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与世沉浮(九) ...
-
“泽国派了死士过来,无法。”啊芜整理好衣袍,叹一口气,“吓死我了,昏迷了好几日,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周卫序退后几步,无力感沁入四肢百骸,他看着啊芜,想说话又被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着,竟启不了口。
“我是不是很没用?”终是挤出了一股丧气。
啊芜来不及思索,忙摇头:“有用,有用,待会儿便有用了,只要你不嫌弃。”
周卫序内心极乱,拉起啊芜往寝殿里去,膳堂离寝殿不算近,连氅衣都没披,走去几步,周卫序才想起将啊芜抱起来,朝身后喊:“去请最好的大夫!”
“是!”云岩得命忙去找阎科。
啊芜刚吃饱被晃得有些晕,故作呕状,挣扎着下来,等周卫序放下她,她躬身撑着双膝道:“三个月没见,你怎么像头蛮牛似的了?”
**
神医须发银白,一袭白衣仙风道骨,探看时神色微凝,面上的沟壑却并不明显,过后舒了眉笑了起来:“小娘子行走江湖,偶有伤损在所难免,这伤老夫瞧着是经杏林圣手所治,早已无大碍。”似是迟疑,“只是这疤……这疤……”站了起来捋顺胡须看向周卫序,“非亲密之人,谁能瞧见呐。”
啊芜还穿着来时的江湖行装,确实像江湖女子,被褥一盖,遮掉露出丑疤的那块腰身。
周卫序听完暗松一口气,因最后一句面色狼狈,倒像是在说他嫌弃的意思,给大夫深深行了个礼:“多谢神医。”
“勿需言谢。”大夫将手一挥,直接当着啊芜的面指点周卫序,“老夫觉着,小娘子应当多养养,气色不大好人也清瘦,若朔王听话,不惹小娘子生气,便会事半功倍。”
周卫序一愣,怎料这神医行医竟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只能木讷地应下。
啊芜因神医的话顿时神气不少,非师非父,敢当面如此劝诫一个藩王,想必已经看淡生死,参透人心。
“这疤……”神医忽道,“老夫想起老夫记性不大好,这疤也不是无药可医,朔王你随我到外间详谈。”
“祛疤药草里有一味灵草颇费银钱,老夫得与你好好详谈。”
啊芜听着话,只见二人退了出去,望着床榻上的撩帐垂珠出神。
不多时周卫序回到寝殿,面色恹恹,还不忘嘟囔:“我真怀疑这神医是你请来的,跟你一样没个正型。”
啊芜笑:“能否让神医多配一些,银钱咱们多的是。”
“他还嘱咐我,让我每日亲自擦药,连擦药的手法都教了好几种。”周卫序突然问,“为何要多配一些?”
“有一泽国来的老友,颜面被大火所毁,我想让他试一试。”
寝殿内罩着十余盏羊角灯,将寝殿映得异常通透,周卫序觉得太亮,有些刺眼。
啊芜起身掀开被褥:“抱我去沐浴,我还从未与你共浴过呢。”
“丁芷录。”周卫序看向啊芜,“三流地的河被咱俩洗了个底朝天,还说没共过浴?”
啊芜头往周卫序怀里一栽,竟还会脸红。
“那不一样。”
***
浴房内水烟氤氲,啊芜给自己褪完衣物坐进浴桶里,双手耷拉在杅沿外,一手捏着虎纹腰牌,一手捏着吉羊玉佩。
“你进来吧。”
周卫序这才进到浴房里,看到啊芜手里捏着的两样,眼眸定在虎纹腰牌上,面色铁青。
但他忍下不发作。
啊芜将手里的两样往眼眶上一挡:“我不看,你自己剥。”
周卫序只褪了外袍,穿着中衣去到啊芜身后,说:“我给你洗发。”顺手拿起玉瓢舀起一瓢水,啊芜很配合,头靠上杅沿。
啊芜又将手里的东西举得老高,晃了晃左手:“这是偷来的。”又晃了晃右手,“这也是偷来的。虎纹腰牌畅通无阻,行不通的关卡我便用吉羊玉佩,也是畅通无阻。周卫序,知晓我偷吉羊玉佩的意思,你可真聪明。”
啊芜的乌发完全打湿,周卫序给她抹上玉兰草木灰香膏,慢慢揉搓着。
“我知拦不住你。”便给她通行的便利,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啊芜双臂没进香汤,又将虎纹腰牌拿出来,看着它说:“你那皇兄每日疯疯癫癫的,每次听我提起你,总会抑制不住对我大吼大叫,他是否有症疾,譬如癔症?”
周卫序手下一滞。
啊芜继续道:“那日在上林苑,听闻我被死士所伤,你皇兄好像吓晕过去了,是不是怕无法与你交代?”
周卫序伸手夺过虎纹腰牌,狠狠地掷了过去,螺钿屏风立时豁去一口,应声倒下。
“丁芷录,你说谎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竟当起了他的说客!他的东西也敢带进我们的浴房!”周卫序眉心紧锁,他知晓啊芜的伤并非她所说的这般简单,皇帝的侍卫并不吃素,可周卫序不敢去深究。
周卫序朝啊芜脑袋灌下一瓢温汤,啊芜双眼一闭,水沫溅了她一脸。
来不及睁眼,颜面感知阴影遮下来,下一瞬唇被堵住,温汤摇曳,又“哗啦”声一片。啊芜双手扒着杅沿,吸着气甩了甩脑袋:“周卫序,你好歹让我再香一些!”说着将身体没下香汤,让乌发散在汤中。
周卫序未脱中衣,人已翻进浴桶:“你又不臭,还要多香?”
突然啊芜叫喊:“我是逃出来的,不可能当你皇兄的说客,他脑子有病或是有心结未解开,他该寻医吃药,不该折磨你。你们兄弟二人到底有何心结只有你们知道,这结该你们自己解!不必如此的!”
周卫序冷哼一声:“他不是有癔症吗?何不让他再癫狂一些,等他癫狂,等他自己掀翻自己!”
啊芜望向周卫序,望进他眼底:“那你为何要看那么多医书?凡事总有目的,我偏不信你看那些医书只是为了消遣。”
周卫序手臂环在浴桶之上眸色闪烁一瞬,直视啊芜:“原本是求医,如今便只是消遣!”
“你在这个时候有造反之势只为刺激你皇兄?你皇兄这样癫狂的一个人,不怕他出兵扬了阜郡?”
周卫序定然道:“他还不敢。”又问,“谁跟你说我要造反的?”
“还不是你那皇兄!”
“还说不是他的说客?”
啊芜不再说话,脸撇去一旁不看周卫序。
几颗水珠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挂在腮边,啊芜大喘着气。
周卫序微动,香汤轻荡,骤然激起水浪,他伸手环住啊芜,语气温顺似是求饶:“神医说不该惹你生气,今日是我的错。”
啊芜楞在那。
周卫序双臂环得松,昂着头,眼珠子没敢往下看。
啊芜的气立时消散,她说:“生气事小,只是这天下……这天下烽烟已起,皋国得天下是大势所趋,如今这形势……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我想说的其实你都明白,清明如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我的用处,皇帝不会杀我,倘若你起兵,定是没有大胜算,才将我留在靖安城。周卫序……将皇帝当做一个患病小儿看待,如何?”
静默了许久,周卫序唤嬷嬷添热汤。
等嬷嬷退去他说:“癫狂病儿权掌天下,这,极其危险。”
“谁说不是。”啊芜往周卫序肩上寻了个贴切的靠姿,“江山易得,可看护天下的明主却极其难求。你看看泽国,看看宪厉国,纲纪混乱,佞臣横行,大势已去却浑然不觉。在雅川时,我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因父亲庇佑,便觉着父亲是天,是能抵御一切的神。一心只是不想做太子妃,旁的一概不去思虑。”她苦笑,“身处高位,容不得你半分半刻糊涂。”
周卫序墨眸一凛,汇聚成一道犀利:“我便是要做这天下的明主。”
啊芜在周卫序圈禁之中攀上他的脖颈:“我信。我看人的本事向来不错。”盯着周卫序的喉结,凑上去轻轻呵气,“你皇兄看似将你踩在脚下蹂、躏,实则你也在反复拿捏着他。你们真是相爱相杀啊,若你们能一直并肩而立,像在跶挞一样,那该多好……”
周卫序目光随之下移,身心不止是微动,登时掀起狂澜。
“真是吹得好一手枕边风……在跶挞他险些让我们丧命……”周卫序喉结滚动,脸往后仰撇避开视线。
香汤翻起浪花,啊芜挣脱出圈禁,逃去对面,脚尖一稳站了起来。
“不是枕边风,是水边风啊,周卫序……”啊芜朝前走一步,“我与你并肩而立,总要先试图说服你,再去说服皇帝,我们做辅佐君王的良臣,何尝不是明主?癔症不过是他的幌子,你们之间必有未解开的心结,他用癔症掩盖心结,是因先帝想传位于你的干系?可你那时并不想要……”
刹时,香汤回落一寸,将好落在啊芜的腰线,遮的住疤痕。
“此时我只想要你,不许提他。”周卫序向前靠近,手掌贴上啊芜的脸,“魂神迫使我应当清醒,可我的肉身已在犯浑,丁芷录,你可真行,半分都不容我清醒。”
啊芜仰着脸盯着周卫序后退,双手撑上杅沿,目光下移,再下移,骤然侧过脸去笑。
“我是来陪你守岁的,也是来陪你犯浑的,总会有清醒的时候。”她慢慢说,“我冷。”
***
天幕泛白,二人才从浴房去到寝殿。
神医走时是寅时三刻,是旁人早起的时辰,啊芜这一来,整个朔王府炸开了锅,阖府上下忙得不亦说乎。
两位折菜嬷嬷脑门顶着脑门窃窃私语。
“听闻昨日来的那位仙姑,生的老美了,可惜你我都未瞧见。”
“是呀,膳堂、厨房里全都传开了,说是殿下从府门外一直抱进来的,今日咱们定要好好守着,指不定能瞧见。”
其中一位嬷嬷点头如捣蒜,瞅了左右一眼,声音又压下去几分:“王府上下没见着一个年轻俾女,全是咱们这些老嬷嬷,殿下又常宿在军营,原以为殿下有断袖之癖不喜女子呐。”
另外一位轻道:“断袖之癖好歹也算有人欲,不修道,殿下又这般年轻好看精壮,听说自打来府之后便整日沉着脸,如此禁欲对身体可不好。”
“这不,来了位仙姑给殿下破色戒的。”
“正是,正是。”
“一会儿打起精神好生做活,指不定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这王府的小世子我看也该差不离了。”
一想到世子,二人喜上眉梢。
“咱们的话可不兴对外人说,把嘴门把紧了。”
“那是,这可不敢往外说。出了府,府中的事连我家那老汉我都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