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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逆水行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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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皇帝捏着那份军报看了又看,踏在军阵图上异常焦躁,骤然回身,凤眸犀利刻薄,自上而下缓慢打量那一排长刀。
少倾,近身上前抽出长刀,随即朝侧大力一劈,案角应声滑落,皇帝半截大袖无声摇曳垂落。
“朕的兵!那是朕的兵!”
“哐当”一声,御前奉茶宫俾手中托盘、茶盏应声翻落在地,身躯也随之滑落下去,趴伏于地:“陛下饶命!”一团粉裳痉挛颤抖。
这是个无用的活物。
皇帝握紧刀柄上前半步,生生又退了回去。
“杖毙。”
凛冽寒音立时封印抖动的粉裳,瘫软下去。
宫俾被架出殿门,再也来不及呼喊一声。俞迁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填平沟沟壑壑,他还未上前接应奉茶宫俾,那宫俾便……
停战修整,彭连硕却带着一千精兵,不尊军令夜袭宪厉城池,被宪厉守城军擒住,给他穿上大氅直接绑在城头羞辱示威。
皇帝已下令射杀彭连硕,士可杀不可辱,此等悖逆竖子却不敢自裁,还需军报呈至宫中让皇帝定夺,军规何在?!皇帝的颜面何在?!
他有心栽培提携的人竟是这样的废物!
皇帝撕去半截大袖,轰然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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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苑深深,清修斋内熏沉水香,一女子双手合十立在一幅佛陀画像前诚挚祈愿。
“愿佛主保佑我儿岁岁平安。”
“愿佛主保佑我身日日康健。”
……
女子并非清修装束,亦非宫俾装束。华发覆顶,朱钗斜插于发髻,翠玉耳坠随她唇齿嗡动微微晃动。
一袭鹅黄缠枝莲花暗纹常服在这时节过于单薄,即便是脂粉下的颜面泛青,十指冻到失了血色,依旧难掩真绝色。
祈愿完毕,女子睁开眼眸,缓缓仰首定定地看着佛陀画像,半柱香后,她收袖转身去到案前,落座,执笔默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已誊抄过无数遍经文,今日却停在这句上生出困顿。
“吱呀”一声斋馆房门被推开,周卫烜跨了进去,他闭眼深嗅沉水香,猛然睁眼去到女子身后,握上她的双肩。
掌心稍加用力,似乎这单薄的身躯便会受不住这力,就此散了架。
女子习以为常,蹙眉。
他顺着力道将女子擎起,双手伸进她的腰腹。
“我呀,今日下旨让庆王去给父皇守陵,你可高兴?”他声如镜湖,没有一丝波澜。
女子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双眸一阖不言不语。
“怎的?不高兴?”他缓缓将女子扳过身来,仔仔细细审视一遍她的脸,“我的十弟可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安排他们定该高兴的,你为何不高兴?”
女子翠玉耳坠不停晃荡。
“烜……”女子妙音漫漫,只这一字便让他手上力道再加几分,女子噤声。他凑上女子的脖颈,鼻尖犹如信蛇舔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宫中纳了好多妃嫔,都是我亲自挑的,如此喜事,你高不高兴?”音颤如丝,催人欲。
女子缓缓睁开眼眸,望着他,再度启唇说道:“我,不高兴。”
他放开女子,终于满意地笑了,真是个好日子啊,她终于讲了一句实话,这才是他一直想要听的话,挑个让二人都喜欢的话并不难。
即便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知你不喜,”他说,“皇后之位永远给你留着,近些日子怠慢了你,今日我们喝下合卺酒,便可结为夫妻。”说着他往后退,退到合适距离贪婪地凝视起眼前人。
女子手中还握着笔,她将笔轻轻置于笔搁之上后与他对视。
“俞迁。”
俞迁应声,捧着礼器跨了进来,额角的汗一如早前,未曾干过。
交臂时,他不曾犹豫,看着女子一饮而下。
女子微怔,迟疑一瞬,同样将酒一饮而下。
女子在他眼中一点一滴虚化。
“啊萦……”他猝然跌落至炼狱,身体被一寸一寸抽空,天地倒置,望不到任何人,一片死寂。
“你冷不冷?啊萦……”
他看不到人,只听见她气若游丝地对他说:“烜……我愿你日日康健。”
酒器翻落,他抱住绵软的女子,狠狠地收紧那一团血肉,狰狞怒嚎。
情深不寿。
何来日日康健。
斋馆外飘起了碎雪,一缈一缈,一絮一絮,最后化成厚席,倾盖而下,覆没皇城。
周卫烜凤眸敛起精光,混沌消散,撒开怀中的死物,缓缓站了起来,睥睨着她。
“朕,从此便是孤家寡人!谁敢与朕同行?”
身后的他狂厉地对他说:“从此朕与你同行!”
他回身望着他手里的霜刀,仰天大笑。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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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华乐坊外暗卫涌动。
秦嬷嬷、李嬷嬷、脩娘跪在北楼堂内瑟瑟发抖,她们被关了几日,今日又已跪了很久。鹅毛大雪覆满庭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沙沙”声由远及近,推开堂门。
脩娘打了个寒颤,眼看一袭麒麟衣袍停在跟前,她盯着麒麟衣袍之下的长靴一动不动。
卫将军沈子岂扫过三人,眼下的三人已无法对此事做出多余回应。交代的俱属实,他若再多加盘问便也盘剥不出什么。
好一个临光君。好一个泽国将门之女。
持虎符腰牌出坊,而虎纹腰牌则是从陛下那偷换来的,一路南下,去了朔王封地。好一个伶俐又蠢笨的将门之女。
“将三人秘密羁押去廷尉狱。”
“是!”
侍卫将三人绑缚而起,押出北楼。
秦嬷嬷、李嬷嬷倒还算坦然,起身时僵骨不堪体力,幸得侍卫押解才未跌跤。脩娘满腔闷愤只得吞下肚去,早已发现有异的她悔不该当初,啊芜究竟逃去了哪儿,这么好的荣华不要,竟要逃?
现下稀里糊涂下了廷尉狱,越发不知该当如何,直接与皇庭牵扯上,若死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就此死了,如何甘心。
出北楼后,深深望了一眼她的庭华钻进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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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芜踏雪而归,手中的马鞭一丢跃下马。
把守城门的守卫兵见一女子手握虎纹腰牌顿时如临大敌,直接唤人将她团团围住。
啊芜见是那日出城时照过面的守卫,直言道:“勿需紧张,送我去庭华。”
风雪在啊芜脸上染了痕迹,乌色裘皮大衣上的雪水与泥渍混做一团,急需一辆马车容她歇一歇。
有人先行策马去通报,啊芜的马车轧着雪道,行的慢,颠是颠了些,可终归是能睡着。
待她被嘈杂声吵醒时已经在宫门外。
卫将军沈子岂对着马车内的啊芜道:“临光君,陛下传召,请下马车随我入内。”
啊芜还有些迷糊,起身抖了抖盖在身上的裘皮大衣,披回身上,撩开厢帘下了马车。
“临光君,得罪了。”
啊芜看了看沈子岂手中的镣铐,没有迟疑伸手递了过去,她开口问:“两位嬷嬷和脩娘可还好?”
沈子岂心下一哼。果然是妇人之仁,自己大祸临头还如此天真。
“无碍,在廷尉狱。”他如实揶揄一句。
啊芜心一松道了声:“多谢。”
不知几时停的雪,绵长宫道都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团一团墨染似的水渍拓印在青石砖上。
皋国的宫殿丹柱皓壁,色彩绚烂却清清明明,无过多耗财重饰,以色彰显稳重华贵。这让啊芜想起从前雅川的府邸,她的阿娘是个重视色彩协同的人,不喜金玉,所以府中没有过多金玉加持。
又想到了她的阿爹,家中总是没余钱,被拿去接济下属乃至于兵卒,她的阿娘对此事亦不干涉,府邸能维持用度便可。
她这个文南乡主的租税,当然是用来全力支持阿爹的。
泽国皇宫富丽堂皇,金为壁玉为阶,宫殿外,都城雅川比京师靖安城富丽,但之外的州郡,应当说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子民繁荣,街道熙攘便是最大的荣耀,皋国做的很好。
周卫烜是位清俭的皇帝。
不再是暖殿,而是将啊芜带去了清凉殿。
她不想跪,但听到推殿门的声响还是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青石板很硬,即便是一身的软骨头都难抵膝下传来的矍铄。
嘴巴僵着一言不发,身体趴伏在地。
皇帝不疾不徐踏进殿内。
“燃香。”他说。
啊芜辨不出皇帝声音里有怒意,只是觉着他很平静。越发如此,越发渗人。
等俞迁燃好香,又听见他说:“换。”
俞迁一怔忙应是,亲自退去换。惯用的沉水香怕从此以后便不会再用,他望着颤抖的老手,恍然自己也到了退场的时候。
深宫几十载,他从未追名逐利,只求自保,一个阉人要那些名利作甚,又无后人祭奠,皇帝看上他的也不过是本分而已,若能离开这深宫……
俞迁暗暗嗟叹一声,他离得开吗?能去哪儿呢。
重换新香,深嗅一息,周卫烜顿觉舒畅,去到上座正正地坐了下来。
“临光君,起罢。”他又对俞迁道,“赐座。”
啊芜把姿态放得很低,真心实意地说:“臣女知错,臣女跪着回话。”
“胆子倒不小。”周卫烜陡然冷冽道,“朕赐的座,竟敢推拒。”
这一听,便知此事姿态再低也无用。
“臣女谢陛下赐座。”啊芜正欲起身,却听皇帝说,“跪着,适才给你机会你却推拒,罪加一等。”
“是。”啊芜顺从地跪好姿势。
越发觉着境况很玄妙,感觉对又不对。
啊芜若一开口便是周卫序,不知会不会引出怒火。唯有那虎纹腰牌能讲,但此事缘由皇帝应当都查清了,没有什么可以多讲,偷换虎纹腰牌是大罪,回不了北楼是一定的,待在廷尉狱也不是不行,总要把要说的先给说出来。
皇帝没有问话。只是睨着跪着的人。
一瞬一息浪费不得,啊芜心下一沉道:“臣女去阜郡替陛下送信去了。”
果真,此言一出,皇帝的眉头一绞,向他的侧身望去,那里空无一人,不过须臾他回过头,笑了起来:“朕让你偷换朕的腰牌去送信,可真有意思。”
“臣女不是这个意思,是臣女看不懂陛下所写,所以私下去问朔王。”啊芜语速尽量加快,“虽说如此行径有些幼稚,但臣女问对了人,只要陛下下诏召回朔王,他定能替陛下解开里中困结。‘他们’二字唯有朔王能解,朔王在等您的传召……”
皇帝再次望向身侧,目露精光站了起来,下座向啊芜走来,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像拎家畜一样,又重重地将她掷于地。
啊芜闷吭一声瘫坐在地。
膝盖可真疼。
霉头不能触,这个症结她解不开,上头随之传来凉薄之言:“朕是天子,什么症结解不开?倒是你这个蠢妇,本可在京师开府享荣华,偏偏去作践自己,蠢不蠢?”
啊芜仰头看着皇帝的眼眸:“臣女说过不需要那些多余的荣华,替陛下办差是本分。您的症结,药石难医,必须寻到根源,而您的弟弟知道症结所在,只是未曾告诉臣女。”
皇帝脑开始搅动,隐隐发痛,看向一侧,他的症结已入陵寝,他也不需要兄弟。
“确实多余。”他命,“来人,将此蠢妇押入廷尉狱!”
啊芜一乍,这未免太快了。
心上顶着一口气,脑袋混沌,有癔症的皇帝神思本不该按寻常人推据,不知何时清醒何时犯癔症。她寻不着好的说辞。
侍卫入殿,架起啊芜,啊芜还未站直身子,便见沈子岂上前禀报:“陛下,朔王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