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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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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挖掘现场不断有各种文物残片被清理而出,沈麒的工作却渐渐懈怠了下来,尤其是T98号探方清理完毕后,他却像是突然没了兴趣,把手上的细活交给劳工之后,自己坐在旁边发呆。
方舯好心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劝道:“别灰心,本来就没准备能挖出个马王堆。”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对这个洞期待很大?你是不是觉得下面有很多宝贝?”
沈麒接过水,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虽然马王堆汉墓曾被评为世界十大古墓稀世珍宝之一,但其在中国考古界的意义与价值未必比得上一堆破破烂烂的殷墟甲骨文,更无法超越一只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
他想了想说:“你眼里的这些冰冷的石头和碎片,在我眼里,全是古物,也就是历史残留。它在历史研究中起着重要的承下启下的作用,以实物证明存在,可以弥补现存史料中的许多空缺。”
方舯一拍脑袋说:“我明白我明白,说宝贝就低俗了,应该说文物是不是,那你这次有没有找到可以证明历史的重要的文物呢?”
沈麒摇摇头。
收工回宿舍的时候方舯见沈麒始终打不起精神,便去和贾媚丽聊天:“现场工作不顺利吗?看起来沈老师不大高兴啊。”
贾媚丽轻笑一声,以过来的人姿态解释说:“新手全都这样,总觉得自己不是凡夫俗子,一铲子下去就能挖出点什么,运气好还能刷新一下历史记录。事实上安县自从出土第一块甲骨之后,盗墓极其猖獗,早就十室九空,我们早习惯了空跑的感觉。再说,如果洞里真有什么好东西,郭队会舍得跑去竞标新项目?姜还是老的辣,人家心里透亮,就他死心眼。”
他们说话的时候,蒋小雅避得远远的,其实方舯本来第一个想问的人是她,可是见她刻意地拉着一个劳工说话,明显不想搭理自己,只好和贾媚丽聊起来。
贾媚丽说:“方老师我其实挺羡慕你,同样是野外工作者,你的时间太充裕了,出来这么久也没人找,我要是你,就去搞兼职赚钱了。”
方舯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味道,笑了笑说:“其实你们挖不到东西,我也挺失望的。”
“哦?”贾媚丽半信半疑,“难道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期待吗?”
方舯认真说:“我特别希望你们能挖出一具古尸。”
贾媚丽诧异说,“唉呀呀,看不出你对死人有癖好啊?”
方舯摆手说:“不不不,重点不是尸体,而是我听说有一种专吃尸体皮的皮蠹,十分罕见,只能在干尸身上发现。”
贾媚丽瞪圆了眼睛:“你想在古尸身上抓虫子?”
“是啊。”方舯兴奋得连连搓手,“皮蠹的英文名称是dermestid,来自希腊语,意思是“皮”,听说它们在吃尸体皮的时候,‘起喳起喳’,声音别提有多……”
话还没说完,贾媚丽摸着胸口快步逃走:“方老师你还是去找沈麒聊天吧。”
回到宿舍,洗完澡后,离吃饭还有刻把钟的时间,方舯照例先去隔壁沈麒溜一圈,反正门栓已经被他踢坏,形同摆设,用力一推就松开了。
沈麒最近也没那么讨厌他,见他飘飘然地走进来,慢慢放下手上的东西。
方舯已经看清楚那东西是他从季保辉家里要来的骨头,不由皱眉:“不就是猪骨头吗?有什么好看的?”
沈麒说:“这不是你的专业,怪不得你看不出来。”
方舯被他触动拗筋,走上前把那块骨头拿在手里,慢慢地细看,边看边说:“虽然我不是研究动物的,这一部分肯定是猪的吻部,这里是牙齿部位,不过,吻部太粗壮了,这猪生前估计挺能拱食的,必定是猪王。”
沈麒终于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什么猪王!这是古代的野猪。”
“啊?”方舯傻了眼。
“所以我说这不是你的专业。在古代,猪被称为‘豕’,而‘家’这个字,从甲骨文到金文,再到楷书,都是房子下面有一只猪的象形,意指驯养生猪的稳定居所。到了后来,才引申为我们今天‘家’的含义。因为在古代,猪是人类主要的肉食来源,可以说整部人类发展史,是和猪的驯养史并列同行的,所以在考古学中,每次挖到猪骨,能成为判断年代的重要依据。”
看着方舯似懂非懂的样子,沈麒的手慢慢抚过骨头上突出的部位:“要知道一只猪从野猪变为家猪,它的生活状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野外觅食的时候,因为拱土、搏斗的需要,吻部必须进化得特别长,头部特别大,几乎占到整个身体长度的三分之一,或更长。而家猪由于长期被投喂,体型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安逸的圈养环境造成家猪下颌骨、头骨和泪骨较短,犬齿退化,鼻部上移,颊部凹陷,面部加宽,后驱加长、体幅变宽,大腹便便。当然,从猪骨上我们看不出腹围大小,所以,区分家猪和野猪最直接的依据就是看吻部的长短。”
“太厉害了,仅凭着一个残缺不全的吻部,就看出这个是野猪?”方舯搓起了手,又是兴奋又是佩服。
“不仅仅是吻部。”沈麒手指指着骨上某处,“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判断,在进化过程中,猪牙齿的遗传特征最稳定,尺寸大小不会在短期内发生变化,而下颌骨缩小的速率则快多了。牙齿数量不变,空间变小,自然会发生齿列扭曲的情况,如果在某个遗址中发现猪牙是挤在一起的,说明这只猪正处在被驯化的过程当中。”
方舯猛地一拍脑袋:“这就有问题了,季保辉家里怎么会有野猪的骨头呢?难道这些骨头根本不是他四处收集来的,他就是个盗墓贼?”
沈麒微微一笑:“可能是他盗墓所得,也可能是别人给他的,别忘了,他的主业是甲骨造假,一直在四处收集骨头,重要的是,这些骨头已经算得年代久远,伴随骨头出土的肯定有其他重要的同期文物。”
“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找季保辉问清楚!”方舯跳起来,“要是他不肯说,咱们就拿着这块骨头上报派出所!”
两人转过头,却发现半开的门口处露出一片衣角,分明有人躲在门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方舯一个箭步窜过去,把门外毫无防备的蒋小雅吓了一大跳,她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你们都在啊。”
“什么事?”沈麒很奇怪,他和蒋小雅虽然一起工作,但从未有任何交集,神色坦然道,“你说吧。”
蒋小雅看了看方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如鲠在喉的样子,方舯也奇怪起来,说:“你找沈老师有私事,那我先走开。”
“不不不。”蒋小雅彻底红了脸,“不是私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转头跑了。
方舯莫名其妙,转头看了看沈麒,后者完全没放在心上,正翻出一张报纸,把手上的猪骨头仔细地包裹起来。
小姑娘别是看上沈麒了?方舯这么想着,借机看向沈麒的侧面,心里越发觉得这个人复杂难懂,他像是一条变色龙,面对不同的人,能变幻出不同的形象。在考古队同事面前,他是脾气倔强,情商极差的老实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则深谋远虑,侃侃而谈;面对季保辉时却又变得精明果断,甚至还有股子凶残的血腥气。至今为止,他已经看到了三个不同的沈麒,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更或者,他的真面目隐藏得实在太好,根本没有暴露出来?
怀着狐疑的问号,他匆匆吃完了饭,两人还没来得及出门,被贾媚丽堵在走廊里,只见她晃着手里的手机说:“沈麒,到底怎么回事,郭队老是打不通你的电话,他已经在骂人了,你过来自己和他解释。”
趁着沈麒和贾媚丽打电话的功夫,方舯把蒋小雅拉到旁边,轻声问:“郭队这么着急找他,会有什么事吗?”
蒋小雅垂着眼说:“没事。”马上又改口,“我也不知道。”
方舯看了她几眼,短短几天他也看出来了,虽然小姑娘人如其名,清秀文雅,柔柔弱弱,但比起心直口快的贾媚丽,肚子里的肠子绕多了,胆子大起来也不可限量,至少郭队临走前说过的那些话来看,她肩负着独特的“使命”,于是犹豫地说:“是不是,你说了什么……”
蒋小雅一呆,立刻抬起头,方舯看到她眼里瞬间涌上一层怒气,两条眉毛也挑了起来,冷冷地说:“你觉得是我向郭队打了小报告?”
方舯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最近发生了很多怪事,郭队知道了,肯定不放心。”
蒋小雅耳朵都红了,咬着嘴唇一字一字地说:“方老师,想不到我在你眼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见她气得手指头发抖,方舯继续激她:“那你是怎么样的人呢?郭队离开时确实交待了任务吧,所以你才躲在他房间门口偷听,对不对?”
蒋小雅微弱地抗议:“方老师,明明是你自己偷听人家说话,还反咬一口诬陷我,我刚才确实找他有事……”
“哦,我明白了。”方舯笑起来,“是不是碍着我不好意思说?难道你要向他表白?”
他口气忽然又变得暧昧起来,蒋小雅也顾不上生气了,说:“你别想歪了,我就是想问他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事?”这个时候方舯的职业本能充分体现出来,他常常能花十几至几十个小时的时间去等待、观察昆虫的捕食、筑巢或□□行为,早就练就了超出常人的耐心和毅力,蒋小雅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被困进蜘蛛网里的小虫子,心乱如麻,无法挣脱,她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很难开口,唉,方老师,你看起来和他关系很好,要不你帮我问问他。”
“好啊。问什么。”
“我发现T58探方里少了一块青铜碎片,通常我是直接在现场把东西装袋编号放进塑料箱,准备回到宿舍再整理成清单的,T58里应该一共发现了146件东西,可是晚饭前我去仓库打开箱子时,发现只有145件了。”
方舯愣住,想不到花了大力气,竟然挖出这么一件事来,吃吃道:“别搞错了吧,现场发现的东西太多了,你可能记错数字了。”
“我不会记错的。”蒋小雅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
其实那块青铜片出土时,正是方舯把手机交给沈麒的那个时候,按照《考古发掘现场文物保护措施》的要求,她应该在出土的第一时间装袋编号,但为了避开方舯,她拿着手上所有的东西走到了休息桌前,耽搁了一会儿,因此还特地看了一下之前的编号,确定最后一块青铜片的编号是146才标注上去的,这个过程她记得很清楚。
方舯搔着脑袋,有种挖坑却把自己埋进去的苦涩和悔恨,叹了口气:“你让我去问他吗?你怎么就知道肯定是他偷的,队里还有好多人呢。”
“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因为那块青铜片出土的时候,沈麒拿着摩挲了很久,我能看出他很上心。”蒋小雅说:“按照队里的规定,我应该要马上汇报给郭队,但现场文物缺失是大事,沈麒肯定要被开除,况且掉的是青铜碎片啊,价值极大,可不是普通的碎陶碎瓷,以后要是追究起来,整个考古队……唉,这事肯定瞒不住,要不你去和他谈谈,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或许他只是一念之差呢?”
她突然看到沈麒走了过来,忙停住口,向着方舯郑重地合掌说:“方老师,拜托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