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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晋江独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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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际,晴雨不定。窗牖外黑云压城城欲摧。不消片刻,暴雨倾泻,猝不及防且态势猛烈,在琉璃瓦上敲出沙沙声响。
倏尔一声响雷乍起,王持盈猛地惊醒了。
剪水秋瞳睁开,室内有些阴沉沉的,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待她定了定神,海天霞色的帐子先映入眼帘,视线偏移,旁边是镂空雕花紫檀木梳妆台,再往外望去,则是随风叮叮当当晃动不止的珠帘。
这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她未出嫁以前的闺房。
她明明已经自尽身亡,为何回到自己的闺房?
眼前一切恍如梦中。
她不敢置信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随后龇牙咧嘴地皱眉,是疼的。
不是梦,这不是梦。
“青槿,青槿。”
她急切地呼唤自己的贴身婢女。
隔间的青槿听到主子的叫唤声,连忙步履匆匆地进来。
“四姑娘,可是梦魇了?”
她进来的那一瞬间,王持盈忽而潸然泪下。
青槿还如此年轻,如此鲜活。
想来,她应是如同那些话本一般死而复生了?
王持盈尚存犹疑:“青槿,如今……如今是几年?”
“四姑娘,”青槿上前将她沾湿泪水的软发轻轻地往耳后捎,抱着她道:“四姑娘,你不要吓唬奴婢,如今是太初四年啊!”
太初四年。
定远侯李霍危已在边关打了三年仗,前几日传回大军得胜的消息,不日便班师回朝。
王持盈的父亲王文群知晓自己的女儿对那定远侯怀有相思之意,在定远侯回来之前进宫向皇帝求了一个恩典:只待定远侯班师回朝,皇帝便以赏功的名义为定远侯和王持盈赐下婚约。
王文群乃当朝太傅,帝王之师,大女儿又入宫做了淑妃,皇帝自是欣然应允。
一旨赐婚,王持盈如愿以偿嫁入定远侯府。不料洞房花烛夜之时,却是美梦破碎之际。
芙蓉帐暖,他的夫君紧紧抱着她,伏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姝卿……”
她死死咬着唇,眼角挂着的莹莹泪珠在身体疼痛到来的那一瞬间滚落,没入耳边的鬓发。
姝卿,姝卿。
全京城叫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当朝丞相沈秉政之女沈姝卿。
可沈姝卿在三年前,在他出征后不久早已嫁给他同母异父的兄长,御史大夫之子段孟途。
父母兄长捧在手里呵护养大的温室娇花,在新婚之夜平生第一次遭受打击。
她的夫君,爱的是旁人的妻子。
后来她曾隐隐约约地暗示他和离,他没有同意,只说已成夫妻便是缘分。因着这么虚无缥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那些隐在心底的爱意如野草藤蔓般肆意生长。只要她仍是他的妻子,就已足够。
于是她心甘情愿地做好妻子的本分,十年如一日地侍奉她的夫君。
她想,便是块石头,捂久了也能变热,想来人心更容易捂热吧?
可她错了。
人心冷硬起来,堪比万年寒冰,千年不化。
沈姝卿归来之日,则是她陷入万劫不复之时。
他的兄长死了,沈姝卿孑然一身,成了寡妇。
他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寡嫂停妻再娶,为了寡嫂谋朝篡位,为了寡嫂将她送去别国和亲。
她这十年,不,她这一生都成了笑话。
想着,泪珠又开始滴落。
青槿见她落泪,自己也深受感染,跟着眼里闪着莹莹水光。
“四姑娘,有什么事你可以跟奴婢说说,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她回抱着青槿瘦弱的身子,哽咽出声,却只有一个词:“青槿……”
如何能说?
死而复生这种事如何能说得出口?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谁能想到和亲路上她不愿苟活于世,自裁身亡,一睁眼又回到了十年前呢。
王持盈忽而想到什么,松开青槿,坐直身体道:“爹爹今日……可是入宫去了?”
青槿点点头,以为她是想见王文群,便道:“估摸着老爷也快回来了。”
王持盈的心沉了下去。
上辈子也是如此阴雨连绵的日子,她的爹爹回来后说要给她一个惊喜——这个惊喜便是他向皇帝求了一旨赐婚。
彼时她欢欣鼓舞,如上云端。她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么?
四年前,老定远侯大破鞑靼却不幸战死,李霍危扶棺回京,打马过京华。旁人只道少年将军春风得意马蹄疾,可她却瞧见他盛装之下的一身寂寂寥落。从此以后,那抹身影便扎入她心中,挥之不去。
她曾差人去打听他是否有心上人,得到的结果是没有。怀春的少女心下欢喜,常常作画,一笔一画,勾勒出的皆是少年将军打马过京华的场景。
那些她以为已经藏好的画作,早已被自家爹爹尽收眼中。
王公最怜小女,欲成其心愿。
不料南越侵我边境,已经继承父亲爵位的少年将军再次出征。一晃便是三年。
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
王文群再怎么宠爱小女儿,也不可能和一个生死不明的人订下婚事。
直到前几日传来大军得胜的消息,他才下定决心,入宫求皇帝的恩典。
他只想着自己的事能否如愿,却不曾考虑旁人是否愿意。
也因此给自己的女儿埋下了祸根。
王持盈上辈子也常常在想,他既心有旁人,为何不娶了那人?他既心有旁人,为何又娶了自己?
可惜这些问题,直到她死,都不知道答案。
若当初她知道他已有心上人,定会阻止爹爹入宫求赐婚。
“四姑娘,老爷回来了,他让我来支会你一声,待会儿过他那里去用膳。”
另一个婢女红杏绕过外面的屏风,掀开珠帘进来道。
王持盈起身,任由两名婢女为自己梳妆穿衣,收拾妥帖后往爹爹的长春院而去。
乘着风雨,须臾便至。
王文群沏着茶,只着了宝蓝色的长袍,想来应是刚脱下官服。
她依稀瞧见爹爹鬓角几抹刺眼的斑白,不由眼睛一红。
上辈子大哥战死沙场后不久,爹爹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跟前,如何能不激动?
“傻站在那里做甚?还不快点过来?”
王文群见她来了却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轻笑着招呼道。
当初王夫人生这小女儿之时遭遇难产,险些一尸两命。所幸后来逢凶化吉,母女平安。只是两人皆元气大伤,体弱多病。王文群也因此更偏心疼爱小女儿,事事皆顺着她,恨不能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
王持盈莲步轻移,款款落座。她盯着一桌子的丰盛菜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王文群见她心事重重,连筷子也不动,便先开口道:“盈盈,为父今日入宫求见陛下了,想给你一个惊喜,你猜猜是什么?”
爹爹的话如同前世一般。
可她和前世早已不一样了。
她的心里,没有欣喜,只有冷寂。
她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扯出一抹生涩的笑意,学着前世的语气说道:“爹爹向来有话直说,今日怎么卖起了关子?”
王文群抿了一口茶,笑了笑道:“为父今日向陛下求了个恩典,只待那定远侯班师回朝,陛下便为你二人下旨赐婚。”
“爹爹……”
王持盈也啜了一口茶,想着该如何措辞:“爹爹,这婚姻大事,关乎一生,你岂能不顾他人意愿便先斩后奏?”
王文群闻言一怔,他当初只想着成全女儿的心愿,确实未曾考虑这层关系。
王持盈见他沉默,便接着道:“若他已有心上人,那我该如何自处?”
王文群道:“可京城中人皆说他洁身自好,为父也未曾听到有什么小道消息说他有心上人啊。再者,自古以来,哪个成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持盈眼底泛起点点水光,前世她也是这般想的,谁知这一切在洞房花烛夜之时破碎。
那般的痛楚,她不愿再承受一次。
她缓缓起身,撩开裙摆,跪倒在地,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爹爹若是爱盈盈,那劳烦爹爹再入宫一次,请陛下收回成命。”
“否则,盈盈便长跪不起。”
王文群见她两眼汪汪,泪水将落未落,心下不忍她受委屈,连忙将她扶起来,叹了口气:“为父自作主张是为父不对,可为父总归是个臣子,今日一套说辞,明日又一套说辞,即便为父是陛下之师,只怕陛下也会对为父心怀芥蒂。明日为父带你入宫,你自己与陛下说清楚。”
“好。”
王持盈起身,喜极而泣。
只要,此生与他再无瓜葛便好。
***
入了夜,江边鹧鸪阵阵哀鸣,一声又一声叫进了李霍危心里。
他闭了闭目,心底默默念着那个难以启齿的名字,王持盈,王持盈。
直到她的死讯传来,他方才知道失去她是多么痛苦。
可是他没有办法。
大殷内忧外患,与突厥一役更是连连落败。突厥可汗指名了要她去和亲,朝野上下个个上奏逼他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牺牲一女子换突厥的停战,怎么看都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纵然是他的妻子,那又如何?
在那些臣子眼中,不过是一个能利用的工具。
送她去和亲,并非他的本意,不过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已经找好了替身,只待她的马车离开京城,让外人皆知道她已经去和亲后,便将她换回来。
不料,竟传来她自尽的死讯。
他又气又恼,他便这般不值得她信任么?
想到这儿,他的心口隐隐作痛。李霍危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脏有力的跳动传到自己的手掌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而复生,回到了十年前。
很好,很好。
一切都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那些他欠下的债,今生他会慢慢偿还。
“侯爷,”冷凌寒撩起营帐的幕布走进来,“您让属下打听的事已经有了着落。”
李霍危睁开双眼,问道:“如何?”
“此处确实有八瓣九叶芝,不过……”冷凌寒言尽于此,却是不再往下说了。
李霍危蓦地站起来,凤眸微眯,逼视冷凌寒:“凌寒,你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有话快说!”
八瓣九叶芝,是治百病解百毒的良药。
王家就有这么一株。
当初王夫人难产元气大伤,落下病根,王文群遍寻天下名医,得了一个方子,便是要以八瓣九叶芝为药引。
可方子易得,良药难求。
待王文群找到八瓣九叶芝之时,王夫人已经驾鹤西去了。这药也便一直留在王家。
后来沈姝卿为救他身中毒箭,御医说若是有八瓣九叶芝在,即可药到病除。
沈姝卿性命危在旦夕,容不得他多等,他便向王持盈求了这药。
王持盈面露犹豫之色,他以为是她不愿,便冲她发了脾气,口不择言地说若是沈姝卿死了,他也不会独活。
她听到此话,羽睫颤动不止,终于将药拿来。
可没到一个月,她的爹爹突发恶疾,溘然长逝。
当初她的爹爹不忍女儿向他苦苦哀求,便将那药给了她。
却再无良药能救他。
李霍危不知怎的,忽然湿了眼眶。
他对不起她。
他对不起她。
他负了这样一个好妻子。
于是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死而复生之后,他就想着要补偿她。
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八瓣九叶芝,但愿他回京之时还能赶得上救王夫人一命。
他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这八瓣九叶芝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上,多在岭南一带出现。
恰逢此时他身处岭南,他就命冷凌寒前去打听,果真有了消息。
冷凌寒看了他几眼,迫于主子的威严,终是徐徐道来:“听说离此处十里的断魂崖上就有八瓣九叶芝,不过村民都说上了断魂崖的人没一个能活着下来的……”
冷凌寒顿了顿,跪下来道:“侯爷,虽然属下不知您为何要寻那八瓣九叶芝,但侯爷万万不可以身犯险啊!不若就让属下去吧。”
李霍危侧着身子背光而立,自斜后方而来的光线照出他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更显坚毅。
他目光如炬,摇摇头道:“凌寒,你的武功在我之下,此事,我非去不可。”
不仅仅是武功的问题,同时他也想赎罪。
冷凌寒站起来拦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侯爷,眼下春雨连连,这几天烟瘴最盛,毒蛇横行,更有猛兽出没,您贵为三军主帅,若是您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如何向将士们交代?属下回京了又该如何向大长公主交代?!”
李霍危怎会不知冷凌寒说的利害关系,可这断魂崖,他非去不可;这八瓣九叶芝,他非拿到不可。
古籍上记载,八瓣九叶芝十年开一次花,花期便是在暮春之际,若是此次他错过,那又得再等上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上辈子他已经错过了十年,这辈子他不想再错过。
思及此处,李霍危更加坚定地握住自己手中的雁翎刀,向冷凌寒吩咐道:“传我命令,就说因为阴雨天气,行路不便,大军先原地驻扎两日。”
“你不必跟我一起去,若是你我二人皆不在此处,唯恐军心大乱。你只需在此处等我回来即可。待会儿我便上断魂崖,我会沿路留下记号,若是两日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便沿着记号去寻我。”
“是!”
冷凌寒知道主子一旦下定决心,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侯爷您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写这个《假千金她不干了》,求收藏。以下为文案:
宫变那日,崔照玉与皇后一同被劫持到城楼之上,叛军首领拿她做挡箭牌。
她的夫君在城楼之下云淡风轻地笑,拉弓搭箭对准了她。
崔照玉也笑,随后拖着叛军首领一起跳下了城楼。
他一成不变的面容露出惊慌的神色,她想定是风太大迷住了双眼,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
丞相之女丢失的那一日,崔照玉被丞相捡了回来,从此成为相府千金。
她有了父母,有了家世,甚至也有了夫君。
可无论她做得再好,那些人仍是骂她鸠占鹊巢。
谁能想到改朝换代,她的夫君一跃成为九五之尊。
而这时候,相府的真千金回来了。
于是,身份还她,皇后之位给她,就连夫君也让她。
甚至这条烂命也换她余生存活。
她想,她不欠他们什么了。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她定要离他们远远的,再也不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