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升花》鹭缇

44、第四十四章

　　走出那扇大门，天愈发地亮了，空气也愈发地清冽了。远处的山还是那座山，村落还是那座村落，河流还是那条河流，小路还是那条小路，柳树还是那些柳树……然而，一切好像又都不一样了，都不对了。无论怎么看，它们都有点陌生，都有点不真实。他怔怔地看着，没有比现在更清醒明白的时候，也没有比现在更累更疲惫的时候。

　　他很想睡一觉，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场春秋大梦。醒来后还会一切如故。但他不能睡，他还得工作，还得接诊。哦，这不是梦！工作是最真实、最无法逃避的。无法逃避的怎么会是梦呢？

　　他带累带乏，一整天下来，他都心神不宁的。冬天的病人比平时多一些，加上最近村里人感冒发热的比较多，他忙得不可开交，在给一个乡邻开药方时，错把一个风湿病人的方子开给了人家，幸好周筱及时发现，提醒了他。他拿过来一看，惊得一身冷汗，急忙重新开了一张。

　　下班后，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还有点心有余悸。发誓一定要撇开这些烦恼，不能再出任何差错。过去点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要再去想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筱拿着扫把扫着地，见他一直在发呆，问他，“韩医生，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似梦初觉地回过神来，“没有啊，没有心事。”

　　“可是你脸上写着心事呢。”周筱笃定地说：“你从来不出错的，今天怎么会开错了方子？而且，感觉你还有点闷闷不乐的，一整天也不怎么说话。是不是因为那位乔雯小姐？”

　　“什么乔雯小姐，没有的事。”韩雁行懒懒地答。

　　“那你是怎么回事？看你脸色好像也不好。”周筱停止了扫地，认真地看着他。

　　他头昏脑涨的，自己想自己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

　　“为什么没睡好？失眠了？是不是顾着看轻舟哥所以不敢睡？”

　　韩雁行不想听到“轻舟”二字，那好像是在提醒他一些事情。“不是。”他又懒懒地答。

　　“那是为什么？”周筱锲而不舍地问。

　　“没有为什么。”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你扫好地就回去吧，我到楼上休息一会儿。”

　　“等一下！”周筱叫住了他。他停住看向周筱，“又怎么了？”

　　“你说让轻舟哥跟我合影的，他人呢？你们是不是想耍赖？”周筱很认真地问。

　　他这才记起昨天跟周筱打的包票。可是，如今事情有了转变，他恐怕不能兑现这个承诺了。他故作镇定地说：“没人想耍赖。这话我记着呢，他人现在不在，等他回来再说。”

　　说完，他就赶紧溜了。他只能先这么稳住周筱，人生实在是无常，他昨天跟周筱保证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踩着楼梯拾阶而上，他的腿脚特别沉重，好像抬不起来似的，每抬一次脚，都觉得腿上像灌了铅。好容易爬上了楼，刚进了书房，还没坐下，贾思秋却打来了电话。他耐烦地接通了，电话那头的贾思秋特别开心，欢声笑语的，对乔雯极尽溢美之词，把乔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过了这个村儿恐怕就没这个店儿了，催促他早点跟乔雯定下来。她也好早点含饴弄孙，承欢膝下，享享晚年的清福。

　　韩雁行本来就很心烦意乱，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一个清楚的头绪，这一乱一急，就没忍住，张口就一肚子的怨气，“妈！你能不能别催了？你总是催催催，你越催我越反感！”

　　“你这是什么话！”那头的贾思秋也怒了，“你怎么用这副口气跟你妈说话！你求我的时候怎么不是这样的！这可是你亲口答应我的！怎么了？你现在想反悔吗？你言而无信！你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回来呀！你能自己找一个，我也用不着这么费心费力地给你张罗！”

　　“好！那我就自己找一个！”

　　“你休想！除了乔雯，谁也别想进我们家的门！”

　　“妈！”韩雁行哀求地唤，“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你不要那么着急对催我，这种事催不得的，我跟乔雯之间了解远远不够。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了解。”

　　“了解！了解！你们还要了解到什么时候？你看谁不是相看完之后就订婚结婚？你们又不是自由恋爱，你们需要的了解，我们双方父母早替你们了解完了。”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我们现在订婚吗？”韩雁行绝望地问。

　　“不光是我的意思，人家乔雯的父母也是这个意思。谁家愿意这样耽误女儿呀！”

　　“不行，妈！现在不行，我需要时间。实在不行，那就算了。”他不能这么草率，不能这么糊里糊涂，他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打发了。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即，贾思秋就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他只觉得脑袋快炸了，情急之下，就挂掉了电话。他烦躁而忧闷地把额头抵在桌沿上。桌子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贾思秋又打来了电话，他没有理会，他无法理会。他知道接了又是挨骂。他只能任由电话铃声，聒噪絮叨地一响再响，直到响得忍无可忍，他挂断了电话。

　　但，贾思秋又发来了消息，长长的一大段，质问、埋怨、斥骂、诉苦，说了一大堆，韩雁行只看到一半就再也看不下去。丢下手机，他就躲到了卧室。但一进卧室，他就瞥见床里面的那个墙角下的一只黑色行李箱。那是杨轻舟遗留在这儿的。

　　这么晚了，杨轻舟应该不会来了吧？他心里倏尔有点酸涩，不知道杨轻舟的情绪是不是还好，不要因为他又旧病复发了吧。糟糕！他一转念，杨轻舟一个人在那座院子，怎么吃饭喝水？他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这一天来，杨轻舟是怎么过的？转身走出房间，他立刻往那座院子走去。

　　踏着朦胧的月色，他犹犹豫豫地往西边走去。月亮像一只欲滴的泪眼，特别模糊，遥遥地看过去，有点楚楚堪怜。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点颤颤巍巍，不那么坚定。越往前走，心越颤得厉害，前方似乎只有浩渺的夜色，没有光亮，也没有动静。直到那座院子赫然立在眼前，黑漆漆的，楼上和院子里都没有一点灯光，也全然没有一点儿人气。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杨轻舟在吗？为什么没有开灯？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门，院子里没有动静。难道杨轻舟不在？他回金岸了？昨天两个人把话说得那么不留余地，杨轻舟还会留下来吗？他如梦初醒，这才发现事情远不像他预料的那么简单。一个被拒绝的有情人，定然受伤很深，那么，他还怎么留下来？但他的病呢？他的治疗还没有结束，他的腰伤还未痊愈。他就这么走了？

　　霎时间，他心里平静了，是死心之后的平静。他一个人踽踽凉凉地伫立在夜色中，站在空荡荡的院子的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回去的时候，经过岔路口，他拐去了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包烟。他自从学医之后就把烟戒了，但现在的他只想抽一根，特别特别想。

　　一边抽着，他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盘曲的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像以往的很多时候，他经常在这样的夜晚，行走在这条小路行。每次他都觉得十分安然踏实，今天却觉得非常孤独，非常非常孤独。

　　蓦地，身后来了一辆车子，车灯像两只怪兽的眼睛，炯炯地打在他身上，他往路边让了让，车子很快就驶到他身边，“嘀”地一声响了一下喇叭，猝然停在了他面前。然后，驾驶座的车玻璃缓缓落下，一个人探出头来，朝他喊了一声：“韩医生！”

　　他抬眼一看，居然是小石。

　　“小石？”他惊讶地叫。走过去，他正要跟小石说话，后排的车玻璃也缓缓地落下了，车窗后，杨轻舟正从容不迫地看着他。他惊得瞠目结舌，心里百转千回，久久都说不出话。

　　“韩医生？大晚上的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杨轻舟寒暄着问，像普通的熟人之间的问候，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韩雁行下意识地背起手，把烟藏在了身后，支吾着没说出话。杨轻舟却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抽烟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抽烟。”

　　韩雁行局促地笑了笑，像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很偶尔会抽一下，主要是买来招待客人的。”

　　杨轻舟深深地看了他几眼，嘴角泛起浅浅的笑，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转而问说：“要不要带你到家门口？”

　　“不用！”他立即回答说：“走两步就到了。”

　　“那再见了！”杨轻舟还意犹未尽地打量着他，直到车窗慢慢地升了上去。

　　“哎？”韩雁行仓促地叫住他。车窗停在了半道，杨轻舟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