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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与世沉浮(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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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你跟我说说先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秦嬷嬷替啊芜梳发时,啊芜正抠着妆台的案面。
秦嬷嬷已好久没想起先帝朝的事,朔王驻守纶涸,她也在纶涸宅院。那时可谓惊心动魄了一场。十六岁的朔王本可以娶亲就藩,可顺贞帝突然指派朔王驻守纶涸,还遣了位退隐的太傅相随,这里头的意思她们这些下人不敢胡乱猜测。
太傅何许人也,帝师啊,虽曾只做了几月的太傅,还早早退隐了,可怎抵得住响当当的名声。顺贞帝要立朔王为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周卫序那时从京师来到纶涸,像出了笼的雀鸟,高兴的紧,虚心跟着将领学排兵布阵、实战虽少,也算是磨炼上了。朔北、朔北,这个靠北的纶涸郡又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周卫序学的很快。
只是不明白为何不是他的封地,若将祃州作为他的封地,此生为父兄驻守边疆的心愿便可达成。
太傅随行,周卫序起先未起疑,坚信父兄只是对他偏爱,给他找了位博学的先生,往后太傅所教让他起了疑心。
三年根本不够让他理解宫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未有过不臣之心的周卫序三年后因急诏回京师,被周卫烜在宫外截住囚于暗室,直到顺贞帝剩最后一口气说不了话时,周卫烜才放周卫序进宫。
周卫烜登基后便一直将周卫序困在京师。
秦嬷嬷话还没回,却先深叹了一口气,啊芜如此相问,她拿捏不准该如何开口,又沉了一会儿,只道:“先帝仁善。”
她是从朔王府出来的,也算是朔王身边的老人,心定然还是向着朔王的,顺贞帝的做法她觉着有失水准,立太子应当及早立的道理连她这个下人都能明白,可顺贞帝却迟迟不立太子。
到最后使得兄弟二人心生嫌隙,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争夺家产,而是天下啊。
啊芜知秦嬷嬷心里隐着不能说的事。
于是对着镜中的人抚了抚鬓角,略带笑意轻松问秦嬷嬷:“朔王长得那么俊,小时候一定很讨人喜欢吧?”
“我有些想他了。”
秦嬷嬷看向镜中,未直视啊芜,将目光落在了啊芜的珠玉耳坠上:“朔王小时候更俊,白白胖胖的很惹人爱,六岁便立了府,待我们这些下人非常宽宏,从不苛责。”她一顿,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奴婢也时不时地会想起从前殿下的好来。”
“你从何时伺候朔王的?”
“自打立府,奴婢一直在侧伺候。”
周卫序在自己府里挑了两位这么细致的人过来,那个时候他便用了心。
啊芜想起近来的事,她与周卫序的事这些仆俾是知道的,而如今自己被交到了周卫烜手中,周卫序去往封地,她还死里走了一回,秦嬷嬷这些下人不知其中缘由,做事越发的仔细谨慎。
“秦嬷嬷,”啊芜认真道,“陛下和朔王待我有恩,如今名利加身难免遭人非议,若有闲言碎语传于耳内,莫要搭理。”
秦嬷嬷手下一滞,道:“旁人称赞临光君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非议。”
“好话讲累了,歹话迟早些也便会跟着来,是个人都会遭人非议,特别是我这样的身份,非圣非贤一介舞姬,背地里不知笑话我是靠着何等手段攀龙附凤的呢,你与李嬷嬷是从朔王府来这伺候我的,原本身份便高人一等,我担的这些虚名总比不过朔王尊贵,连累你与李嬷嬷深陷囹圄。”啊芜说得轻快,“你一会儿多与李嬷嬷唠叨唠叨,她不爱讲话,有事也会闷在心里,还需你开解开解她。”
秦嬷嬷心中一哑,垂了眼应:“是。”
啊芜自从伤后一直闷在北楼,人如同行尸走肉,今日是第一次开解秦嬷嬷。秦嬷嬷在外头确实听到了些闲言碎语,说朔王敬献了个武艺超强的舞姬给皇帝。
秦嬷嬷再联想到啊芜的剑伤,老会瞎琢磨,猜测是否为啊芜抵死不从才被皇帝所刺,那剑伤贯穿腹腔,狠绝之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索命的。不知昏迷了几日,人还未清醒便被送来了北楼。
胆战心惊地伺候着,生怕皇帝来秋后算账,万幸,这样的事未曾发生。
今日啊芜要进宫,秦嬷嬷心又提了一截上去。
啊芜的这番话倒是多少宽慰到了秦嬷嬷,如今伺候的这个主人对外事并非一无所知,心里跟明镜似的。
年纪不大,沉的住气。
临出门,刚好撞到许久未见的斜衣来拜访。啊芜只对斜衣说,等她出宫后一起喝上几盅,让李嬷嬷备菜。
一行五人快马去吃茶,随后进宫。
一踏进殿门,啊芜要了个软垫跪在上头等周卫烜来。
屁股都不知挪过多少回才等来周卫烜进殿,啊芜直接正身伏地叩拜:“臣女叩见陛下。”这个伏地的姿势似乎牵扯到了腹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不由动了动,双臂再弯曲一些减少牵扯。
暖殿内烘着好几座三足炭炉,啊芜身上却依旧罩氅衣,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周卫烜驻足在啊芜身侧,靴尖几乎要踩上那黛色氅衣的雪色狐毛边。
啊芜今日簪着金玉朱钗,硕大的一枚埋在发间,并不适合她。
“起来吧。”周卫烜回身对俞迁道,“给临光君赐座。”
啊芜这才把死死扣在地上的脑袋抬起来,歪坐在垫子上:“不用赐座,臣女这样坐着便好。”
周卫烜见啊芜一直没抬眸看她,反倒有些不习惯。这同以往不一样,从前只要有机会,啊芜便会趁着空档睨他一眼。
而且她摒弃了该有的端庄礼节。
周卫烜依了啊芜,让俞迁重新拿了张软厚实和的垫子。进殿褪下氅衣后周卫烜里头便只有单衣常服,在暖殿他向来如此。
俞迁奉茶,啊芜接过后直接搁在前头的地上,暖殿哄得热,解下氅衣抱在身前。
“临光君,有何紧要事见朕?”周卫烜问。
啊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慢道:“陛下告诫臣女有些事要自个儿悟,臣女愚笨,想了好些日子也没能悟出来,可臣女有嘴,臣女可以用嘴相问,心里憋着好些疑问,所以来面见陛下,臣女问了,若陛下不想答,臣女便问下一个问题。”下意识地想抬头瞄一眼,最后压了回去,“陛下,如何?”
炭炉里的炭不知掺进什么杂质,三座炭炉同时能听见从里头跳出来的“哔啵”声响。
周卫烜没回应。
啊芜脸被烘热起来,不停地在吸鼻子,最后拿手背蹭了几下。
“其实臣女也没那么多问题,只是陈述给陛下听。”啊芜又吸了吸鼻子,“如今天下烽烟骤起,宪厉国很快会被吞并,皋国与泽国往后不再是盟国,若皋国攻打泽国顺利,皋国不出五年便能将天下归一,五年,是臣女大胆猜测,不顺的话便不好说了。”
“陛下一直护着臣女,之前臣女猜想,是您利用我原先在泽国的身份,将我送至将来两军交战战场,影响泽国的士气,后来我想了想,这法子不一定有用,因为我父亲过世将近三年,军中变数很大,到时将我送去战场影响士气,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
啊芜有些散漫,将眼眸抬起半寸打量起殿内,兴许是热得没法安静地瘫坐着,她继续道:“我父亲麾下曾有两位大将,被朝廷重用遣去东南面戍边,算算时间起码得有十年了,若皋国攻打顺利,我还活着,他们也还活着,到时我愿成为陛下的说客,游说他们归顺皋国。”
“那些常年戍边将士的脾性我还是比较莫得准的,犟得跟牛一样,皋国在他们眼里和边陲小族没什么区别,若不拿出些真情实感,撼不动他们的凌云壮志。”说得有些渴,啊芜端起跟前的茶一饮而尽。
接着啊芜给上述之事收尾:“这件事的陈述便是如此,陛下若觉得有不妥之处,臣女听命改进便是。此等国事冗长,臣女随时听候差遣。”
说完,啊芜静静地等周卫烜给话。
周卫烜负手踱步,玄青色单衣垂顺,在啊芜的余光里来回摆动,炭火依旧在“哔啵”作响。他终于开口:“今日起,朕赐你府邸恢复你真名,为你父亲正名作为条件,如何?”
啊芜微微一颤,眼睫跟着抖了几下,问:“如何为我父亲正名?”立时又坚定摇了摇头,“不用为臣女的父亲正名,事已至此,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依旧是假的,况且父亲谋逆之事并不明朗,各人有各人的猜测、说辞,就让它稀里糊涂地过去吧,如今天下都要大乱了,臣女并不在意那些虚无的东西。”
她顿了顿:“陛下不必赐臣女府邸,也不用刻意恢复臣女的真名,啊芜这个名字犹如臣女的一层皮,若是揭开它,臣女的羞耻便无处遁形。眼下臣女只有一件事恳求陛下,臣女的母亲还活着,恳请陛下救她出雅川!”说完推开茶盏,朝地下猛然一磕。
“你的母亲还活着?”
“是,还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啊,啊芜将这个词演绎得活灵活现,一身傲骨碾做粉尘,再揉搓成泥人粉饰太平。
周卫烜随着啊芜的这一磕,一瞬间觉着这人世间真没意思,脚下的人顺服到令人生厌。周卫烜最近记性不大好,已经许久没再想起朔王,他的这个弟弟被他推至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朔王从来没有这般顺服过。朔王的那种顺从是令人愤怒。
全他娘的是假象。
周卫烜额间搏动,脑如火烧。
啊芜抬起身重新跪坐好,眼睛定在周卫烜玄青色袍角,轻轻问道:“朔王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