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鬼者》花唱

3、北方新雪初晴

　　昼，晴空万里。

　　为了不露馅，长安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基本全程都是她爸在找话，而她“嗯啊对”结束话题。一路上长安也听到了不少信息，包括她现在要转的依旧是四年级。

　　厚积小学离长安家挺近，开车十分钟就能到。长帆下了立交桥一路向前开，最后停在校门口。保安看了眼车牌号便放行了，钢门缓缓向两侧收缩，露出熟悉的操场。

　　这时候正是大课间休息，小孩儿们都被放出来玩，操场上相当热闹。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辆白色轿车驶入校园，慢慢悠悠地穿过操场，甚至和几个小孩儿贴脸滑过，然后停在了后操场，像什么来视察的大领导一样。

　　然后，依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白车左边门打开了，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相当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绕到另一边要开副驾驶的门。

　　长安缩在座位上，头一次想要自杀。

　　救命......她感觉自己像带资进组的刁蛮任性大小姐。

　　没给她更多时间思考怎么悄无声息地逃走，车门开了。长帆满脸慈祥的微笑：“来吧安安下车吧，认识认识你的新同学们，书包给爸爸，爸爸帮你背。”

　　长安：“......”

　　她看着她爸人模狗样的西装，再看看自己怀里抱的炎龙侠，实在没有勇气把书包给他，悲哀乞求：“爸爸，求你了，让我自己来吧。”

　　不等她爸说话，长安就将书包放到一边，挣扎着先过第一关——让她的腿够到地面。长帆伸手来帮她，长安脑子一晕，叫道：“我可以我自己来！”

　　在一番周折下小花鞋终于够到了地面，长安回身趴在车椅上把书包捞出来，满脸冷漠地背上了。长帆领着她，一高一矮向教学楼里走。

　　长安目不斜视，尽量沉稳地往前走，余光里却瞟见自己的小裙子随着动作一荡一荡。

　　唉呀妈呀，以前为了方便工作，她都好几年没穿过裙子了，今儿个怎么就被吕娜轻易骗去穿裙子了呢。

　　大门边有两座长亭，不过上面的棚不遮阳，所以在亭子里玩的人比较少。亭子后面的花坛里种了数棵桃树，正是春暖花开时节，满树桃英灿灿，光照人眼。

　　有一个人就坐在拥簇的桃花之间，倚着一园烂漫的春天。她手里捧着一本书，风一吹，桃花便掉落到书页之间，小巧的影子像水中鱼过，波光粼粼。

　　长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偏转头望了过去，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儿正望着自己，面容如早春桃花初初盛开。

　　穿着一件蓬蓬松松的小裙子，脸庞轮廓温柔。不笑的时候有一点孤高的意味，看着又不算太冷，毕竟眉目温柔。

　　很高兴今天是个晴天。

　　＊

　　长安心头一跳，还想再多看几眼，但左手被长帆牵着，很快进了教学楼。长帆和厚积的校长认识，进了校长室后好一顿寒暄。而后便进入正题：我家女儿就拜托校长照顾了。

　　校长闻言哈哈笑，让老弟尽管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们这儿——厚积勃发哪。

　　长安没太细听，此刻回过神来，等着要听自己会分到哪个班。

　　校长道：“班已经给孩子选好了，这一届四年级一共有三个班，老弟你家孩子就放在三班。班主任叫姜兰，温柔细致……”

　　长安松了一口气，还是上辈子那个班，还是原先的班主任，不出意外的话，还是原先那些同学。长帆笑着谢过，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校长适时而止，亲自带着二人去新班级。

　　这时候大课间还没结束，走廊里空无一人，校长领着他们很顺利地穿过走廊，又转了个弯，来到走廊最里面的那间教室门前。

　　长安站在门外，有点激动。

　　“姜老师？请出来一下。”校长冲里面招手道。

　　讲台上一个约三十左右的女老师闻声转头，放下粉笔小步跑过来：“校长。”

　　姜兰见这拖家带口的架势便明白了，站好等待。校长交代一番就走了，姜兰微笑着应下，然后又跟家长一顿聊。因为学生要上来了，三人就到一边不会过人的角落去聊，也不会影响回班的学生。作为一个家长和一个老师，长帆跟姜兰简直是相见恨晚。但长安记得他跟自己每一个班主任都如此伯牙子期。

　　“对对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姜老师说的太对了，孩子就应该这么教。”

　　“长爸爸说笑了，看得出来，长爸爸很在乎孩子的全面发展。我们厚积小学一直秉持着......”

　　长安百无聊赖地慢慢拉扯着书包带子，在心里默默怀念她还是“正”的日子。刀光剑影，鲜血横飞，但是那是能让她的骨头都烫起来的日子，她真心热爱的行鬼生涯。

　　又过了十分钟，那两个人总算是聊完了，长帆蹲下去，对长安道：“安安啊，爸爸回去了，你要快些适应新的班级，多和小朋友们交往，敢于......”

　　叭叭叭又是一通交代，好不容易说完了，长安赶紧开口道：“我知道了爸爸，我会尽快融入三......咱的新班级的。”

　　姜兰领着她进去了。

　　长安眼神一瞟，嘶，小姑娘坐在靠窗第三排。

　　“这是咱们班的新成员，大家要好好相处。小朋友，和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长安惊得瞪大眼：“谁是小朋友？”

　　她和姜兰面面相觑，僵持了几秒，长安乖巧道：“老师对不起，我是小朋友。”

　　紧接着长安深吸一口气，字正腔圆：“大家好，我叫长安，性别女，爱好吃喝玩乐，梦想是当正首，做正义之光！”

　　全班一愣，接着哄堂大笑。

　　姜兰：“......”

　　别的都挺好，那个“爱好吃喝玩乐”是什么鬼？还有梦想是当正首......正义之光......

　　她只当是小孩子不谙世事但志向远大，和其他小朋友们做自我介绍时说“我以后想当科学家”是一样的。姜兰领长安到后面唯一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

　　课业无比简单。

　　当然这是对于正首大人长女士来说。

　　四年级的学习难度比一二年级提了一个档，在场其他小朋友们学得还是比较艰难的。在语文科目上，一二年级大多只要求识字，写一两句短话。四年级则正是开始写作文，要求有一定的语言表达能力，注重逻辑思维和文字组织。数学方面更加注重思维，英语要求书写，背诵，阅读。

　　这些都是常规学科，而当今时代每个学府都设立了一门特殊课程，内容就是行鬼。每所学府都有一个专门的班级叫“预正班”，顾名思义是为成为“正”做准备，选拔高级行鬼人才。通常这些“预正班”的学生们百分之九十九毕业之后都会转行回归正常生活，千万人中只有那么一个天选之子有可能成为“正”。

　　三班只是个普通班级，长帆更是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女儿当什么捕鬼者，他认为那都是骗人的把戏。

　　行鬼课程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比较吃力了，很多人连入门的聚气都做不到，注定一辈子只能是个普通人。但对长安来说，无论是普通课程还是特殊课程都游刃有余，起码理论上游刃有余。

　　姜兰给她找了一套教材，但练习册缺了一本。下一节就是数学课，要讲昨天作业，长安正好缺了配套练习册。姜兰怕她跟不上，就替她向别人借了一本。

　　“桃北。”姜兰朝底下唤道。

　　“姜老师。”窗边的小女孩儿闻声抬头。

　　长安下意识地别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姜兰和蔼地微笑：“把你数学练习册拿过来。”

　　桃北弯下身在桌斗里摸了摸，拿着练习册走到讲台旁。

　　长安微垂着眼，余光里瞥见一截淡色的裙摆，胸腔里的一颗心脏忽然小小地跳了一下。

　　“新同学没有练习册，把你的借给她看看。”

　　桃北应了一声，把那本练习册递了过来，眼睛自然地垂了一下。

　　长安记着这个习惯。她看人一般先看一眼，然后眼皮略垂。这其实是她待人的礼节，不过多和别人直视。如果不是脸色很温柔，大概会被理解为一种傲慢。

　　姜兰道：“桃北是咱们班里学习最好的同学，老师把她的练习册借给你用一节课，你要好好看看同学的作业。”

　　长安一口答应。

　　哎呀，送上门来的姑娘......不，是作业，她一定好好看，仔细看。

　　＊

　　长安拿着练习册回到座位的时候上课铃正好响了。数学老师走上讲台，让大家把练习册拿出来。

　　时值上午，淡淡的阳光洒在淡绿色的封皮上。窗户悄悄露着一条狭长的缝隙，一根树枝钻进来一点，叶子抵着窗框软软地晃。

　　“翻到第三十五页，看第一题......”

　　桃北写练习册一般用铅笔，笔迹颜色淡，在新白色的纸面上显得有点浅。长安恍恍惚惚想起来了，这人确实喜欢用铅笔写作业，这一点还是她初中才发现的。而且她从不用自动铅，就用普通的木铅笔。自动铅笔芯很细，写出来的笔迹也尖锐，而桃北用的铅笔笔尖磨损到一定程度就能写出粗细适中的字迹来，颜色很漂亮。

　　一本练习册其实能看出来很多东西，比如这人性格上的一些偏重点，是张扬还是内敛，骄傲还是卑下。她觉得有些有趣，便细细观察了起来。这人写字一直很秀气，字迹稍带连笔，尤其是她填写的字母“C”十分特别，上面比下面略小一点，侧面弧度不大，下面勾起来的地方像一只烤梨。

　　长安全程没听讲，拿目光给桃北批改了一下，只错了一道题。她又往前翻，全是A﹢，还有盖戳的小红花。

　　“哈哈……”

　　全班寂静。

　　长安这才发现她刚才居然笑出了声，一抬头数学老师果然怒目而视。

　　长安心里微凛，也知道自己溜号溜得过于明显了，先乖巧地跟老师打了个招呼：“老师好。”

　　微凛是因为她害怕这位老师。

　　上辈子她曾经被这位老师骂得很惨。那时候她年纪小，数学上完全还没开窍，大家都考九十多分的卷子她能考五六十分。于是这位赵老师在她六年级升学的时候就扬言“她就是开足了马力也考不上某某中学”，此事让她记忆犹新。

　　赵老师严厉道：“知不知道为什么叫你起来？”

　　长安继续乖巧装小学生：“不......知道，知道。”

　　赵老师：“知道你就说说这道题的答案。上课扬了二正的，想啥呢。”

　　长安：“......”

　　救命，第几题？

　　她在那兀自煎熬，嗯啊的功夫全班都回头看她了，一个个扭着身子，费力地转过小脖子。长安大脑“轰”地一炸，等看见桃北也转头看她顿时就飞升了。桃北用那种还很懵懂的眼神望着她，纯真中带着一丝她特有的淡淡忧伤。

　　时间恍若静止，空气里的灰尘在淡金色阳光里浮动，温暖，轻盈。

　　“第七题，第七题，第七题......”同桌在一旁疯狂暗示，生怕她答不上来。

　　赵老师就站在讲台上，冷眼看着她俩。

　　长安回过神来，照读了桃北的答案：“29。”

　　赵老师没放过她，当场提问：“784除以8加2乘4＝？”

　　“106。”

　　“560除以4减去20乘2＝？”

　　“100。”

　　“200除以20的商，减去1的3倍＝？”

　　桃北好奇，长安羞涩：“7。”

　　全班表情惊恐。

　　长安在心里笑：小样，就这？

　　老娘可是正首大人，连行鬼都轻轻松松，还怕你几道乘除法？

　　赵老师看这转校生不顺眼，非要把她降住：“一个数比37的二倍少6，这个数与23的积除以117和9的商是多少？”

　　她甚至用的不是问句，就是笃定长安空口答不上来。

　　长安笑不出来了，顺手就拿起练习册和笔在空白处列式子，几秒后她问：“老师请问我要说到小数点后几位？”

　　赵老师心里咯噔一声：“你先说。”

　　长安一边往下写一边念前面已经的出来的数字：“120.307......6923......”

　　赵老师摆手：“你坐下吧。”

　　长安嘚了扒嗖地坐下了。

　　全班鸦雀无声。

　　赵老师压制住了想要抬手扶额的冲动，沉稳道：“我们来看第八题。”

　　长安觉着这赵老师还是跟她犯冲。
　　她实在看不下去这么简单的东西，又开始走神，只是这次隐蔽多了，眼睛跟着讲课的题号走。结果看到第十题的时候长安傻眼了，那旁边被她写了个式子。

　　就是刚才那道特长的一口答不上来的题。

　　桃北练习册上除了老师的批语全是铅笔，干干净净的，空白处一点笔迹也没有。

　　中性笔，擦不掉。

　　长安往后靠，完了。

　　长安纠结了一会儿，下课后还是站了起来，拿着练习册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桃北坐在椅子上，桌上铺着小桌布。阳光铺在她脸上，照着细小的白色绒毛。她同桌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说长说短，桃北的声音也夹杂在里面。她还没到变声期，声音里总有种奶意，整体音色独特清柔，像溪边的漂亮石头。

　　长安摊开她的练习册，非常惶恐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北，我刚刚一迷糊就直接在你本子上头写了，这个......我瞅着也擦不掉了，这个，抱歉啊......”

　　“我看看我看看！”桃北同桌兴致勃勃地把头伸了过来，拿手在练习册上一抹，带出一片灰乎乎的墨痕：“真的擦不掉了诶。这可怎么办？你用的是橡胶可擦中性笔吗？我这里有橡胶！”

　　长安尴尬地笑笑：“呃......不是......”

　　上初中后老师就封杀了“橡胶可擦”，所以她一直用不可擦的笔。沉默了一会儿，长安几乎要等不住了，结果桃北张嘴道：“你叫我什么？”

　　长安：“啥？”

　　桃北抬起头，又用那种人在屋子里望窗外春日晴空一样的眼神看她：“你叫我什么？”

　　长安这回听明白了，但压不住紧张的心跳，眼珠子直抖。她悄悄把手掌握成拳头，靠局部压力转移整体紧张：“呃，哈哈哈，你没听见吗？”

　　桃北只是看着她。

　　长安的笑容很傻，像被卖了还在给人数钱：“小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