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墙茉莉》逐宁

31、见过蝴蝶

　　周子牧上初三那年，他妈妈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一个长得很像他爸爸的男孩。

　　他弟弟乖巧地躺在婴儿床里，不哭不闹，看见谁都会笑，连周子牧都很喜欢他。
　　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被爱的命。

　　和他一点也不一样。

　　周子牧被领养的时候只有5岁。
　　很多人5岁之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的，随着年岁的增长，难得的那点记忆更会逐渐消逝。

　　但周子牧却清楚得记得5岁以前在孤儿院的生活，记得傍晚吹进小院的晚风，记得他和很多小孩子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记得院长孙阿姨一看到他就唉声叹气，记得那对年轻的父母走进院里，所有的小孩排排站，等他们挑选。
　　然后那个像是仙女一样美丽的阿姨，伸出素白细长的双手，指了指他。

　　孙阿姨从此不再对着他唉声叹气，只对着他一个劲地说，他的命真好。

　　小周子牧不明白什么命算好。
　　只知道自己有了姓名，有了爸爸妈妈，有了家。
　　虽然爸爸妈妈和家都有些奇怪，跟他听说的，从电视上看到的，和同学的都不一样。

　　周子牧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他很快就明白，自己必须拥有出色的成绩，优秀的能力，成为别人眼中“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他才能抓住片刻虚无的亲情。

　　这样也很好。
　　周子牧懂得知足常乐。

　　来到家里第十年，周子牧有了一个弟弟。
　　养父母梦寐以求的，他们的孩子。

　　在高级私人病房看到那个男孩的第一眼，周子牧对他扬起嘴角，很真心，脑袋里却漫无边际地想，如果现在被弃养，他该怎么自己供自己读书。

　　还没想好到底是去工地搬砖还是摆摊卖货，周子牧听见养母轻声叫他：

　　“子牧，弟弟可爱吗？”

　　周子牧点点头，女人便温柔地笑起来。
　　心脏被刺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泛痛。

　　周子牧其实很讨厌跟人比较，尽管他的人生无时无刻需要被父母比较、评估，好让他们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所以他尽心尽力扮演着完美人设，生怕有一天关于自己的缺点传到父母耳朵里，然后……一切假象都会像转瞬即逝的泡沫一样被灰溜溜地戳破。

　　尽管他内心无比抗拒。
　　尽管他很多次都想打破这看似平静美好的生活。

　　他也不愿意跟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暗自较劲。

　　也没什么好比的。

　　他几乎没有见过妈妈对自己笑。

　　15岁的周子牧从医院出来后，没有回家，他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太阳下山，黄昏落幕。

　　周子牧突然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消失的话，养父母会来找自己吗？

　　几秒钟后，他决定收起自己的多愁善感，继续赖在周家。
　　养父母都是体面人，是不会做出弃养这种事的，工地或者摆摊只是周子牧无聊想想。

　　溜达够了的周子牧打算回家，却在路边看到了一只小花猫。
　　小花猫也不怕人，看见他喵呜喵呜个不停。

　　周子牧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跟猫对视了半天，然后把它拎起来，送到了刚才路过的流浪猫狗救助站里。

　　站长热情地招待了他，最后走的时候极力劝说他来做志愿。

　　周子牧对外人会自动带上面具，他礼貌地跟站长道别，心里想的是，如果他不好好学习天天来这里，养父会顺理成章抛弃自己。

　　周子牧想起几个月前，半夜他下楼找东西，无意中听见主卧中养父压低声音地对妻子埋怨：
　　“我早就说过了，何必多此一举去领养孩子……现在好了，该怎么办？”
　　周子牧下楼的脚步一滞，当机立断变换方向回去自己房间。

　　第二天，周子牧去医院看望完弟弟，就去了救助站。

　　站长告诉他，那只猫是他几个月前在路边捡到的，应该是被主人弃养了，被救助站收养后，隔三差五就往外面跑。

　　它不知道自己被遗弃了。
　　只是一复一日跑出去，想找回自己的主人。

　　周子牧一脸平静地听完这个故事，耐心地把手头工作完成才抬起头，对着站长做出十分同情又遗憾的表情：

　　“是吗？这小猫也太傻了。”

　　初三一整年，他瞒着家里，一有空就往救助站跑。家里忙着照顾新成员，也没人在乎他在外面做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数竞，他高中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瞒下来。

　　高一参加CMO，周子牧没有拿到top大学的保送资格。
　　养父母没有过多苛责他，善解人意开导他：才刚参加竞赛半年，能拿到这样的名次已经很不错了。

　　高二那年周子牧仍旧没拿下来。

　　他压根没有去参赛。

　　那年CMO就在外高举行，赛前站长发消息告诉他，小花又不见了。

　　说来也奇怪，那么多志愿者，小花偏偏只亲近他。也只有他，能一次一次找到乱跑的小花。

　　周子牧觉得，可能是同类相吸。

　　开赛在即，周子牧看着手机里的消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弯了弯，他跟教练打了招呼，要去厕所。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场。

　　他沿着学校的林荫大道朝外走，在那里，他看到了时早。

　　周子牧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谁，只记得她头上带着一只蝴蝶结。

　　一只很普通的蝴蝶结。

　　很多女孩子的头上都会有，比它还精致，还漂亮……

　　可周子牧单单记住了那只。

　　那天小花跑的很远，周子牧从早找到晚，耐心十足，最后在一处居民楼下看到了它。
　　小花这次出乎意料地抗拒，不愿意跟他走，周子牧眯起眼睛看了看小区门口，低下头问它：
　　“这是你家？”

　　小花喵呜叫个不停，周子牧了然，伸手把猫抱起来，难得好脾气地劝告：“别等了，不会来的。”
　　说完，抬腿就走。

　　小花喵呜够了，也逐渐安静下来。
　　一人一猫和谐地朝救助站走，周子牧在和煦的晚风中，久违地嗅到了一丝自由的气息。

　　没过多久，养父就知道他弃赛的事情，气得直接把他从学校领出来揍了一顿。

　　周子牧舔了舔破了的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
　　笑容一闪而过，养父没来得及看清楚，就看见他露出真心实意的愧疚，说：

　　“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养父追问他没去比赛去了哪里，周子牧却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养母抱着小孩赶过来劝了劝，说子牧可能是压力太大了。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周子牧回学校继续上课，临走时他看了看仍在原地的一家三口，突然觉得一切很没有意思。
　　他从此不再做这么无聊的事。

　　再次见到时早，是高三开学典礼。

　　周子牧知道傅一的存在，竞赛教练不止一次对他透露出对傅一的赞赏。
　　但直到开学典礼，周子牧才发现，“蝴蝶结”原来是傅一的朋友。

　　她叫时早。

　　人总会不自觉地被自己的相反面吸引。
　　于是后面的接近都变得顺理成章。
　　但周子牧独来独往惯了，任何刻意的接近都像是不怀好意。
　　久而久之，周子牧发现，时早有些怕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爸知道了他在救助站做志愿者的事。

　　在救助站看到养父的一瞬间，周子牧突然想笑。

　　新一年CMO开赛在即，周父知道后大发雷霆，连母亲都劝不住。
　　周子牧在书房跪了一整夜，窗外暴雨如注。

　　寂静黑夜里，周父最后的警告也被困在书房里：“你不要让我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一年前周子牧还有力气冲动一把，想撕毁所有平静的假象，现在如愿以偿，他只觉得疲累。

　　那天之后，养父严令禁止他再去救助站，周子牧没有反抗。
　　从小到大，他也没反抗过什么。

　　小花去世的消息是另一个志愿者告诉他的。站长得知周子牧高二那年CMO没去是因为找小花，气得火冒三丈，周父走后，站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周子牧安慰他：“你也看到我家里的情况，不是因为小花。”
　　站长却再也不告诉他小花怎么样了。

　　以前小花乱跑，都是他去找的，偏偏那天他没有去。
　　偏偏那天小花死了。

　　在小区门口被车撞死的。

　　周子牧想，没有比小花更傻的猫了。

　　那天他直到深夜才从救助站出来，直到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站长不放心，要送他回家，周子牧却摆摆手跟站长告别。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CMO顺利结束，高三也顺利结束，周子牧按照养父的意愿选择了学校专业。
　　养父心满意足，想起来之前自己那么严厉，也很后悔，他给周子牧卡里打了很多钱，让他自己想去哪玩儿就去。

　　周子牧感激地收下，却再也没动过那笔钱。

　　他开始没命地做家教，做兼职。

　　上了大学后，每个月周父准时给他打的钱安静地躺在银行卡里。

　　大一元旦三天假，新年伊始，他坐上了飞往摩尔曼斯克的飞机。

　　站在无边无际的黑色苍穹和极光下，周子牧想起来小时候，美术老师布置的一次作业，让他们画自己的家。

　　周子牧对家的印象是春天，也许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那栋精美的建筑就在春天。

　　一到春天，别墅外的草坪上总会落下成群结队的蝴蝶。周子牧很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静静坐在落地窗边，什么不想，只是看着那片草地。
　　那个时候，他总会突然想起孙阿姨的那句“真是好命啊”。只有这个时候，周子牧才觉得他的命真好——
　　是他太贪心。

　　周子牧没有什么画画天赋，尤其画不会蝴蝶，即便是最简单的蝴蝶。

　　可他曾经看到过他妈妈画的蝴蝶。
　　一只被无形的线束缚着的，残破的蝴蝶。
　　很美丽。
　　以至于十年后的现在，他仍旧记得很清晰。

　　毕竟他妈妈是很有名的画家。

　　小周子牧犹豫了很久，他知道父母不喜欢帮他解决应该自己处理好的问题，像作业这样的事，更是不应该麻烦他们。
　　但他还是去问了，结果也不出他所料。

　　这件事本来应该只是一件小事，在他过往的岁月里，明明不算什么事。

　　如果他妈妈送给弟弟的生日礼物不是一幅画，不是蝴蝶的话。
　　他很快就会忘记。

　　他又想起高三开学典礼那天，捡到的那只蝴蝶结。
　　他知道是时早的。
　　因为那天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走。

　　周子牧本来想立刻还给她，正好是个机会认识她。
　　但后来他没给，偷偷留了下来。
　　就好像……他终于抓到了一只属于自己的蝴蝶。

　　CMO结束后，他想再见时早一面。
　　说什么话他倒没有想清楚，估计又要吓到时早。

　　然后，他在即将落幕的余晖下，看到了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的背影。

　　周子牧停下上前打招呼的想法，突然觉得，他其实也不是想拥有蝴蝶。

　　摩尔曼斯克的夜晚实在太冷，冻得人鼻尖通红，周子牧却没良心地开怀大笑起来。

　　什么都好。

　　什么都无所谓。

　　反正他已经见过蝴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