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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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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方舯懵懵地跟着沈麒走了很长的路,期间还差点绊了一跤,黑暗中他们几乎穿过了整个村子,因为沈麒显然不清楚熟人的家到底在哪里,边走边找,还时不时地往村民的院子里窥探,方舯捂着一肚子的疑问和戒心,闷头跟在后面。
终于,他在村西的一座房子前停下了脚步,绕着简陋的篱笆墙转了两圈,又往院子里张望了一会,才点头说:“应该就是这家了。”
方舯早就不耐烦了,闻言立刻冷笑一声:“你确定?毕竟这个熟人看起来只有三分熟。”
沈麒不理他,上去轻敲院门,门应手而开,居然没有锁,吱呀呀的门轴声在黑夜里份外惊心。
屋子里的主人显然还没睡觉,房间里的灯亮着,听到门外的动静,房间里相应的传来了嘻嘻索索的声音。
方舯神经为之一紧,正色说:“你真的没有搞错?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话还未说完,沈麒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向单薄的门板,破门而入。
方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一进门,就看到房间正中的桌旁着个人,似乎正在吃饭,此人长相倒也不丑,不过坐没坐相,把一条腿弯起踩在椅角,斜肩歪头,贼眉鼠眼,一副心术不正的样子。
季保辉?!方舯伸手在眉头上揉了揉,有些好笑,原来就是这个“熟人”。
对于沈麒的“突然拜访”,季保辉显然并没思想准备,只见他呆了呆,猛地怪叫一声,扔下筷子放下腿跳起身,并随手从桌上抄起一只盘子对准沈麒劈脸扔来。
沈麒早有准备,头用力一侧,盘子擦着他的头发丝飞了过去,打在门框上砸得粉碎。
不等季保辉再有进一步的动作,沈麒已迅速抄起最近的一把椅子举在半空,大喝一声:“你再敢动一下我就报警!”
听到“报警”两个字,季保辉果然浑身一哆嗦,乖乖地把手里的另一个盘子放下,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两个龟儿子闯进我家,还威胁我要报警?你懂不懂法律?”
沈麒笑了,把手里的椅子脚对准他鼻子,“我懂不懂法律?要不要试一下。”
“别别别。”季保辉似乎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立马端出一脸谄媚的笑,“我认得你,大哥,咱们在局子里见过,你怎么找来我家了?我不记得告诉过你地址啊。快坐快坐,我这有酒,咱们喝两杯。”
“我想找的人,肯定找得到。”沈麒见他态度良好,慢慢放下椅子,冷笑一声,“还记得我在派出所跟你说的话吗?”
季保辉被他问得脸上讪讪的,搓着手解释说:“我当然记得,只是你看,哪有那么快嘛,许多事不是说停就能停得下来,我身上又没装刹车。”
而方舯已经彻底懵掉,震惊不仅来自于这两人之间深奥叵测的关系,更是因为沈麒展示出来的分裂型人格形象,短短几分钟,他看到了一个毒辣果断,浑身上下由里而外透出痞气和戾气的陌生人。
这还是平时那个又敏感又神经质、动不动被他逼得哑口无言的书呆子吗?目光停留在那把椅子上,方舯不自觉地喉头一紧,椅子是仿明清款的实木椅,应该份量不轻,他居然这么随便一提就举了起来。按照他刚才敏捷如豹的身手,毫不拖泥带水的迅猛劲头,看来要是真把他逼急了,自己分分钟都在挨打的边缘……正自出神,眼前然一黑,沈麒已经朝他伸出手……
方舯打了个激灵,本能地退后一步。
沈麒的手停在半空,冷静地与他对视,见他满脸警惕,于是转而在自己面颊上指了点,“你的脸,出血了。”
“什么?”被他提醒,方舯这才发现自己左脸有些凉嗖嗖的刺痛,用手摸了一下,粘乎乎的,原来是被碎盘子的瓷片刮擦到,他不知所措地擦干了血迹。
三个人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季保辉拿了两副碗筷两只酒杯,又从橱柜后摸出一瓶新酒,放在面前斟满了,殷勤地劝他们一起喝。
沈麒点点头,毫不犹豫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方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在他的印象沈麒应该是滴酒不沾的,可是仔细想想,确实也没人对他灌输过这个信息,所以错到离谱的印象是怎么在他脑中根深蒂固的呢?
或许,自始至终,他对于来自于沈麒的所有判断都是错误的,一个人竟然可以伪装得如此彻底,这令他产生了一种思维上的失重与迷失。
季保辉此刻也认出了沈麒身后的人,更加奇怪,比划说:“你怎么也来了?咦,你们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方舯听他这话很刺耳,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沈麒打断,他直接说:“废话少说,我来找你,是有事让你办。”
“啊?”季保辉嘴巴卷成个o型,两条眉毛挑得一高一低,眼珠子滴溜滴溜地乱转,说:“哪有莫名其妙踢进门就叫人办事的,我的门不要钱的吗?我的力气不要钱的吗?我又不怕……”
“不,你怕的。”沈麒简短地打断他,同时手指头敲了敲桌面,“想清楚再说。”
看着他坚定,甚至是有些凶狠的目光,季保辉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口气吊在胸口呆在原地,犹豫了半天,到底没骂出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沈麒,嘴皮子扭动几下,还是败下阵来,撇着嘴又睨了眼方舯,悻悻地说:“那个……有啥屁事?”
沈麒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隔桌扔过去,季保辉疑惑地半空接住,仔细看了看,又在手心掂了掂,抬起头,“真金子,娘们儿的东西。”
沈麒说:“嗯,这个村子你比较熟,帮我找找,这只耳环的主人到底是谁。”
季保辉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相中了……”一眼瞄见沈麒目光如电,瞬间改了口,“相中了我……那是你眼光好,方圆百里,找人这事数我最在行。”
两个人在季保辉家只坐了一会儿,沈麒又喝了几杯酒,方舯滴水未沾,始终有种惴惴不安的情绪涌在胸口,好不容易看他放下酒杯,忙跟着一起站起来。
季保辉灌了不少酒,面红耳赤地说:“唉,怎么不喝了?好不容易找来了,咱们多聊聊。”
沈麒淡然说:“我的事你抓紧办,我还会再来的。”
季保辉把他们送到院子里,沈麒停下脚步,指着一处墙角,转头说:“你怎么还在干这个?”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方舯发现那里平铺着一片东西,在月光下透出白森森的冷光,不由奇怪起来。
季保辉的酒意也像是被问醒了,忙搔头抓耳地解释:“唉啊,你这人真是,眼睛毒得很,那都是旧货,以前的,我还没处理呢。”
沈麒冷笑一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块白色的物体,递给方舯:“来,考一考,这是什么?”
那东西看起来不少,着手颇轻,乍一眼看到骨骸,方舯不由心里打了个突,用力看了几眼,确实是骨头,不过,不能确定是否人类的骨头。
变态的朋友一定是变态吗?他心里不住地盘旋着这句话,向前几步走到房间外,就着门口透出的灯光认真看了几眼,终于呼出口气。“这是猪骨。”
沈麒微微笑了,像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当然是猪骨头。”季保辉怪声说,“人骨头我也不敢就这么扔在院子里吧。”
“别嘴硬,说不定会有人骨头呢。”沈麒轻轻哼了一声。
季保辉顿时不乐意了,叉腰说:“唉,你怎么说话的,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是吧?欺负我不敢报警是吧?”
这句话把方舯的好奇心又引上来了,忍不住问:“对啊?你为什么不敢报警呢?”
季保辉没心思理他:“老子懒得和吃公饭的打交道,不乐意。喂,你干什么?白动白动!小心点,别把我这院子点着了。”原来他始终注意着沈麒的举动,瞥见他又在那堆骨头旁蹲了下来,还顺手点亮了一只打火机。
沈麒置若罔闻,一只手举着打火机,另一只手在骨头堆里拔拔弄弄,似乎挑了半天,终于选出块比巴掌还要大的骨头握在手里看。
“别翻我东西啊。”季保辉走过去看清他手里的骨头,更不乐意了,“这里面好些可是我好不容易从别家弄……收来的。”
“你挺会收的啊。”沈麒皱着眉头打量手上的骨头,不顾旁边季保辉上窜下跳,咬牙切齿急吼吼的愤怒,“算了,第一次来你家,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块骨头就当作礼物送给我吧。”
“嘿!鳖孙!你……你还真不客气啊!”季保辉气得想打人。
沈麒拿了骨头,大摇大摆地出了季保辉家,方舯心里七上八下,还是摸不着道儿,到了没人的地方,忍不住劈头便问:“ 之前季保辉就是偷这些骨头才被抓进派出所的吧?所以他不敢报警?他为什么这么怕你?难道是这些骨头有问题?里面不会真的有死人骨骸吧?”
面对他一连串爆竹似的问题,沈麒只回复以平静,随着离季家的距离渐行渐远,他也以一种缓慢的,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回复到原先的模样,这种变化不光是说话的方式、肢体的动作,还有面部微表情的改变,一切迹像都在表明,他又变成了那个之前的那个寡言少语、不通人情世故的考古队员。
“你说话啊!”方舯却无法继续接受愚弄,暴怒起来,“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待,咱们就把事情捅破,季保辉不敢报警!我敢!”
沉默中,前面的人慢慢地转身,与他面对面,但是并不说话。
虽然在黑暗中无法看清他的脸,方舯却觉得有股子寒气自后背慢慢升起,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把以往看到过的关于变态杀手的性格特征飞速过了一遍:孤僻、高等教育、家庭缺失、外表稳定、行事缜密、善于伪装、侵略性强……
百分百完美契合!尤其这该死的侵略性,他分明感到来自前方的压迫感,于是端起双手握拳护在身前,沉声说:“你想动手?”
沈麒似乎被他的过度反应镇住了,隔了一会,他轻轻笑了笑。
“别紧张,我不会因为这个杀人灭口的。”他的声音里也带着轻松的笑意,方舯依旧无法松懈,毕竟认识到现在,此人身上的谜团只增不减,实在太可怕。
这人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正在通往疯子的路上。
“你别冲动。”沈麒举起双手,做出个投降的样子,他温和地说,“季保辉不敢报警,是因为他怕我告诉警察,他虽然没有盗墓或走私文物,但却是个文物赝品专家,你看到他院子里的骨头了吗?那就是他吃饭的家伙,造假甲骨文。”
这一信息确实突破了方舯的知识领域,他不由一呆。
“你不在考古界,不知道出古董的地方同时也大量盛产赝品,这里就是著名的甲骨文产地。我们在派出所那晚,姓季的说他是因为偷骨头被送进来的,然后我看到他大姆指与无名指上有明显突出的老茧,因为造假甲骨文需要大量的篆刻练习,所有因素结合起来,我推断出他是个常年造假甲骨文的老手,于是开口试探了几句,他果然心虚了。”
“造假文物是个重罪吧?”方舯迷惑,“当地警察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眼皮底下有问题,看到他偷骨头也不警觉?”
“可能知道吧,但是犯罪要讲究证据,人证和物证,没有证据,就不能随便指控。”沈麒解释,“南省有著名的九朝故都,安县更是大量龙骨出土之地,不光是文物走私集众之地,还有更多的人依靠造假青铜器、甲骨文谋生,区区一个派出所怎么可能一网打尽,再说警力有限,每年打击各路盗墓贼和文物走私团伙都来不及。像季保辉这样零星单干的赝品制造者,只要不是蠢到自己拿着甲骨到处兜售被抓获,或被当地群众举报,人赃并获,光靠着手里的几根骨头,警察就算有怀疑,也不会把精力放在他这种小鱼小虾身上。”
“那他为什么这么惧怕你?”方舯依旧半信半疑,“你能要胁他的只是骨头和老茧,他又是个老手,哪能乖乖地吃你这一套?”
“他不是惧怕我,而是顾忌我。毕竟我是个行家,说得出他的门道,要是被我这样的专业工作者举报了,在派出所留下案底,他以后再想做生意,就会很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