾绾,我的故土是郢都的樊玑城,我不是舒窑人。”
临溪知道他为人向来一丝不苟,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一句话,试问:“你生在樊玑城?就是我知道的那个樊玑城?”
他点头道:“当年是我在樊玑城的树林中先发现了你,那时候你才五六个月。”
乔临溪本是闲散地半伏在石桌上托着额头,他话音一落,忙坐直脊背,等着他换副玩笑的神情:“我骗你的,傻子。”
“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是樊玑城的人?是你捡了我?”
“我本姓韩,名维。在钟吾时我跟你提过我的身世,其实我是从樊玑城逃难至舒窑。躲了十几年,直到四年前第一次回到郢都。”
乔临溪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家经历了什么变故,为何要逃?”
韩维从那年林中发现婴孩一事讲起,一直说到他提剑斩断卢子楠的右手方止。乔临溪将信将疑,摇头追问:“你父亲曾是郢都鼎鼎大名的韩国蔚,我在校场习武时还听人私下议论过他,原来他是你父亲?还有,明明是大哥捡了我,你一定听我讲过身世才来诓我?”
韩维叹口气,似是有惊无险,笑道:“那年我兄长十分反对我收留弃婴,乔原毕竟大上几岁有决策的能力,毫不犹豫就把你送回姚家。知道你的身世后,我很羡慕乔原有机会抚养你长大,也侥幸你跟在他身后能平平安安的。那年四月捡到你,八月韩家就被贴上封条,还好你是有福之人,没留在我身边遭罪。”
乔临溪默默听着眼前人诉说心中深藏的故事,除了惊讶还有许多疑问,一切好像太过巧合,“你何时认出我就是林中的小孩,那年你才五岁,能记得这么清楚?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韩维笑道:“要多谢乔兄,没有隐瞒你是他捡来的秘密,四年前我就认出了你。”
“大哥把我带回来后放在李大娘处养了一年,此事姚府人尽皆知,他倒是想瞒,可管不住众多嘴巴。”
“我当时年纪虽小,胜在记性略佳,何况,又有几人能随意就捡到孩子,这些年我经常想起林中的孩子。”他眼神温和,口吻轻柔:“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林中的孩子竟是个姑娘。”
乔临溪跟着大笑道:“你不知我大哥知道我是女娃后,失望到几天不肯见我,你们都好糊涂好粗心。”
他的秘密讲完了,眼中出现重提旧伤的悲哀,乔临溪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原来他的可怜身世不止是无父无母,还有未报的仇恨。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指尖,柔声抚慰道:“难怪我总觉得你很孤单,你寡言少语令我不敢靠近,可我又想多和你说些话,让你能热闹一些。”
两手触碰的轻微动作像道电流,迅速通过他剖开心怀、袒露旧疤的身体,他反手回握临溪的手,摩挲到她掌心小小的茧,这只手曾抚上他的额头,燃起身体的温度,早就想再感受一次:“我不想对你藏着秘密。上次一别,没能和你正式道别,我为此遗憾很久。”
他渐渐缠上的手指让临溪不知所措,不动声色要从中抽出,月色朦胧还不致使她神思混乱。
韩维见她缩回的手才意识到行为唐突,可能要怪顶头这轮皓月致他袒露了太多。他向后仰一点,重重喘口气,严肃地问:“你很怕我?”
临溪点头,“你一个人独坐时,我从不敢打搅。”
看来改变她对自己严肃冷漠的印象很重要,要从多笑多说开始改。
乔临溪为他倒满一杯酒,端起酒杯敬他道:“你今晚说的每一句话,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韩兄,多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