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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说(一) ...

  •   医院人潮拥挤。

      周镜霜在拐角和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相撞,手里的检查报告散落一地。男人一面和她道歉一面蹲下捡纸,站起来时,泛着泪花的通红双眼显露无遗,让周镜霜平息窜起的愠意。

      她很讨厌医院,人挤人,呼吸缠着呼吸,目之所及,白色居多。
      每个窗口都有排不完的队,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白到晃眼的A4纸和写满专业术语的片子袋;每个诊室有不同的病症,医生面色淡然,病人眉头紧皱;走不完的流程,缴不完的费,还有不停歇的祷告。

      若从高处眺望,这里宛如韩国片里的丧尸聚集地,令人窒息。

      周镜霜身体素质尚好,只在大四那年因车祸短暂住了四个月院。第一个月不能下床,病房犹如囚牢,小小的一扇窗是牢房内的探视窗口,消毒水味和吊针是日常刑罚。第二个月坐轮椅,被曲溯阳推出去,在病房后的草地上,短暂拥有太阳和自由,也时常听到抽泣和恸哭,凄婉到让她甘愿早回“囚牢”。第三个月能下床,趁曲溯阳不在,四处溜达,看见了“丧尸”,避之不及。

      因而她对医院的印象很糟糕,也很难想象,她在避如蛇蝎的地方竟穿梭了大半年。

      曲溯阳住的是单人病房,在八楼的最后一间,隔壁住的是一个患有肺病的大爷,夜晚闷雷一样的咳嗽声经常吵得周镜霜无法入睡。她望着透明隔板上映出的脸,直觉自己老了十岁。

      她注重皮肤养护,娇生惯养长大的千金小姐用的都是高档护肤品,只可惜短短半年,让之前繁杂的养护效果作废。

      视线往里延伸,是穿着病服的、身形瘦削的曲溯阳佝着身体,侧身躺着的背影。医生说做侧身弯曲姿势睡觉——婴儿在母体里的蜷缩姿态——可以缓解他的胸闷喘气。

      曲溯阳很听话,一发现有喘不过气的苗头,便立马由平躺转为侧躺,从不会像对面病人一样,和他们的家属哀嚎“胸口像压了块大石”。
      这样和病魔对抗,极力隐忍的曲溯阳,叫周镜霜无暇去管日渐变差的皮肤。

      她拧动门把,脚往前伸一步,意外听到低低的呜咽,又不像呜咽。好似是因费力喘气变重的呼吸,又好似忍受不了大石的沉压,发出无助的哀号。

      她将门缝推大些,声音变得清晰,是哀嚎,是终于抵挡不过接收不到氧气,仿似被人强硬摁着脑袋闷在水里的窒息,终于在只有他的空间里,不得已发出的抗议和求饶。

      半年了,这是周镜霜第一次见到他在一阵气喘不过之后有这样的反应。从前不曾有,再难受也只是眉头紧皱,双目紧闭,不叫人看见他变得狰狞的眼神。

      或许是害怕她突然回来,哀号声时高时低。她看见他的左手揪着被单,无名指上的银白戒指好像在帮主人发力,紧紧圈住指节。右手在重重捶胸口,捶一下,声音就小点。没过几秒,又狠狠地捶一下。

      周镜霜看得不忍,手也紧紧捏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长长的指甲陷进细嫩的指节。她不敢进去,怕惊扰他,脚往后一挪,将门阖上。
      哀嚎声消失。

      她无处可去,逛到医院后的草坪。岭安的初冬温度已是10℃左右,黄昏时分难得无风,洒过水的植物叶子在缓慢的空气流动中形成一层薄薄的霜,像沿着叶脉绣了晶莹剔透的冰花。

      没一会,突然飞来一只窃蓝色蝴蝶,颜色很淡,像被拉进制图软件调低了透明度,它停在白霜上,宛如一颗小精灵,在结满冰的湖面上驻足,身后苍蓝的天幕成了它的背景板。

      周镜霜从没见过这样的蝴蝶,新奇地端详了好一会。没多久,又飞过来几只颜色相同,绕着停在叶子上的那只飞,转了几圈,它们带着它飞走了,好似是飞过来告知它的。
      短短几分钟,叶子上又只剩一层白霜。

      外婆说,霜重见晴天。明天大概是个大晴天,如果风不大,可以推曲溯阳出来晒晒太阳,他蜷在病床上太久了。

      半年前曲溯阳昏倒被送进医院,医生诊断说只是劳累过度引发心脏轻微衰弱。他的心脏问题周镜霜是知道的,先天遗传,但不严重,只要不做刺激活动、剧烈运动,生活中多注意,定期检查吃药,就不会有大问题。

      原本周镜霜以为像医生说的那样,调理好了就能出院,可一个月内,他进了三次急救室。最后一次抢救,医生发觉异样,称他的心脏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像机器一样,在短暂的时间内快速老化。不止心脏,其他器官也是,尤其是肺,这才造成他时常出现呼吸困难、胸闷气短的症状。

      找来各科专家会诊,得出的也是同样结果。然而最大的问题在心脏,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心脏做换心手术,或许还有希望。但是找到一颗匹配的心脏不是易事,而且以他日渐衰败老化的身体条件,也难说能承受这场手术。

      蹊跷的地方在于,他身体各个器官都出现与年纪不符的衰老,医生至今都没能找到原因。
      因此病情反反复复,有一次各项体征都正常了,出院没多久又发作。周镜霜不敢再冒险,让他留在医院接受实时治疗。

      转眼半年过去了,找到过心脏源,但不是不匹配,就是当时曲溯阳的身体条件做不了手术,一再错过。

      最近半个月情况直转急下,间歇性呼吸困难发作越来越频繁,时间持续二十到三十分钟,吸氧、吃药、挂水,这些只能缓解,最后连强心针都用上了,药物作用下,情况才稍有好转。
      但药物维持不是长久之计,医生不止一次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无论给了多少时间,周镜霜都做不了心理准备,她无法接受,将来或许有一天,要在他的死亡通知书签下自己的名字。

      估摸着他那阵应该缓过去了,周镜霜拿起放在一旁的报告打算回去,走出没几步,身后有人喊她。
      她回头,是一男一女,女人惊讶地上前:“镜霜,真的是你!”

      周镜霜认出人,是她的大学同学,阮微,也是外公外婆合作伙伴的女儿。阮微性格骄纵,自视过高,喜欢看低贬损身边的人,且两人大学之间有过龃龉,周镜霜不是很喜欢她。
      秉着礼貌,周镜霜回对方一句“好巧”。

      阮微似乎没感受到周镜霜的冷淡,热情挎着她,先介绍一旁男人是她的丈夫,再询问她是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她帮忙预约专家会诊,她父亲在医院有交好的医生。

      阮微的亲近已然越过周镜霜的社交距离,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跨远两步,淡声说:“我没事,谢谢你关心。”

      “哎呀没事,咱俩谁跟谁,别不好意思,我一定帮你。”阮微很不礼貌地抽走周镜霜手里的报告,阻拦她欲夺回去的动作,“心力衰竭……曲、曲溯阳!”
      “怎么是曲溯阳?”

      周镜霜面色猛一变,抢回报告,冷声:“未经同意查看别人的病历,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阮微尴尬地笑,不走心地道歉。见周镜霜要走,那个熟悉的名字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她喊丈夫,忙不迭追上去。

      “镜霜,你还和曲溯阳在一起啊?哦对,我听其他同学说了,你们结婚了,婚礼是不是没办呀,不然你外公应该会给我们家发请帖的。”
      周镜霜不是很想理她,自顾往前走:“嗯,没办。”

      “欸真搞不懂你,不是很讨厌曲溯阳吗,居然还和他结婚!是不是他拿你家公司威胁你?要真是这样你告诉我,我让我爸帮你把公司抢回来。”
      “不是。”周镜霜语气越发疏离。

      “不过他现在生病了,你要不趁机会把公司的实权夺回来,架空他,万一他有个好歹,你也不用……”
      周镜霜停住脚步,冷冷地睇她:“麻烦嘴上积德。”

      阮微哼笑,不满她的态度,阴阳怪气起来:“镜霜,你装什么呢,想当初最讨厌曲溯阳的人可是你,最希望他消失的人也是你,班里同学当面骂他‘吃软饭’‘童养夫’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没说。怎么,现在他生病了,快死了,你就心软了,还是因为之前做的事,良心发现,心疼他了?”

      她这番话掀起许多陈旧回忆,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周镜霜。
      周镜霜依旧冷着脸,眼底藏着碎冰渣,也不掩藏她的不喜了,“关你屁事。”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离开,却被她抓住小臂,周镜霜捏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挥。阮微穿着高跟鞋,摇晃着向后倒,被她丈夫扶住。

      男人给阮微撑腰:“你做什么?小微好心帮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当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一个吃软饭,小微愿意帮,是他的福气。”

      周镜霜转身,正眼瞧他。男人她不认识,但听说过,阮微大学时期的男朋友,毕业后结婚,做了上门女婿,没有实权,讨着阮微的欢心过活。

      她冷笑着,语气嘲讽:“他是吃软饭的,那你呢?”
      男人被噎住,哑口无言。

      阮微被折了面子,抛开刚刚一副热情模样,大声质问周镜霜:“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我和曲溯阳以后的孩子可以姓曲。”周镜霜低头,瞥向她干瘪的肚子,“你们的,能不姓阮吗?”

      “你……”阮微抬手,食指直直指向周镜霜。
      周镜霜一掌拍掉,“我男人,轮不到你们多嘴,滚。”

      甩掉两个惹人厌的脏东西,在回病房的路上,周镜霜收到杜月清的微信。她说最近旅游,在南边一个沿海小城市,发现一座寺庙,当地人说很灵验,不少外地人专程到那里祭拜祈福,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周镜霜等不及打字,直接拨了电话过去;“月清,那个寺庙叫什么名字?”
      “云岩寺。你要过来吗,要的话我再多留两天等你。”

      “你把位置发给我,我看看时间,太远的话,我怕走不开。”
      “怎么了?”
      “曲溯阳的病又严重了。”

      她走至门口,目光习惯地先往透明隔板上看,和曲溯阳对个正着。病床被摇高,他斜靠在上面,脑袋向左歪着,对着门的方向,才能在周镜霜走近时,立马瞧见她。

      她看见曲溯阳牵起唇朝她笑,发病过后面色很白,像她刚刚在外面看见的霜,脸上虚弱的笑,是霜上细细的、破碎的痕,将要在太阳出来后,加速霜的融化。

      她回以一笑,挂断电话,进去后先说明久归的原因:“病人太多,排了好久队才拿到。”
      曲溯阳轻轻点头,“辛苦你了。”

      周镜霜将报告对折,放进衣柜里,没打算给他看,若无其事地问起她离开期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曲溯阳看一眼紧阖的衣柜门,收回视线,嗓音微哑:“有一点点喘,叫了护士过来,摇高床就好很多了,不严重。”

      周镜霜摸着无名指,先前指甲无意识抠出来的印记已经消失了,如同他从病发到平息一样,“那就好,不严重就好。”

      “你的手机没带,刚刚外婆打电话过来,问你晚上要吃什么,我和外婆说,今晚你回去休息,让护工在这。”曲溯阳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心疼道:“镜霜,你一周没睡个好觉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

      周镜霜走近病床,弯腰,拉高被子,盖住他的胸膛,“被子要拉高,不要着凉。我不困,不回去,这周末我可能要出去一趟,这两天还是我陪护吧。”

      曲溯阳欣慰地笑,从他住院至今,周镜霜不仅对他态度大变,还尽起妻子的义务,尽心尽力照顾他,除非必要,不假他人之手。也是从他住院起,她取消了所有的社交活动,只和好友杜月清来往,半停止工作,整日整夜窝在医院照看他。他清楚,这其中同情居多,但他仍旧是高兴的,意味着他在她心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可久而久之,看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和颓丧的情绪,他反倒不希望她再待在医院了。

      他雀跃地询问,好像出去的人是他,“是和月清出去吗?那很好,多出去走走,我这边不用担心,有人可以照顾的。”
      周镜霜主动报备:“是和月清,但不是去玩,是去寺庙上香。”

      寺庙上香。
      这四个字,大半年里,曲溯阳听了好多遍。他知道她去求什么,他高兴,但也心疼:“你以前是不信这些的。”

      “现在信了。”
      任何能让他病愈的手段,科学的,玄幻的,邪门的,她都愿意相信。

  •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假期的小尾巴开文啦!
    存稿的时候在想这篇里面有什么元素,先婚后爱?不太算,两人婚前就暗戳戳(明晃晃)有爱了。破镜重圆?不太算,没圆过。青梅竹马?算一点?毕竟初中认识的。双向暗恋?算吧?伪骨科?也……算点吧。
    所以我到底写了个什么X不像的文!
    小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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