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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盗马谑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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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芜已在此处探了三日,摸准了那蓑衣男子的行踪。这雨却随着啊芜下了整整六日。
三月上巳节已过,本是回暖踏青之期,怎的这天越发反复无常的冷,连宫里的太皇太后也熬不过今年反常气候,在端月末便去了。
只见蓑衣男子策马而过,马蹄在道上卷起道道水帘。啊芜疾步跟上,脚麻抵不上脚僵,稍作停顿,追上去。
到了酒肆,蓑衣男子勒马翻身跃马而下,将缰绳稳稳甩于看马小童掌中:“栓好我的马。”小童接过缰绳,缓缓牵了马匹往一旁拴马桩上栓。阴雨连绵,寒风浸体,小童打了个哆嗦,转身再次蜷缩进屋檐下自垒的草垛中闭目取暖。
“客官请进!”酒肆伙计一边忙着掀起草帘迎蓑衣男子入内,一边问客人今日要些什么吃食。
如此冷的天,外面走动的人少,来酒肆喝酒的人更少,倒是这位客官好几日都在此时来的酒肆,生意上门,伙计自然笑脸相迎,暖语相问。
蓑衣男子解下箬帽,脱了蓑衣递于伙计,顺手拭去脸颊眉间腻烦人的雨水,酒瘾上头,自然是先点一壶饮三春,饮三春算不得一等一的好酒,贵在醇烈,寻常百姓暖身子怎少的了它,并要了俩菜下酒。
饿意来袭,隐约之间,顿觉不妙。
蓑衣男子噤声立直身板侧耳倾听,惊呼一声:“坏了!”脸色煞冷,扭身掀帘冲出酒肆。
拴马桩上哪里还有他的马,早已风驰电掣般往南面跑了去,只留下一串马蹄声在道上。
青天白日,竟还有盗马贼在这朗朗靖安城盗马,胆子可真大。
紧跟蓑衣男子的酒肆伙计恍然才明白,那一声“坏了”原来是客官的马被偷了。酒肆伙计脑子还是有些许清明,手里挥着,嘴里喊着报官,气呼呼地戳着那还不知所以然的看马小童叫嚣责备。
男子已卸的蓑衣里头是一身粗布青衣,脖颈上围着一条玄色羊皮领子,腰间佩着把寻常防身短刀。因心急,出门之际,短刀已从腰间离了鞘。
不过须臾,那盗马贼已跑远,青衣男子甚是恼怒,长这么大,从未遇见过自己的马被盗,还连同马上的毡囊一并丢了。瞧这盗马贼掐点的机灵阵势以及逃跑去向,报了官又耐她何。
懊恼大意了,饥寒交迫之时脑袋里想着的只有热乎吃食。心烦之际,竟瞥见那毡囊被丢在一旁的拴马桩下。星眸一紧,疾步向前拎起毡囊打开来看。面膏、香粉口脂、眉黛、花钿、彩石璎珞、羊皮毡子……粗略看了下数目,这些个物什似乎都还在,男子烦躁地将毡囊合拢。
倒是稀奇,毡囊袋口边沿挂了张交叠着的字条,翻开来,上面写道——借马出城,日后双倍奉还。青衣男子紧眉缓舒,暗念道:“有意思。”十字换马,双倍,日后难不成还他两匹马?
既是借,他不是还没答应嘛。
颇具挑衅。
那酒肆伙计也想探得究竟,伸出脑袋,将要窥得字时,青衣男子便收了手,将字条塞进毡囊。火气未下,冲着酒肆伙计高呵:“还愣着,不去报官了?”
已从草垛中起身的小童望望青衣男子,也不怕,眼珠子轱辘一转亮了嗓子说道:“我以为那盗马贼就是你,跟你方才的穿着打扮是一样的。”
青衣男子刚下去五成的火此时又上来四成,看丢了马非但不怕还这副犟相,若不是看他不过是个小童,早已剥了他的皮。
青衣男子反手拂过伫立一旁的酒肆伙计帽檐,大声斥责:“男女不分,高矮不分,我堂堂七尺男儿,穿了蓑衣便成了女儿身?笑话!”
这一拂,酒肆伙计愣是明白了几分,力道不重,似是玩笑之举,说明此事还可斡旋。伙计领着小童连连赔不是,丢马和不辨男女,也不知赔的是哪道不是,今日横竖都是个错。先稳住客官,再去跟掌柜禀这报官一事。它日擒住这个女盗马贼,要算总账。
青衣男子想起那字,琢磨那字的意思。转而改了主意,唤住酒肆伙计说道:“等你报了官,我这马都已经出了城过了观川河。要不这样,你去跟掌柜的通报一声,备上好酒好肉,这丢马一事我不追究。”
酒肆伙计听到此翻话,也不愿多猜这客官为何转性这般的快,靖安城奇人异事本就多,见的多,猜不透的也就多了,报到掌柜处到时任凭差遣便是,今日这事有错也是那看马小童的错,怎也怪不到他这内务酒肆伙计头上。
“让这小童随我进来,给我斟酒伺候着。”青衣男子提着毡囊快一步进了酒肆,这天实在是太冷。
酒肆伙计戳着小童的脑袋埋怨道:“还不赶紧地跟上!”小童扭头瞭了一眼似是不愿意,“这还有一匹呢,没人看万一再丢了怎办?”
酒肆伙计压声道:“你还是给我们多长点心吧,伺候好那客官,这儿的马我让他人来管。”
天寒地冻,太皇太后三月国丧又未过,原本喧嚷的靖安城一时也活络不起来。虽说是国丧,太皇太后七十九高龄薨世,算是喜丧。
皋国近二十年休养生息,宽以待民,除民间婚嫁、国内大型歌舞乐坊、万花楼等闭门谢客,国律不妨其他民生民事。到底是京师,天子脚下,皇亲贵胄按律严守三月国丧。
皇亲国戚少了走动,这靖安城自然冷了下来。
午时喝酒的人本就少,酒肆掌柜趁间隙在里间核算上个月的帐目。怎想合账过程中听到外间响动,便立即放下手中账本去馆中瞧瞧。
一伙人已经重新入馆,酒肆伙计便向掌柜禀了详情,又将客官的话带到。掌柜见过世面也是吓得不轻,近几年太平,未在靖安城内瞧见过当街盗马,行如此暴戾之事的大盗。
若为这事报官,过堂审问费时费事,最后官府还必定给酒肆先定个监管不力的罪名。不如就按客官说的,好酒好菜伺候,要是还不够,便免几月吃食,这客官他认得,爽利性子,好生说话招待便是。
这丢马一事,私下先与官府通声气。
掌柜差送菜伙计先行,他亲自端了一壶八里梅酿给客官送去,打起包厢帘子笑脸相迎:“客官,让您久等了。”替青衣男子斟满酒,“客官您尝尝这八里梅酿,是本酒肆的上品好酒。”闭口不提丢马一事。
青衣男子早已闻到一股梅子香,只是吩咐掌柜:“再给这小童添副碗筷,你且去忙你的。”
掌柜听此忙差伙计去办,自个儿也作揖便退了出去,再吩咐伙计去加几个菜。
掌柜憋屈,那看马小童当初见他可怜便收留在酒肆打杂,模样俊秀又是男孩,想日后找个无儿无女安生人家给打发掉,届时也算做了件善事。如今客官的马被那小童看丢,还未被自个儿训上话却先行陪客官吃上了,掌柜摇摇头,猜晓客官也是可怜他。
姑且先随他去吧。
八里梅酿入口绵软甘醇,后劲七分足,少了三分烈性,倒是像怡情之酒。
借马出城,日后双倍奉赔。
一个女子,打扮成他的模样,带着一身侠气盗马,甚是有趣。怕是被她盯上有些时日了,习武之人,竟然毫无察觉,细想便觉羞耻。
此时如有线索,他定当弃了这美酒佳肴,寻到她扒开她的箬帽看看究竟生的一副什么容貌。若美,这一遭也便值得。
未瞧真切的,都美。
竟想不起是何时被这女子盯上,将杯盏往桌上一推恼起,定是这酒劲不够烈让他想不起来。
“小子,你就真真没瞧出来那是个女子?”青衣男子自然不甘,示意小童入座再问一道。小童拾起碗筷也不客气,囫囵答了句,“没有。”便狼吞虎咽起来。
青衣男子撩起手中的羊皮领子敲打小童的脑袋:“吃慢点,小心噎着。”
小童吃食,旁无杂念,青衣男子足足看了有半盏茶的功夫。
菜未上全,桌案上已是杯盘狼藉,意犹未尽,小童竟向青衣男子讨要酒喝。青衣男子亦不吝那八里梅酿,赏了小童一小杯与他同饮。
末了,小童放下筷箸,饭饱神虚之时,回过头来竭力琢磨青衣男子的话:“我没见过女子骑马,还骑那么快,以前在乡里倒是见过女子赶驴磨磨赶牛犁地。到了靖安城女子有步行的,有坐车马轿辇的,真没见过骑马还飞一般的女子。”
“好手好脚,怎的女子就不可骑马。定是你在靖安城待的时日不多,见的少。”
小童撇嘴以表不屑:“反正我在靖安城这两年是头一回见。”
青衣男子嗤鼻:“两年?不长不短的,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如何来这靖安城的。”两年都未长一丁点见识,该。
“被父亲卖到靖安城,一直在东面姜府做杂役,后来姜府小混蛋常欺辱我,我便跑了出来。”
“东面姜府……”青衣男子低喃,又问,“不怕姜府拿你回去要了你的命?”
“他们只当我死了吧,小混蛋允我逃的。”
“小混蛋是谁?”
“还能是谁,姜则府上的那泼皮小儿。”
寒风凛冽,呼啦啦顺着花窗钻进楼阁厢房,青衣男子打了个冷颤。倘若那姜家小公子心眼再坏些,枉这小童私逃,他这命便没了。
姜则,当今太后姜嫣的同袍哥哥,这国戚不是谁都敢惹的。
原是这小童生父为抵赌债,将他卖与赌坊,赌坊又将他转手卖与姜府。姜国舅老来得子,对那小公子,极宠。姜小公子嫌府里的人烦闷,因此,姜国舅买了这小童做小公子的一个解闷伴侍。
姜小公子整日捉弄小童,姜小公子倒是欢喜了,只是,要守姜府规矩,忍姜小公子脾气,这小童着实难受。一日,他心生一计,说是放他出府玩躲猫儿,不得动用下人,需亲自找寻。月满为期,找不着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放了他。
姜小公子哪里玩过如此有意思的游戏,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快半年了,小童还未被寻着,姜小公子算是放人了吧。
孩童之间的口舌之约,可算数,也可不算数。
“那你娘呢?”青衣男子询问。
小童当下垂了眼帘,抿了抿嘴低声答道:“我没有娘,我爹说我娘死了,村里人说娘被我爹卖了,我也不知哪个是真。”
原来如此。
青衣男子不知这酒肆掌柜怎的敢收留如此孩童,便再次询问,得知小童欺瞒掌柜说是爹娘得病俱亡,家中已无人照拂,便逃荒此处。
不过是赏了顿酒菜,这小童便将身世来龙去脉全盘道出,恐怕是个直肠子。
“听你讲这些好似并不伤心。”
“伤心无用,还不是被亲爹卖,被人欺辱。”
“那你以后跟着我,如何。”
小童仿佛早已拿定主意,听见青衣男子如此说,大喜,立直身板恭手作揖,不暇思索,点头如捣蒜:“好!我如今已十二岁,再过几年便能成人,你若待我好我便永生永世待你好,不忘你的恩情。”
“那酒肆掌柜待你如何,走了你又将如何交代?”
“掌柜的收留我,给我口饭吃,救命之恩不能忘,日后定是要报答他的。只是他说这几日要给我找个爹娘,新爹娘我不知好歹,倒不如跟了你。我看丢了你的马,你非但没让掌柜责罚我还赏我肉吃,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字字铿锵。
青衣男子冁然而笑,掌风再一次拂过小童的脑袋:“记住了,我待你不好,你也得待我好。”
小童想想,道:“我会待你像亲爹。”
此话一出,青衣男子如坐针毡,身一抖酒呛了咽喉,连连干咳:“这可使不得,我没你这般大的儿子,你就不怕我这个亲爹再把你给卖喽?”清一清呛过的咽喉,“倒不如唤我一声大哥。”
小童不含糊,一声:“大哥!”掷地有声。
此次来京师走得急,随从未来得及招呼上,如今京中之事已定,倒是真觉得少下手,这些个日常杂事真够难为他的。
今日,猝不及防,还未婚娶,险些先多了个儿子。
回去得先教教这小童的礼数才是。姜则名讳哪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可以直呼的,万一因此丢了性命还连累自己。
他也不问小童,倘若她娘还在人世,要不要去找回娘。那母亲的生死已换不来这小童想要的人心、世道。
酒过饭饱,青衣男子向酒肆掌柜要了小童便离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