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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松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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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宋松柏,我离家出走了。
要说这事儿还是得怪我爹,毕竟有哪家闺女的亲爹会在闺女生辰当日摸着胡子,说过些年要送她参军上战场的。
他说这话时我正摸着祖传的那把青刀笑得像个痴汉,准备着用它砍几个梅子下来,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后吓得我扔了刀,捡起不知道过期多少年的口脂就要往脸上涂。
"行了,别装了,爹知道你高兴。"
高兴个口脂。
我年纪轻轻,女儿家家,娇俏可怜,连未来夫君的小手都没来得及拉几下,怎么有爹舍得做这种以后抱不到外孙的事情。
"夫君?爹何时给你求过亲,哪有人来找你求过亲,这么多年了心里没点数吗?爹也不指望这些了,过两年你在战场上好好干,每多杀一个敌寇,就相当于每给爹讨个外孙了。"
那你外孙可真有够晦气的哦。
我觉得他会想把我送到战场上去,纯粹是因为嫌弃我找不到男人。
于是我绞尽脑汁的扒拉了半天,可算从那群狐朋狗友里找出一个上的了台面的。
"爹你看杜子维他怎么样。"
老爷子听了后气得把胡子揪掉了好几根,差点用他拿来摆排面的拐杖把我打飞。
我一附身,机智的跑开了。
2.
"可咱们是兄弟啊,兄弟怎么能在一起呢,这话说出来你爹能不生气吗。"
说这话的叫杜子维,就是单靠一个名字就气得我爹吹胡子瞪眼的那个。
我从家里跑出来后不知找谁好,想了想还是去了他家跟他倒苦水,把我爹这惊天动地的脑洞全都讲给他听了。
他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并不觉得我爹生气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如今天下明朗,战乱颇少,京城受神佛庇佑的世家更是不少,像我们这种小家小户缩起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享清福不好吗。再说了,家里就我一个独苗,还不把我牢牢绑在身边?"
离谱。
就离谱。
离了个大谱。
杜子维面无表情的放下茶杯,暗中怼了怼我的胳膊,用手背挡住嘴,小小声道:"我听说街里新开了家花楼,这个点人应该不多。"
"真不是兄弟,我亲都求不到,你还想拽我去那地方。"
"傻啊你,"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掰碎了给我解释"求不到,买……赎一个总行吧。"
杜子维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在我还瘫着哀嚎不想从军的时候,他已经迅速敲定好了解决方案。
这么聪明的人才,我爹怎么就不喜欢呢。
3.
街里新开了个花楼,才开业没多久就出足了风头。
都说这家的姑娘们服务态度好,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大家超喜欢呆在里面的。
我跟杜子维刚站在大楼门口仰着脑瓜感慨这装修真好看,下一秒就被热热闹闹得迎进了楼去,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人留。
"我这儿姑娘多,又各有各的脾性,也不知道两位喜欢什么样的……这样吧,反正我们楼大,二位就在楼里随意走动,总能碰到对上眼的。"
一开始我还没搞明白什么意思,等逛了一小圈后才恍然明白过来。
这儿和别处不同,别处的要么挤挤攘攘往身上凑,要么吹拉弹唱好像在搞年会,这儿的却是都分散开来——
有倦了的直接找个暖和的塌子躺下,随手拿本书盖在脸上小憩,头发丝被暖阳衬得似在发光,勾的人心痒痒。
有喜欢读书的,文静地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时不时翻页,偶尔抬头瞥一眼对面拿着画笔的同僚。
喜欢弹琴的在调试琴弦,手攥笛子的闲来无事递到嘴边吹几声雀鸣,喜好联络的瞧见有人走近,几步就凑了过去。
真,你想要的全都有。
甚至还能让你体验搭讪谈心一见如故坠入爱河最后被骗光钱财还念念不忘的一条龙服务。
我搬着凳子听杜子维跟那个画画的姐姐讨论绘画技法听了半天,深深地被她们的专业水准折服。
现在这行业已经内卷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理解了,我大受震撼,我突然觉得有戏。
就这谈吐,这修养,这水准,带一个回家,还愁我爹会不满意,继续打他把我送去战场的算盘吗?
当然不会。
4.
杜子维嫌我碍事,一脚给我踹走了。
倒是那姐姐性子温软脾气好,眉眼弯弯地指了条路给我,说那边的更适合我。
漂亮姐姐不会害我,我毫不犹豫的就迈步去了。
这一路上倒是遇见几个,但从我爹的角度上选拔却是都不及格。
我愁的直揪头发,也顾不上走到最里面,停在一半就开始四处搭讪,就想找个能堵住我爹他老人家脑洞的。
可找了半天也没个合适的,我心灰意冷,无计可施,只好找个没人的地儿抱头蹲下,大脑放空,唉声叹气。
要是找不到,我就真得离家出走好几年了。
连偷吃个家里的包子都得大半夜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那种。
"……"
许是我叹气声太大,扰了在这儿小憩休息的人。
衣服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吸引了我的注意,扭过头,我这才发现原来蹲着的地方后竟还有层铁栏杆。
铁栏杆后是个用来白日歇息的美人榻,榻上依着个睡眼惺忪,姿态贵气十足的美人。
一袭青灰衣,双眸如雾洗,生来贵人姿,不该沦至此。
他瞥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
但过了一会儿后似乎发觉我并未离开,就又睁开了眼睛,也稍许清醒了些,闲聊般发问。
"你叹个什么气?"
声音温润如玉,却是个男子。
5.
我这人话多,又正好遇到个愿意搭话的,话匣子便一时止不住了。
于是我把这些年来我爹的所作所为挨个吐槽了一遍。
从他打□□着我习武不干别的事情还嫌弃我不会女红,到瞧见我穿钗裙摸摸胳膊说娘们唧唧的真奇怪;从感慨我一副公子哥模样找不到求亲的人,到我拎出个拿得出手的好兄弟后气的暴走。
其中以‘试图将我一个女儿家改天幻日偷梁换柱送到战场上’的年度好想法最甚。
隔着一层铁栅栏,他撑着脑袋斜躺在榻上,眼睛因着睡意还未睁得太开,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待听见我说战场时少许来了兴趣。
“…战场?如今天下太平,竟然还有打仗的地方吗。”
“大概是边塞那边吧。”
“边塞是何模样?”
我挠挠头,一时语塞。
边塞是何模样,或许我爹能知道。但我从小就长在京城,虽不算锦衣玉食却也不愁吃穿,多数时间都跟那群狐朋狗友们寻花问柳四处闲逛,又怎么想得起来打探边塞风光。
“据说那边又冷又苦,怎么比得上京城的富足日子……你要是感兴趣,等我回家问问我爹,下次来再告诉你。”
他笑笑,算是默许了。
我被他笑的一晃神,随即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想起自己还有要紧的没问。
“对了,你会算账吗?”
“不会。”
“你会管家吗?”
“没管过。”
“那,你会做饭吗?”
“楼里有厨子做。”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爹提出的这三点为什么这么难找。倒是他虽然接连否认,但仍旧出言宽慰,叫我再去别处寻寻,总归是能遇见符合其中一二的。
6.
我走了小半段路后才想起来忘记问他的名字。
可当折返回去后却发现在把我打发走后,他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扰人清梦不道德,我便记下了位置,想着要是真找不到合我爹心意的,就再过来跟他吐吐苦水。
毕竟在这儿跟他待了一段时间,聊得还怪有归属感的。
……
"谁?隔着栏杆的……该不会是夏青山那家伙吧,他不出来营业的时候,就喜欢在小角落里睡觉歇着 。"
"不对啊,那家伙怪傲气的,平时也不乐意搭理人,你怕不是出幻觉了吧?"
我和花楼里闲着没事干的工作人员拼了张桌,一边闲扯皮一边嗑瓜子。
长着虎牙的小兄弟吐了口瓜子皮,可算是到了他擅长的话题,如数家珍般地把那榻上"美人"的事迹全都抖搂出来。
论长相是楼里排面,但却不爱招揽客人,就喜欢找个榻子睡觉。
你要是吵吵嚷嚷烦了他,他就皱皱眉,翻个身背过去。
等好不容易醒了也不爱搭理人,任由你在他面前晃悠,再怎么拿奇珍异宝给他看,也始终冷着脸,一言不发,甚至不爽了就侧过头装作假寐。
傲气得很。
但就是这脾气,也仍然让不少人念念不忘,惦记着何时才能与其把酒言欢,最不济说句话也行。
我咬了口玫瑰奶糕,突然有些期盼起来我爹跟他碰上的画面。
7.
夜深了,拼桌的小伙伴们嗑不动我,都打着哈欠各做各的去了。
我本想随便找个屋子过夜,但又精神得很,想了半天还是又回了先前待过的地方。
说来也巧,我刚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多久,榻上睡着的夏青山便悠悠转醒。
他打了个细小的哈欠,蒙了层水汽的眼睛向下扫了一眼,瞧见了跟他笑眯眯打招呼的我。
他本能地冷下了脸,而等缓了一会儿后,似乎这次醒的差不多,才稍许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梦中人。"
我这才破案,想明白了他那时肯与我搭话的原因。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怪我在这儿叹气声大,吵醒了你。"
"无妨,我本就觉浅,倒是你找到心仪的人了吗。"
我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手突然碰到了鼓囊囊的兜子,这才想起临行前我还从家里捎了不少吃食。
瓜子和茶水早就给我吃撑,倒是夏青山他这一睡许久,附近也没准备些吃的。
我把揣着的油纸包拿出来,试探着用手穿过栏杆递给他。
"找是找不到了……刚睡醒容易饿,我这儿还有些从家拿的糕点,你先垫垫肚子,我们边吃边聊。"
夏青山敛眸,迟疑了片刻后,身子微微前倾,伸出手将其接过。
糕体浅绿,缀着糖渍梅子,甚是酸甜开胃。
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青梅糕,他浅浅地咬了一小块似是品尝味道。
糕点抿化于舌尖,清甜微酸的香气打散了那抹昏沉,他眼里蓦地多了几分光亮,随后便将纸包搭在膝上,一口一口细细地吃了起来。
投喂他吃东西,不知为何总让人有种欣慰的满足感,我不免将这种心理归功于家里那棵长了好几年的梅子树。
“我家后院种了棵梅子树,品种是京城的独一份,就连世家的几个公子哥都要偷偷摸摸来摘。用它结出的梅子做什么都好吃。”
“现如今才五月,再早熟的梅子也带涩,待到六七月果子下来时,腌作果脯或是熬汤煮茶都是叫人难以忘怀的风味,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就捎些给你。”
夏青山心情不错,难得带着笑意的应了声好。
我顿时觉得那虎牙小兄弟的话也算不上太准:“他们都说你不愿搭理人,现在想想倒是谣言了。”
“若非误以为你是梦中人,我本也未想理你。”
“那我运气真是好的不得了,否则要是想与你交朋友,怕是得烧光我不少头发。”
我喜欢四处交际,换做平常听闻有这人,肯定是要上前与他对对碰的。
“那要是有人强要你理他,甚至重金赎你回家怎么办?”
“逆来玉石同烬,顺来鸡犬不宁。”
我突然不免捂住了肚子哈哈大笑,愈发觉得他对我脾气,也更觉得若是我爹遇上他,定是又气又恼却又说不得什么话。
于是他一口,我一句,聊至天明。
临行前我心里有了决定,玩笑般问了句:“若是我重金赎你,你会否叫我家安宁些?”
美人轻笑,眉如墨画:“那就得看你能否多备些吃茶了。”
“那等我攒够了钱,就赎你出去。”
8.
我要攒钱求亲的消息经过杜子维的大嘴巴,迅速传遍了我在京城的狐朋狗友圈。
这群人听了之后比他们自己娶亲都要激动,天才蒙蒙亮就掐着时间冲出门,连鸟笼子也想不起来提了,成群结伙的就跑到了往日里我们集合的地方。
美名其曰,提前随个份子钱。
但多年来的友谊无需多解释,我一搭眼就知道是他们怕我钱不够,特地跑过来凑一凑。
“你求亲,就是我们求亲,兄弟你放心,我们坚不可摧的友谊是不会被任何东西击倒的。”
他们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藏钱在帽子里的摘帽子,掖在腰带里的解腰带,左边的用小刀划开里衣夹层,右边的附身就要脱靴……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拦他们好。
直到将这些零零散散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在一起,杜子维仔仔细细的数了一遍后,捏着扇子悠悠摇头。
一帮人娶亲,凑起来的钱还没人家标价的零头多。
我不好意思的干咳几声,也觉得这任务分外艰巨。
但一想起那日夏青山晃了晃手腕上标着赎金金额的手牌,并未将那句‘攒钱赎人’多当真的样子,就又莫名憋了鼓劲,总想着先试试再说。
于是我们在座的一群穷鬼,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心思最活络的狗头军师杜子维。
他神色高深,一如前日忽悠我去花楼时的语气:“赎不到,抢…用真情感化总可以吧。”
我摇头,非要堂堂正正的把人请进门才好。
杜子维清楚我这人就算瞧见南墙也非要撞撞的臭脾气,心里懊恼花楼这一领给我领出了个心病,也不是无计可施,但嘴里说的话就是自暴自弃起来。
“那就去偷,去抢,去做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
我眼前一亮。
他话一顿,面露惊色。
9.
漂亮的倒挂金钩,这我熟啊,这我太熟了。
估计连我爹都想不到,他辛勤多年日夜督促我练武,竟然还能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靠这门手艺赚钱。
他们几个手脚麻利的在花街里搭了个戏台,台子离那栋花楼算不上远,只要里面的人寻着吆喝声探个头,就正巧能瞧见台上的模样。
我脸皮是厚,却也做不到在他十多米内耍戏法惹人注意,更别提讨来的票子还要攒一攒拿来求他进门。
余光越过聚集而来的人群,飘忽地瞥了眼窗户半掩的花楼窗户,我不免红了个大脸。
但那群人却死活不允我挪个地方,非说这里又能赚钱,又能引起心上人的注意,两者兼得岂不妙哉?
看热闹的人见我局促的红了脸,还以为我怯场,大笑着嘘出声。
我将别扭的情绪暂且丢开,手一抬接过杜子维扔来的剑,顺手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随后左手拎酒壶,猛灌一口,朝着泛寒光的剑刃一喷,酒液蓦地变作熊熊燃烧的烈火将剑身包裹,待火焰散尽,手中的剑已被长鞭取替。
长鞭在空中轻甩,炸空雷声作响,将四面同时扔来的数十个碗尽数击碎。
而后长鞭忽地变作长枪。厚布条遮眼,稍加估摸,使力一掷,便正中20米开外那人头顶的青梨。
引来一片叫好。
……
表演中途,那花楼里面的人都被外面的热闹吸引,半掩的窗户被尽数推开。
其中有个虎牙少年认出了熟人,脸上止不住笑,倏地身子一矮,挤着又冲回了屋内,许是要去找某个不爱看热闹的人好好说一说。
过了许久,青灰色衣角在窗边一晃而过。
杜子维仰着头暗中观察,不免用扇柄敲了敲掌心,点点头。
有戏。
10.
我们才摆了小半个月的戏台,突逢京城赶上连绵雨日,便决定暂且休息几日,在这期间各自想几个新把戏出来,等艳阳天出来了再重新开业。
以免我爹唠叨,我特意趁他晚上睡着时打下不少早熟的梅子,赶着天蒙蒙亮,在院里支起小锅,煮起茶来。
梅子泡软,去核,切半。甘草洗净。一并放入锅内煮沸,再加入茶叶煎煮,去渣取汁。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打湿了屋顶和地面的砖瓦。手边支起的铜锅里沸煮着乌梅与甘草,清香和着水汽袅袅而上,与京城的朦朦雨雾交织在一起。
我抱着煮好的甘草茶走进花楼时,虎牙少年竖起手指小声提醒,我这才知道夏青山正拉了帘子小憩。
我不急着开口叫醒他,就顺势坐下,思考过几日搞些什么把戏好。
过了约莫一刻钟,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泛哑,还待着未醒的倦意:“你怎么来了。”
“这些天雨下的勤,我听说你有些咳嗽,就煮了些甘草茶。”
他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用手臂撑着下巴,扫了我一眼,话中藏着笑意:“今儿不摆摊了?”
我的动作一个不稳,好些把茶水倒洒在地上。
“今儿下雨,改日再摆,若是你愿意来看,我给你挑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外面太吵,倒是你,攒了多少了?”
“零头攒的差不多了,你再等个一两三年,说不定就能跟我回家了。”
“这些够你找个不差的了,又何必执着于我。”
我握着杯子感受了下温度,将还算温的甘草茶递到他手中:“你不喜欢这里,我又与你聊得开心,恰巧也得找个合适的人堵住我爹的脑洞,不执着于你的话执着谁?”
“我并非良人,怕不是得有不少人对你指指点点。”
提及这个,我可就憋不住笑了。
“你要是这么说,那我也算不上什么良人,我们一群人好像住在花街里一样摆摊耍戏法,你是不知道那群老古董们怎么骂我们的。
这么想一想,我们还怪般配的。”
夏青山抿了口茶,有些干燥的嗓子被清甜微酸的梅子香润湿,止了咳意。他指腹摩挲杯壁,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换了个话题:“你家梅子结果了?”
“这是早的一批,剩下的估摸下月就都熟了。”
“下个月便科举了吧,我听闻朝廷对这次科举很重视,安排了不少巡逻。你们在外摆摊,小心莫扰了贵人。”
说罢,瞥了一眼,就怕我们顶风作案。
“要是被抓了,你那点钱就得留着给自己赎身了。”
11.
科举将至,除却赴京赶考的学子外,还赶上了那群南下求学的世家子弟归京。
小半年没见的那群损友搂着我的脖子,非要一口气把没赶上的都玩一遍,还说什么听闻花街里有人耍戏法可谓京城一绝,得去看个热闹。
我在他们呆愣的视线中表演了一下如何生吞两个铁球然后再完好的拿出来。
我赚钱求亲的事迹也再次流传了一遍。
说话时我们一行人正坐在茶楼里小会,下面街上挤挤攘攘,路过不少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他们捏着下巴端详楼下许久,非常有头脑的想了个法子。
于是科考前一日,我们的摊子顶风作案地开张了。
他们非说前一日学子们心烦意乱无心复习,富家也喜欢这几日来这街上坐在茶楼里围观。趁着这时表演一阵子既能热热闹闹地让学子们放松放松,讨些喜钱,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富家的赏钱。
甚至为免我们被官兵赶走,那几个还算有头有脸的主动站到台上,临时充当起助手。
我心虚地瞄了眼花楼的窗户,心下思索过一会儿能说得出口的借口。
但是你说有谁能拒绝两张闪闪发光的金票子呢?
没有人。
……
我捏着两张金票子舍不得撒手,要不是今晚花街不得营业,恨不得现在就冲去给夏青山展示一番。
倒是杜子维在得知是谁赏下后难得没说话,摇摇扇子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宋哥,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一定要保持啊。”
我以为他在说我的赚钱速度,不免感慨:“倒也不是次次都能遇见孙家和唐家的公子。”
白日里接连收到那两个归京公子的赏钱,称他们的一位前来赶考的朋友极为喜欢这场表演。
也算是个意外之财了。
“就盼望那位书生考取功名,放榜当日能让我们特意为他开一次业。”
12.
自打上次捎了几支茉莉去花楼,夏青山轻飘飘地扫我一眼并未提那日摆摊之事后,我每次再去都会提前翻过杜子维家的墙,顺手掐几枝长得正好的茉莉。
将花枝插进瓶内,我动动耳朵,听见外面格外热闹。
“这儿也算楼里最安静的地方了,怎么还会这么吵?”
“今儿放榜,能不热闹吗。”
我敲了敲头,最近忙活着躲杜子维的毒打,竟把这事儿忘了:“虽然不一定认识,但我还是好奇状元是谁,你好不好奇,要不我出去问问?”
“有什么不认识的,”夏青山盯着我瞧了好几眼,眼角缀着笑意,从怀里递过来张请柬,“那日他爱看你的戏法,还叫身边的公子赏了两张金票子呢。”
我装作听不见什么戏法的样子,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将请柬拆开。
是状元郎特意写下的邀请函,称自己刚到京城除却两位公子外并无友人,那日听我们在台上祝他金榜题名,能考中也算是沾了一番喜气,希望我明日晚上来花楼参加他的状元宴。
我乐得咧开嘴,指着给他看:“想不到我竟然还入了状元郎的眼。”
夏青山斜倚在榻上,撑着脸看着我,只浅笑着并未多言。
13.
状元郎并未请太多人,来的不过三两位,都是他在道成县相交的好友。
状元宴当晚,我们落了座没多久,虎牙少年便赶来说状元郎有事耽搁,要过一会儿才能来,叫我们先吃些茶水,打发下时间。
我认得唐家和孙家的两位公子,聊了没几句就熟稔起来了。
孙三公子本对此处兴致缺缺,但听了旁桌人打趣我求亲的事情便后来了兴趣。他顺手替了茶拿着酒凑过来,问我那人是何模样,竟叫我顶着外人的指指点点也要摆摊攒钱。
我趁着夏青山不在这儿打趣道:“那必然是人间绝色了。”
唐大公子捏着下巴,觉得这话有误:“你是不是没瞧见过状元郎的模样?瞧见了怕是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我下了半杯酒水,顿了片刻,细细回忆了下夏青山的模样。
…
状元郎走过来时,我跟他们已经盘坐在榻上,对酌了数杯。
若非花楼里旁桌的那群人均倒吸了气,我好险就没有注意到状元郎的身影。
孙三公子戳了戳我,示意我朝前看。
酒杯还贴在嘴边,我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视线模模糊糊,映入了两个人影。我努力眯起眼睛,其中一个身影可算愈发清晰起来。
那人对外还是一副冷着脸的模样,落了身边人大半步,没有要掺和的意思。
他青灰色的衣摆上绣了好几枝缀着青梅的枝杈,走动时微微晃动,好像梅子树被风吹过,透着丝丝凉意。
他淡淡地扫了周遭一眼,在某个瞬间与我对视,脸上的冷淡蓦地散了不少,颇有寒冬散去暖春将至之意。
我看不清状元郎的模样,眼睛里只能瞧见夏青山正朝我走来,
酒劲上返,脸颊燥热起来。
说来奇怪,我见过他好几面,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看得细致愣神,明明还是从前那般长相,可却越瞧越不一样。
14.
我被唐孙两家的公子抓着喝了不少酒,醉的不分东西,早就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
夏青山搀着我一路送到了花楼门口,用袖子帮我挡了挡风。
杜子维嘴上虽然说逮到我这个摘花贼就按下揍一顿,但还是踩着点特意来接我这个醉鬼回家。
我摇摇脑袋试图唤醒短暂的神志,猛地停下了步子,然后在夏青山的疑惑中掏了掏衣兜,悄悄在他手里塞了两颗来之前摘的青梅子。
我特意避着杜子维的视线,侧过脑袋,贴着夏青山说起悄悄话:“一颗我家的,一颗杜子维家的,你尝尝看,猜猜哪个是我家结的果子。”
“梅子?”
“嗯,别让杜子维看见我摘了他家东西,不然就该扭头就走放任我睡冷街了。”
夏青山掂了掂手上的东西,突然不知为何而笑。
“猜中了又如何?”
我摸了摸鼻子,不太灵光的脑子转了半天才想起什么:“你要是猜中了,过几日挑个好天气,我摸进楼里去,偷偷带你去游溪。”
他轻轻掐了下我的脸,似乎早就有了答案:“那就回去选日子吧。”
15.
花街前脚开了状元宴,后脚就又要张灯结彩的准备孙家公子的婚宴。
请柬递的突然,我本来还琢磨着去找夏青山游溪,想踩着日子再前去道贺,却在去花楼途中听见了不少窃窃私语。
孙家是富贵的世家,可这场婚事却不得世人祝福,反而惹得流言四起。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说那孙家的三公子念书回来,书没带几本,倒是带了十多个青楼姑娘,要在京城里摆席娶亲,甚至还跪拜列祖列宗,要给挨个上了孙家的族谱。
何其荒唐。
我止了步子,思来想去,还是暂搁了游溪的计划,原路返回,转而去找我那群无所事事的狐朋狗友。
找到他们时,这群人正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孙家喜事,巴不得今晚就睡在孙宅大门边,争着想拐带孙三公子过来把酒言欢。
我挨个敲了遍脑壳,说这事儿闹得流言四起,问他们愿不愿意搭个伙帮孙三公子把婚事办得热闹些,给他撑撑场子。
孙三公子并非他们口中那般荒淫愚钝之人,做出这种选择定是有难言之隐。但不管是何缘由,他能做到这种地步,就已经让我们十分敬佩。
我们无法堵住芸芸众口,却能尽力让这场婚事变得更喜庆热闹些。
……
我熟识的朋友遍布京城,我朋友熟识的朋友更是多的离谱。
真心实意也好,赶着去看热闹也罢,我们召集过来的人在婚宴当天将孙宅挤得人满为患,祝贺之声争着喊着,此起彼伏断不下来,当真是热闹非凡。
连孙三公子和那数十位姑娘都没曾想到竟会声势浩大到这种地步。
他们本还略显萧瑟,浸着低落的情绪时时无言,直到我和唐公子带着一群人挤挤攘攘的闯了进去。
“婚事乃大喜事,这一辈子也就只这么一次了,现在几近半个京城的人都来给你们庆贺,还不赶紧开心点。”
唐公子看不上他抿着嘴的模样,抄起桌子上的红绣球就朝孙三脑袋上砸去。
倒是那几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让话中带上了笑意,伸手拍了拍:“唐颐说得对,换作以往,这等浩大的仗势我们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就今儿一日,开心点。”
16.
我们紧急培训了几日,习得了抬轿子的好功夫,自告奋勇地抢了抬轿的活。
新娘子们没有娘家,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从孙宅抬着轿子迎出,在京城浩浩荡荡地绕个一圈,显足了派头再送回到孙宅。
背新娘上轿要其兄长来,许是报复唐公子砸脑袋那一下,新娘子众口一致说视唐公子为兄长,硬生生叫唐公子绿着脸接连背了十来个上去。
孙三公子本该在家中等候,但他忧虑途中出什么意外,便一撩新郎袍,利落了上了骏马,牵着缰绳挡在十多台喜轿前面,要陪着她们一同过京城。
少年郎身姿挺拔,骑着皮毛油光锃亮的骏马,手握缰绳,意气风发。
跟在他身后的十多台大红花轿,每一个都是八人齐抬,寓意明媒正娶。
大红灯笼开路,沿途吹吹打打。京城的人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即便是不知何人娶亲,路上遇见了也都忍不住跟了过去凑个热闹。
……
走进花街时,我大老远就情不自禁的抬头看向花楼,抬着轿子的手心不知为何蓦地出了汗。
花楼的窗户尽数推开,我盯着看了好几眼都没看见熟悉的那抹青灰,心里不免空落落的。
倒是身边的哥们见我这样忍不住调笑出声,说这次没抢到抬轿名额,等我攒够钱成亲那日,一定要拼了命的抢到给我抬轿的机会。
我想摸摸鼻子,可手却占着,只能不好意思的别过脑袋,过了一会儿后道了声好。
17.
婚宴快到尾声。
我和唐大公子一并出了门,坐在台阶上一面散散酒意一面闲聊,得知了这场婚事的缘由。
孙三受恩于新娘子们所在的花楼,更与其中一位两情相悦,却不料仇家求绝色以送去邻国施美人计求到那位身上,遭拒绝后恼羞成怒,出手除了她不成,还要迫害孙三。
孙三怕牵连到楼里其他人,便暗度陈仓的将其带回京城,想借家族势力保她们平安,自己却好险死在归京途中。
孙家保得了她们,却不一定能保住孙三。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手边也无酒,叹气后沉默了半晌,捡了个没那么压抑的问起:“可如今天下清朗,为何还要对邻国施美人计?”
“北国实力大增,西北边塞冲突渐起快要压不住了,天子不愿开战,试图借此平息战事。”
我十分诧异:“京城竟然没有一点消息传出。”
“天子巴不得这事儿快些解决以免乱了民心,怎么可能放任消息流出呢……酒散的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进了屋,唐大公子瞧见了刚到没多久的状元郎便凑了过去。我被他在外的一席话扰了兴致,心下思绪万千,也觉着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临行前,我情不自禁地寻着孙三公子望了一眼。
新娘子们接连掀开一半盖头,露出明艳的面容。她们手上捏着红手绢,莺莺燕燕地站着,将孙公子护在了中间,见我朝那边看,都笑着点头致谢。
知晓了事情的起因和不知如何发展的今后,这大喜的画面倏地蒙了层阴影,叫人心头一紧。
我拱了拱手回应,附身离去,不再叨扰。
18.
我呆坐在自家果树下直至天明。
前半夜下了小雨,在地上积了滩小水洼。
我越盯着那水洼看,水面上夏青山的模样就越清晰。
心下思绪万千,竟是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再如何试图冷静些许,却也还是忍不住将孙三公子的故事代入到自己的身上。
论美人之姿,他不输任何人。
要是那仇家寻着寻着寻到他那儿该如何?连孙三公子那般人都没能护住,甚至好险自己命丧于此,换做我又会是何场景?
想着想着,思绪又飘忽不定地又转到今日大婚上。
白日场景依旧宛若还在眼前,那几身婚服勾得人心痒。
夏青山总是穿一身青灰,从未见过他换上那般张扬喜庆的红衣。
有一点点想看。
可按照现在这个攒钱的速度,要到何时才能等到那一天。要是在这期间有人想强抢把他求走又该怎么?
我坐在树下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唉声叹气,纠结到极致了便起身,一个弯腰把脑袋猛扎进了水缸里。
直到天边依稀蒙蒙亮,才发现自己竟一夜无眠。
手下触及的衣服被水缸溢出的水沾湿,我望着天边愣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在熬了个通宵后竟有想立刻跑去花楼的冲动。
虽前半夜有小雨,却渐渐停下,乌云散尽,瞧着今日又是个大晴天。
19.
梅子黄时日日睛,小溪泛尽却山行。
我知夏青山不喜吵闹,就特地选了片人少的地方,等划了几下舟朝溪心而去时,周遭更是只剩耸立的山,只能听见水流晃动和远山鸟鸣的声音。
容得下二人的小舟在水面上缓缓飘动,我放下手中的桨,盘腿坐下,让小舟漫无目的的漂一会儿。
“这地儿怎么样,是不是比在楼里闷着强?”
许是甚少来这种地方,夏青山正坐在对面望身侧景色瞧的出神,眉目间那点忧郁寡欢也尽数舒展开。
溪面波光粼粼,映着晴空与青山。
他略略俯下身子,伸出许久不见阳光的手,捞了一捧溪水,扭头朝我浅笑:“来时那边不是有你朋友,怎么不和他们一起?”
“他们好遇,青山难求,今日孰轻孰重是分得清的。”
我戏弄了他一句,心下虽还一筹莫展,却因眼中映了他的身影而放松些许,身子朝后一仰,弄得小舟微晃。
“而且我看他们好像没有想搭理我们的意思,估计又在聚起来搞什么事,我可不带着你掺乎这种不安全的事。”
夏青山把头扭了回去,手指时不时扒拉几下水,声音清朗,话语轻轻:“我听说圣上要给状元郎指婚,状元郎不愿意,估计他们现在正想着办法呢。”
我前脚刚想笑话笑话状元郎,后脚心下一顿,豁然开朗,喜上眉梢。若是状元郎在这儿,我定要冲过去为他表演个碎大石的绝活。
扑通一声,我跳进溪中,大笑着非要推着小舟前行。
夏青山不知究竟为何,连忙伏在舟上,一手攥紧边缘,另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握住了我推着小舟的手腕。
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我仰着头瞧他,看他的神色先是慌张,又渐渐转而无奈,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我的手。
我嘴角动了动,他缓缓叹了口气。
两个人先是互相对视憋着笑,而后却是忍不住了,保持着这个姿势哈哈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眸中的笑意波光潋滟,却详装怒意:“还不快上来?”
“你陪我对个诗,我就上去,怎么样?”
“你想对什么?”
“对名字。”
我用空下的那只手盛了一捧映着远方连绵青山的溪水,声音有些莫名抖,但还是捧着凑到了他眼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诗意所指连绵青山,溪水却映着夏青山的脸。
他眨了眨眼,一时愣神。
我有些忐忑的等着,就在差一点就要把脑袋扎进溪水里的时候,夏青山开了口。
“人皆种榆柳,坐待十亩阴。我独种松柏,守此一寸心。”
我不解:“你何时种了松柏?”
“如今有水了,不就能种了。”
他挪开攥紧舟边的手,接过那捧溪水,然后一个使劲,将我拽了上去。
20.
我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正背着他收拾行李。
他敲敲拐杖,故意咳了好几声,横眉竖眼地瞪着我。
“怎么?真是没出息,攒不够求亲的钱就要私奔?”
我把东西团起来系好,拿根木棍一挑,满意的点点头,随后站起身:“你瞎说什么,我要去北边边塞上战场。”
“啥?”
原本还吹胡子瞪眼的老爷子瞬间收住,表情一变再变,也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最后唯唯诺诺的别过了头。
“年纪小小女孩家家上个什么战场,钱不够大不了爹补贴你点得了。”
“?”
“不是你说的我多杀一个敌寇,就相当于每给你讨个外孙了?!”
“不是你听了之后死活不乐意顺手就把刀扔了吗?!”
他这句话提醒到我了,我眼前一亮,朝他伸出手:“我现在要去了,祖传的那把刀能不能借我使一使。”
攒钱不一定要攒到哪年去,中途又容易出意外。不如就趁现在去边塞,拼命替天子扫扫贼寇,好快些搏个功名出来。
到时候用功名求天子指个婚,岂不美哉。
听了我的解释,我爹的嘴角抽了又抽,却也知道他劝不动我,拐杖一扔,抛下句爱去不去,腿脚矫健地转身就走开了。
21.
我大晚上不睡觉,把我那群京城的朋友们挨个嘱托了遍,叫他们勤盯着别让夏青山被什么心思不纯的人骗走。
本来大晚上被晃醒还稍有茫然,待我扛着行李说这就启程北上后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我急着赶路,拍了拍好兄弟们的肩膀暂且告别,在他们好像在做梦的呆滞下骑着他们友情相赠的好马就跑了。
待途径驿站时,我犹豫地停顿了一会儿,想起临行前我爹非让我在驿站等等,说他给我准备了从军的行李。
什么行李要在驿站等着自己来?怕不是我爹他反悔舍不得我,叫来官兵要把我抓回去吧?
我搓搓手臂,总感觉这事儿我爹能干出来,便连忙扯了扯缰绳,唤着马儿向北而去。
早些到边塞,早些打完,早些归来。
到时候把路上所见记下来,还能给夏青山讲讲边塞是何模样。
22.
越是靠近西北边塞,景色越是不同。
京城的繁华伴随着刺脸的冷风被甩在身后,马蹄踏地,奔向荒凉苍茫之地。
耳畔唯有凌冽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唯有途中堆乱蓬蒿的白骨。
于马背上饮烈酒,观雪山,望孤漠,总盼望着偶遇一路大漠中的商队,再或是窥探一番神话中的神女飞天,好解孤身行路时的苦闷。
越是靠近荒凉北境,越觉得京城的十几年不过黄粱一梦。
穿过了破败零散的房屋,见了因饥饿而骨瘦如柴的活人。
纵马越过无人安葬的无名尸,附身可见遍布百里的衣冠冢。
我时常恍惚,忘记自己是从飘着绿柳、漾着暖水的京城而来。
23.
"边塞苍茫浩大,是京城难寻难遇的景色,可却过于孤寂荒凉,全无京城的热闹繁华,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京城,时常盼着回去看看……"
"——没个志气。"
寄回京城的信过了许久才得了回音。
我坐在帐内,半张脸都缩进了狐裘大衣里,看着夏青山的回信笑得傻里傻气。
看着像是不成器的指责,我却仿佛能听见他又无奈又不忍心的叹气。
杜子维默默拿开挡住脸的地图和战报,瞥了我一眼,没个好气:"不疼了?"
"有你的谋划撤的早,伤的又不重,疼个什么。"
我捏着书信,伤口扯得斯哈斯哈,却根本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到了边塞好几日后,杜子维就风尘仆仆满脸怨气地也赶了过来,见了我就一脚将我踹翻,按在地上揍了好几拳,怒骂我不在驿站好好等着,日夜不停的赶路叫他跟不上。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爹说的“行李”是狗头军师杜子维。
用他的话就是我空有一身武力但是脑子不灵光,去了边塞估计连怎么被对面框死的都不知道,消息传回去怕不是白白给京中的兄弟看乐子。
许是这一路奔波怨念过大,他刚来没几日,就联合我们坑了邻国好几把。
军心大涨。
24.
边境北国愈发强盛,我们拼了命才堪堪维持住暂时的平衡,稍有不慎便会崩盘。
短短几日里,我们向京中连发几十封求援军的加急文书。
可苦守许久,没等来京城的援军,先等来了夏青山的书信。
信中写,京中仍歌舞升平,宛若盛世。
边塞的兄弟们伤的伤,残的残,都仰着头偷瞄我手里的信,好像将其误认成了京中的来信。
我哑了声,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代。
那一瞬间,我甚至想说不打了,带着他们做一次逃兵,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
却又对不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
杜子维夺过我手里的书信,朝前迈了一步,将我挡在了身后,装出了副兴奋的模样,摇着信喊道:“最后一战了,再打最后一战就结束了!”
他们眼睛里亮亮的,也伸着胳膊跟着他喊。
我咬着牙,缩在他身后止不住眼泪。
杜子维后退半步,好让我能依着他的后背稳住,将那封书信小心翼翼的塞回了我手中。
我攥紧了信,就好像握住了他的手。
视死如归。
25.
仿佛知道无人相助,我们都怀着必死的决心,不顾一切的迎向敌军。
挥着青刀,以血肉之躯,驻一道死守境内的城墙。
血水糊住了眼睛,分不清楚睁眼还是闭眼。
意识渐渐模糊,分不清死了还是活着。
只是手里的青刀终于握不住了。
一片漆黑中,我又瞧见了一片连绵的青山。
26.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能再睁开眼的机会。
杜子维把我们缠的活像一个个染血的胖娃娃,见我还能睁眼睛,啧啧称奇。
我想弯弯嘴角,却又眼前一黑。
狗头军师不愧是狗头军师。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们捞回来的。
27.
敌军称停战一个月,以示哀悼。
我问是谁,杜子维说是那个状元郎,前不久刚病逝在了南下的路上。
状元郎入仕,天纵奇才 ,大有作为,即便身在对立营,却也仍博得了北国的敬重。
“据说他年幼时身体便不好,考上状元那年就已是枯木之躯,活不过多长时日了。”
“若非这次他急匆匆的南下寻孙公子,倒也不必走的如此之快。”
我攥紧了手指头,心头被偌大的恐慌蒙住。
杜子维注意到我的不对劲,还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我早就慌得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念叨着夏青山他身体也不好,会不会在我离去的时候也遭遇这般不幸。
“你是不是死里逃生时伤了脑袋?”
杜子维嘴角抽了抽,想详细说些什么。
但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夺门而出。
28.
我挑了匹还跑的动的马,骑着它不管不顾没日没夜地朝京城那边冲。
等到了京中早已一副蓬头垢面,流浪许久的模样。
堪堪止住了步子,捧着水摸了两把脸就当收拾过了,连忙踉跄着往花楼闯。
我跑了一大圈也没见到夏青山的身影,真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紧绷的神经终于断掉,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吓得一群姐姐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虎牙少年蹲在我面前,听我前言不搭后语的以为夏青山出事后欲言又止,无奈的叹了口气。
“您临行前嘱托了好多人盯着他,您还记得吗?”
“……对……我嘱托了好多人……”
“然后他觉得烦了。”
“……觉得烦了……”
“就自己拿钱赎了自己,住你家去了。”
“住我家……啊?”
29.
我走到家门口,一时没敢迈步踏进门。
轻轻伸手推开门,踏进去时好险一个踉跄,没能踩到地面。
夏青山正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长刀砍着果树老了的枝杈,见我回来不免愣神,面露诧异。
听了我回来的缘由后更是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何时身体不好了?”
“那,那日咳嗽……”
我呆滞许久,脑子里断了的弦可算接上,也终于回忆起临行前杜子维的表情是为何。
夏青山叹口气,泡了杯热茶给我。
我推了茶杯,鬼哭狼嚎,说我不想打了,万一我在战场上挨揍的时候他也一不小心病逝了可怎么办。
夏青山放下手里攥了大半天的茶杯,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就不打了吧。"
我止了声,他轻轻牵住了我的手,手掌温暖,驱散了我的慌张。
“只要你舍得。”
30.
我去边塞是为得圣上指婚,如今夏青山人已在我家,倒也没了求指婚的必要。
可我还是又回了边塞。
我舍不得边塞那群傻里傻气的兄弟,也舍不得日夜不眠就为谋划战略的杜子维。
更舍不得身后的京城。
纵然迟迟无援兵,也不知应如何捋清对京中大人的复杂情感,但我知道若我们没能守住,热热闹闹的京城就会变成泡影。
可北国却迟迟没有动兵。
直到杜子维说,北国来人劝降。
31.
我本准备誓死不屈,却没想到对面来的是个熟人。
许久未见孙三公子,他与那时初识相比,变化太多了。
他问我可见战乱愈频,国力愈弱,天子愈无为,百姓愈流离失所,战士愈惨死沙场。
他问我,世道渐下,死守一场繁华泡影有何意义。
我说,我们守的是身后人的安宁,却也知道这边塞没几个活人,快要守不住了。
他说安宁他来守,战乱他来停。
我哽咽,拽住了他的脖领子。
“那你说京城人不骗京城人。”
孙三公子一本正经,发了誓。
“京城人不骗京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