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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顺应天命(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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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芜将脸上的泪水抹掉,眼眶中的雾气使劲逼回去。
上前扶起介忟,曾经翩然俊雅的少年郎,如今在她的搀扶之下,轻如鸿毛。
泪水不听使唤地又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文南乡主不要哭。”介忟声音还如从前那样纯净。
啊芜再次抹掉眼泪,他从太子身边去职,早已不受牵连,为何还会变成这般模样?
然而她不敢相问。
她只问:“皋国的皇帝可有为难你?”
介忟摇头。
那样便好。
啊芜不知道再问些什么。
介忟沉稳开口道:“大将军夫人如今安好。”
听闻这一句,啊芜劝解自己不要哭,她该笑,她该笑的,阿娘平安,阿娘没有骗她,她应当笑。
一时笑与泪混杂在一起,啊芜双手捧脸,不敢面对介忟,可肩膀一直在颤抖。
介忟一直没抬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想让脚朝着她移动,但如灌沉铅,拖住他没能前进半分。
介忟将脸撇去一侧。
他的脸应该很难看吧。
这一日啊芜旁的一句都没再问,遣小内侍去寻了张舒适的鹿皮面具,带着介忟寻了处安静的草场,晒太阳。
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内侍,啊芜想要是李嬷嬷在就好了,那她可以给介忟开小灶。
摸上腰间的吉羊玉佩。
她觉得介忟身上有些与周卫序相同的特点,是那种令她心安的和煦,如这秋日里的暖阳。
“介忟,你父亲母亲还好吗?”
“他们和从前一样,安好。”
这个不得宠的庶子,父母早认定他已经死了,这样也好。
“你觉得皋国好吗?”
介忟沉默。
啊芜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她努力提起兴致:“要是你觉得皋国不好,那你回泽国,我有许多的银钱,够你买宅院,保你后半辈子无忧。”
鹿皮面具下的介忟没有任何表情,他已经很久没有表情了,从前连张嘴吃饭都疼,如今习惯桎梏也便不用再做任何表情。
“文南乡主。”他轻轻地说,“我哪也不去,想一直在您身边,给您做个跑腿的。”
“这不行。”啊芜说,“一直跑腿怎么行,我如今清闲的很,不需要人给我跑腿。”她又说,“我现在不是文南乡主,以后你可以叫我啊芜,芜就是杂芜的那个芜。”
“是去芜存菁的那个芜?”
她说叫她啊芜,似乎他们之间又近了一步,可是他不能再靠近。
啊芜欣喜:“到底是读书人厉害,一说便知道。”
跟庄上的祈安寿先生一样有学问。
鹿皮面具下的介忟笑了,明明是她自己说杂芜的芜。
“我还是习惯唤您文南乡主。”
“那你叫我‘临光君’,皋国皇帝随便赐了个封号,”啊芜思考了一瞬,轻描淡写地带过,“若再唤我‘文南乡主’,我怕暴露我从前不值一提的身份。”
介忟毁掉的容颜下,是僵直的笑,是他太沉溺此刻的惬意。
“是。”他敬唤,“临光君。”
啊芜想不到接下来要叙的话,他暂时还没打算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那她迟些日子再合计。介忟冒死来到皋国寻她,必定是带着使命。
太子炎与阿爹谋逆这件事,谁都不想在此刻提起。
容人缓缓。
时光在慢慢流淌,暖阳下的二人静静地坐在青草地上晒着,介忟抬起手臂,探看被大火灼伤留下的疤痕,阳光下的疤痕更加清晰,手背上的□□沟壑壑,毫无生气。
太子炎,曾指示他给文南乡主送礼,让他尽量多说话,哄文南乡主高兴,那些人眼里都是算计,拿他的这副皮囊算计文南乡主。
如今真好,卸下皮囊,只是一具血肉淋淋的躯体。
“啊芜姐姐……啊芜姐姐……”
啊芜和介忟被这呼声同时惊到,介忟忙起身立在一旁。
“姜芳印?!”啊芜跟着缓缓起身,看着姜芳印一跳一跃地跑到跟前。
介忟向姜芳印正正地行了礼。
“你怎么来了上林苑?”啊芜打量着姜芳印,瘦了好些也长高了,这张脸不能多看,一看便让她想起周卫序。
“一早随我父亲来的。”姜芳印得意地挺起胸脯,“看看我,是不是变瘦了,长高了。”
啊芜笑:“是是是,姜小公子变瘦了,长高了。”
“啊芜姐姐如今可是大红人,昨日去庭华找你,说你进宫了,一直等在北楼,后来听说你随陛下来了上林苑,让我一顿好等。今日随我父亲来,又是一顿好找。”姜芳印撇撇嘴,“听说你得了个‘临光君’的封号?”
“是,陛下赏的。”
“襄助陛下拿下乱臣贼子本就是姐姐该得的。”姜芳印盯着啊芜,试探着出口,“我的朔王表哥去了封地,没人陪你玩,你该不高兴了。”
啊芜叹了一口气,佯装无奈:“这不还得陪你皇帝表哥玩嘛,说是来打猎,忙得都不见人。”
“那些个大人。”姜芳印摇晃着脑袋朝天白了一眼,“整日鸡飞狗跳的,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啊芜想起今早那些来上林苑的臣工。
“你也会长大,长大了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鸡飞狗跳。”啊芜道。
“不讲那些没意思的。”姜芳印学起大人的模样,摇头:“今日我陪啊芜姐姐去狩猎?”
啊芜眼风扫过介忟,说:“不想去。”
“你是嫌我太小不好玩吧。”
啊芜想起在金鼎猎场时姜芳印说的那句,与女子之乐非比寻常,现在想来,他是真的率真,不知暴虐的脾气改掉没有。
事情总是一环扣一环,想到暴虐便会想到周卫烜,想到周卫烜的凶暴便会想到周卫序,想到周卫序身上消瘦不见了的肉。
她只说:“我怕你猎不到哭鼻子。”
“我也不怕你翻旧账,”姜芳印道,“我一直都很爱哭鼻子。”
啊芜一笑,承认自己爱哭鼻子倒是坦荡,问他:“剑练的如何了?课业学的如何了?”
“马马虎虎过的去。”姜芳印此时不太爱讲这些犹如苦刑的东西,指了指一旁的介忟,“你谁啊?”
介忟忙躬身行礼答:“小的是临光君手下的杂役。”
“戴面具的杂役还是头一回见。”
“小的面容破毁,幸得临光君垂怜。”
姜芳印扫过介忟凹凸不平的手背:“听口音像个生人,不知啊芜姐姐在哪里捡到的。”
啊芜想起姜芳印和元怀礼年纪相仿,引他们见面应该会比较好玩。
“哪里有这么好捡的活人。”她朝前引路,“带你去见一个你能玩到一起的人。”
三人在跑马场找到了元隽,啊芜相互介绍了二人。
元隽见到姜芳印,想到周卫序,还想到元怀礼。
元怀礼和姜则家的小公子应该是冤家路窄遇上了,这回也是因为啊芜,他冲啊芜莫名其妙一笑:“我去寻怀礼,临光君今日又有好戏看喽。”
啊芜莫名其妙。
姜芳印和元怀礼刚打了一个照面,二人同时一愣。方才远远地,两人还真认不出对方来了。
元怀礼撒腿便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姜芳印不追,指着元怀礼逃跑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又叫嚣,“泼皮小儿,你还能逃出本公子的手掌?这不自己送上门来了!”
元怀礼脚一收眉头一绞,心想不对啊,跑什么。
扭身往回走,眼睛直戳姜芳印,愤愤道:“姜小公子,我们可是说好的,月满为期,过了你便放了我。”
姜芳印眉毛一挑:“那你跑什么?”
元怀礼走至跟前,还行了个礼,拱手道:“怕姜小公子说话不算数。”
“本公子说话不算数?”姜芳印说,“这天上的月亮月月缺,月月圆,你可没指明是哪个月的月亮。”
元怀礼心下一惊,暗骂一声,这泼皮小儿。
“没话说了吧!”姜芳印得意道,“自己定的规矩,自己可不能破,还是陪本公子好好玩耍才是。”
元怀礼心里憋着气,看了元隽一眼又看了啊芜一样。
元隽朝着啊芜挑起眉眼,并不说话。
啊芜一头雾水。
看了看二人问元怀礼:“你能陪姜小公子玩吗?”
姜芳印:“能!”
元怀礼:“不能。”
姜芳印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你的奴契还在本公子手上,不能也得能。”
姜芳印觉着元怀礼挺好玩,花样多,话多,胆子大,跑了实在可惜。
元怀礼看向啊芜,一脸的不愿意。
“奴契?”啊芜脑子很乱,看一眼元隽,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姜芳印解释道:“他可是我父亲给我买的陪玩小童,跑了估摸着有一年多了吧,结果你们给我送回来,我得谢谢你们。”
一年多,啊芜似乎摸到点门道。
元怀礼再也憋不住,朝元隽可怜兮兮央道:“元大哥,您替我做主啊。”
姜芳印好笑地嗤了一鼻:“哟,出去跑一圈,竟还给自己抬了身份,兖族二王子都敢攀。”
元隽这才开口:“姜小公子,能否给我个薄面,元怀礼我用惯了,将他让我行不?”
“让你?”姜芳印理直气壮,“行啊,今日让他陪本公子玩尽兴了便让给你。”
元隽直接指示元怀礼:“还不谢谢姜小公子,伺候姜小公子玩去。”
“是,奴遵命。”
元怀礼无奈,只得应下。
姜芳印带着元怀礼走时,丢给啊芜一句话:“你们怎么都爱到处乱捡人。”
啊芜冲他笑笑:“好玩才捡的。”
目送二人离去。
元隽吁出一口气,对啊芜说:“这事总算了结了,打发了两个小皮孩让你清净清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介忟,“他可开口说话了?”
啊芜点头。
“那便好。”元隽只说,“那我走了,有事再找我,老地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