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苏》夜微阑

39、第三十八话 一朝打醒梦中人

　　“……我唐家被你们刘家累到今天这个家破人亡的地步，难道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吗？”
　　唐瑾这么一说，等于伸出手去拨开了一层云雾。柳絮心道他不顾忌自己而讲出真相，定然是知道了她曾经去过锦州。如此一想，那原本紧张得有点微颤的心，倒也渐渐平静下来。
　　“曾经，刘唐两家的过往，这是上一辈之间的事，我们知道的内情都不完全……且不说我爹已经病了快半年，至今没有苏醒——这些年来，你一直蛰伏在云州，用各种方法打击刘家的生意，就算有多少该报的仇、该泄的恨，也应当有个尽头吧？又何必逼人至绝路？”
　　“内情？你以为有什么内情？”唐瑾冷冷地说着，眸光轻轻略过柳絮微微憋红的脸。那是一种冰寒彻骨的眼神，似是带着浅浅笑意，又含着几分清透的讥讽。虽然有着绝美的光晕，却能将人冻到骨子里去。
　　“是我，亲耳听到我爹说的。”他垂下眼睫，轻柔得几乎让柳絮疑心刚才自己见到的那种绝望的冰冷，只是她的错觉。
　　那一夜，他睡前娘亲没有如常到来，于是他便走到客堂瞧个究竟。他躲在墙角，看到娘在哭、哭得很伤心。她扯着他爹的衣袖，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唐升盛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没有人，就连我娘都不知道，当年刘家是怎样陷我们于不义的。”
　　娘亲敌不过爹的沉默，终是用手绢捂着口，噎泣着离开了。而唐瑾却一直站在那个墙角，纹丝未动。夜了，冷风从窗户里嗖嗖地灌入他的睡衣领口、袖口，单薄的他有些瑟瑟，却始终不敢走到那样的爹面前。
　　在那个似懂非懂的年纪，爹的异常沉默，那其中包含的多少沉重，竟也能让不谙世事的他感受得到。唐升盛怔怔地坐在那里，仿佛是半天回不了神似的，定定地望着门口。
　　终于，爹的知心好友闻讯而来，他才听得爹告诉那人道：
　　“我和云州刘家的合作的那笔买卖出了岔子。按照合同，我们要向客人作双倍交易数额的赔偿……交涉谈判明明还可能有转机，刘福祥却只管自己脱身，找几个人做了点手脚，将责任全都推到我的头上！当初谈合作时，他向我拍胸脯保证，可以赚上一大笔，再加上他是云州城的大户，所以我才听信了他、这个小人的话！孤注一掷，谁知却赔进了整付身家！”
　　最后那一句，他听到爹几乎是低低地吼出声来的。他在忍耐，即便是他已经走投无路，亦不想惊动自己的妻儿。
　　朋友终是好言相劝：留得青山在，一切都还有希望。唐升盛却只是麻木地摇着头：
　　“我也争取过。我找他理论、我找客人谈判、我甚至找到了云州的知县告他……没用，他们统统都是一伙的！刘福祥收买了那个狗官！所有人都相信他所谓的证据，相信是我的货出了问题！”唐升盛低着头，用力捶打自己的双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是不服呵，老天爷！你真的忍心把我的一切都收走？你真的不去收那个狼心狗肺的人？”
　　那一句仰天长叹，仿佛将他一生中最大的哀叹都抒了出来。一个未曾走出过小城的生意人，踩上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被轻而易举地推入火坑做替罪羔羊，辛苦积蓄了多年的心血，一夕成灰。
　　第二天，唐升盛出门寻求帮助，却无奈世态炎凉，人人都知明哲保身，眼前条条都是绝路。气急攻心之下，他终过不了那道坎，就这么撒手而去了。他去得太过突然，别说是那些亲戚朋友，就连平时最亲的枕边人、唐瑾的娘亲，也压根不能回过神来。
　　只是一夜而已。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究竟是为什么？
　　那一夜，爹娘都没有到过唐瑾的房间，同他道声晚安。没有人知道他一夜未睡。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目睹了唐升盛的生命中，最后的哀凉。
　　那天之前，唐瑾九岁。那天之后，一个小小少年的世界，被完全地颠覆。
　　“是刘福祥，为了逃避责罚，找人在他们合作的货上做了手脚，而后将责任全部推给我爹……是你爹、这一场灾难，是你爹一手推动的！你回去问问他、问问他当年是如何狠得下心来，问问他活到现在、富贵至今，背负着两条人命，内心是否依然无恙？”
　　“……不，不可能……”柳絮嗫嚅着，声音微乎其微。虽然她不是刘福祥的亲生女儿，但凭着对昔日公公的一番敬爱之情，她不愿相信唐瑾所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她为刘家抛头露面、努力维系着刘家的一盘生意，多半也是为了刘福祥。而唐瑾的一番话，却让她有些动摇，将她推到了进退不得的境地。
　　“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与刘家为敌……你现在知道了。”唐瑾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柳絮，脸上是激动褪去后的点点漠然：“自从那天起，一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只有一个目标，不曾因为任何事改变过。我从未设想，会识得你、会发生这么多事……所以，你知道以后，便不要再问我原因，其实你不应该知道的。”
　　唐瑾用他的方法拒人于千里前，柳絮的心情复杂，反复纠结于什么才是事情的真相。然当他说出那句话时，她的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地一记刺痛，猝不及防：“唐瑾，这算是在给我一个交代？”
　　唐瑾抿着唇，看着她的眼睛里暗潮汹涌：“是。你一直在求一个原因，你已经知道了一半，所以我给你全部的答案。为了我曾经连累你，我想过许多办法，让你离我远一些，可偏偏不能如愿。在你没有走到绝境之前……”
　　“什么叫在我没有走到绝境之前？我早已踏上了末路你知不知道？”柳絮几步走到唐瑾面前，他依然坐在那里，微微抬头迎接她向下怒望的视线：“你以为你现在在做的，是一件大慈大悲的好事？你以为放过刘苏一马，你那充满仇恨的心就会好过一些？来不及了，你醒醒吧！”
　　刘苏已经因你而死。这是你知道以后，将永远都无法释怀的事实。柳絮狠狠地看着他，在心中说道。
　　唐瑾微微皱眉。柳絮的用词奇怪，他一时间没有联想到她的用意，“明明是刘福祥的罪行，怎么反倒成了我的错？我咬紧牙关拼到今天，为我唐家取回应得的一切，有什么错？我害过谁了？我的心为什么要好过，谁让我好过？刘苏，你太是非不分了。”
　　“是非不分的人是你！”看到他如此消沉、如此愤意气用事，柳絮咬牙切齿，扬起手向唐瑾的面上而去。纵然温柔如她，也有气急而起的时候。可这一个巴掌真的打下去的时候，他居然不闪也不躲，连她自己都愣了半晌。
　　“你、你以为你家破人亡、经历凄惨，就将这份怨恨播散在每一个关心你的人身上……刘苏、我，我关心你，你却无情地伤害我、利用我，暗暗地打击着我刘家，我早已穷途末路了你知不知道？”此一刻，柳絮的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刘苏的一颦一笑。她放在书边的猫眼石铃铛，她为眼前这个男人绝望时，用剪刀无情地划断自己年轻的生命……
　　“在这个世界上，行至绝望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可你却害了一个无辜的生命！我也试过，你说的那种绝望，我也有过那样的日子……身边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却仍然要摸索前行。即便所有人都讥讽你、嘲笑你、打击你，无论多么辛苦，也要站起来拍怕衣服继续……可是人，永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
　　她语无伦次，晶莹的泪珠却顺着眼眶剥落下来。看着她的黯然，唐瑾心生疑窦：从小便顺风顺水的刘家三小姐，应是朝朝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委屈心酸？
　　可是她的力气倒不小。唐瑾的左脸火辣辣的，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她那只如玉白皙的小手。平时柔声柔气的她，居然会有这么大的爆发力。恰恰是她的一记当头棒喝，将原本沉浸在痛苦过去中的他拉了回来，被现实里活生生的疼痛拉了回来。
　　“无论你再说什么，也抹杀不了刘福祥当年所做的一切。”
　　“所以你就宁愿让自己沉浸在当年、在过去，永远不醒来，永远不向前看？我知道，以我的身份说这些话并不合适。但唐瑾，你爹娘的人生，我爹刘福祥的人生，甚至是我自己，”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他们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了，他们必究不是你。你要选择怎么活，我不愿意见到你永远这样口是心非。”
　　刚刚情绪激动之下，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句话是说漏了嘴。冷静下来的柳絮觉得自己言辞不妥，险些说出自己并非刘苏的事情，心有余悸。在最末说了唐瑾几句以后，便转身离开了流光醉月。
　　今天的情绪，真真是大起大落得太多。气急败坏时的那一巴掌，也未免有些太冲动了，完全不似她平时的做为。
　　柳絮反省着，走在夜晚的冷风中，拂面而来的凌厉严寒让她愈发清醒。唐瑾所说的当年真相，的确撼动了她。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当时才几岁的孩子来说，难免太过残酷。他的性格之所以有些别扭，多半也是因为这般非常的成长过程罢？
　　假如柳絮未曾转世重生，那么如今，她应是虚长唐瑾两岁有余。她对唐瑾的感觉曾很复杂，有过仇恨、也有过不解；有过心动，也有过黯然。但事到如今，她却对他有些同情和心疼。那样繁复，却也有些芬芳。
　　他之所以那么沉默，其实，是在保护着自己吧？
　　寒冷的夜里，她收拢双臂抱紧自己。就仿佛是他，在无形中以沉默，来抗拒外界的一切伤害。
　　其实，他是个很寂寞的人吧。

　　此一刻，在流光醉月中，传出了醉欢的一声惊呼：
　　“唐瑾哥哥，你被人打了？”
　　左脸红红、微微隆起的唐瑾。
　　在多年不曾那样声嘶力竭地说出自己心底的秘密之后，他忽然低下头笑了。

作者有话说

　　我身体好点了，多谢大家关心哦~
这俩娃子纠结得很~不过后半我预留的戏份应该会比前半要起伏得多，我自己也满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