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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见婴儿蓝-ww2AU ...

  •   1.
      阿德莱娜·莱万多夫斯卡曾经很漂亮,老了以后,岁月开始让她的容貌变得很刻薄。在华沙寒冷的冬天,行人都裹着大衣和围巾的时候,她一个人蹲在教堂的墙根,身上唯一一件毛衣的下摆破成了布条,灰白色的头发枯草一样堆在脸边,眼球向外凸出来,高耸的眉骨上不剩下几根眉毛。每当有人路过,她都会用沙哑得难以辨认的嗓音乞讨,这些乞讨声最终消失在风里。
      至于是什么让她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就连阿德莱娜本人也很难说得清。一九二二年到一九八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在她的人生中留下了太多个转角,一旦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道路上。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犯下的错误已经太多。
      如今,阿德莱娜眼珠浑黄,记忆模糊,罗伯特·莱万多夫斯基、列娜·克哈赫和马尔科·罗伊斯是她脑海中仅仅留存的三个名字。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罗伯特,她可能早就把列娜和马尔科也忘记了。
      2.
      一九三八年,十六岁的列娜·克哈赫站在玉米田里,她弯着腰,男友沃尔夫冈在身后卖力地摆动着胯部,他的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拽着她的头发。他与她如此默契,以至于她双腿发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阳光冷冷地洒在背上,列娜喘着粗气,她浑身是汗,他们都出着一身汗。
      沃尔夫冈扶着她的腰,把她捞起来,他的嘴唇抵在她的脖子上,她难耐地向后贴,脑袋偏向他的方向去碰他的嘴唇。
      一个人在这时大喝了一声,“那边的两个!”
      他们同时抬头望去,十米开外的小路上站着一个男人,他近乎谢顶,露出的头顶反射着太阳的光。他们都认识他,在这个只有一座教堂的三千多居民的小镇上,没有人不认识罗伊斯神父。
      罗伊斯神父拨开玉米田里竖起的叶片,径直向他们走来。沃尔夫冈瞬间疲软了,从列娜的身体中滑出,扭头就想跑开。
      列娜咒骂了一声。
      “上帝保佑!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罗伊斯神父的脸涨得通红,他竖起一根粗短的手指,颤抖得指着身体依然一览无余的列娜,视线则极为正直地射向旁边的树木。“你,你不是马尔科的同学吗?”
      想起马尔科·罗伊斯是谁并不难,他成绩一般,足球踢得风生水起,配上一张金发碧眼的好脸蛋,早就成为了全校女生竞相追逐的对象。最主要的是,不管是上哪一门课,在哪一个教室,列娜总是坐在马尔科的后面。
      “是啊。”她坦率地说,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胸脯在此时向罗伊斯神父的方向挺去。
      神父慌张地扭过头,一只手多余地挡在眼睛前,“你的衣服呢?快把衣服穿上!”
      列娜俯下身,腰塌着,臀部高高抬起。这种姿势完全是无意识下做出的,源自于本能和童年的耳濡目染。她一层层套上衣服,定定地看着罗伊斯神父,沃尔夫冈在田地里寻找着裤子。
      罗伊斯神父这才又正脸朝向她,他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去,流露出厌恶与痛心疾首,“你叫列娜·克哈赫是不是?学校里的宗教课难道没有教过你吗,婚前性行为不是天主教徒该做的?更不要说是在这种随时有人经过的地方!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感到肮脏,这种行为有污天父的眼睛!”
      列娜低下头,手背在后面,她用细得像蚊子哼的声音问:“那我应该怎么做呢,罗伊斯神父?”
      “去告解室祈求主的原谅,”罗伊斯神父回答得毫不犹豫,“只要你足够虔诚,他定会宽恕你的罪行,并洗净你的灵魂。”
      “好的,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列娜用最诚恳的语气说,“我会为沃尔夫冈一并祈求主的原谅。”
      如梦初醒地,罗伊斯神父的视线猛然射向穿上裤子准备溜走的沃尔夫冈,”小子,你想跑到哪里去?”
      沃尔夫冈的后背触电般地抖了两抖,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对列娜满口情话的双唇此时打着哆嗦,“神父?”
      “我替你感到不齿,小伙子,”罗伊斯神父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但愿主能宽恕你,如果你身边的这位年轻女士真如她所言,愿意为你祈求宽恕的话。”
      列娜冲罗伊斯神父腼腆地一笑,“我一定会的。”
      3.
      第二个星期二,放学以后,列娜在家里看到了很久不见的罗伯特·莱万多夫斯基。
      在这个村里,鲜少有人知道罗伯特·莱万多夫斯基的全名,他们只叫他莱万多夫斯基,或者是“教父”。他把列娜接到多特蒙德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他为她提供衣食住行,送她去上学。罗伯特不经常露面,给列娜送去新衣服的每次也都是不同的人。所有人都敬畏罗伯特,总有人有求于他,也总是有人在提到他的名字时噤若寒蝉。
      村庄里的家庭往往是百年前就相互认识的,列娜这一辈的孩子的爷爷奶奶就是一起长大的,只有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家庭,也没有传统的金发蓝眼,班上的男孩总是喜欢揪下她浅棕色的头发,大声说她是怪胎。只要列娜把这些事情反映给罗伯特,不久之后的村里就会传出这些孩子的家里或大或小的噩耗。
      随着年龄的增长,列娜逐渐意识到罗伯特到底是什么人,他像她一样没有家庭,但他不需要依靠,恰恰相反地,这个镇上的所有人都要依靠他。当罗伯特穿上西装时,他总是在胸口前里的口袋里放一只玫瑰花,内侧贴身的口袋则装着上膛的手枪。他教过列娜如何选枪,如何瞄准,如何开枪,只要她能做得不露痕迹,他便毫不吝啬地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列娜立刻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拥抱他,胳膊差点脱臼。罗伯特拍了拍她的背。
      “罗伊斯神父死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参加他的葬礼。”在列娜来得及说任何话之前,罗伯特便已经开口,语气平常地就像是在谈论天气。
      “他死了?怎么这么突然?上个星期我还见到他了。”
      罗伯特没有说话,他从列娜的怀抱中抽离出来,用深不见底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像真正的大海,深处危机四伏,表面永远让人着迷。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彻底,黛拉。”他平静地说,嘴边挂着微笑,“我给你带了一条裙子,葬礼上穿。”
      桌上一个列娜尚未注意到的盒子被拿起,罗伯特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凭借第一眼,列娜就可以打赌这条裙子一定价值不菲。她可以想象到自己穿上它的样子,纱状的长袖包住她的双臂,裙摆到膝盖。她会用一双同样黑色的皮鞋做搭配,罗伯特也会这么建议。
      “你知道,我已经可以自己买衣服了。”她说,围着罗伯特转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手里的裙子。
      “你已经不小了,是不是?“罗伯特笑眯眯地问,“只不过上礼拜的事情,最好还是减少发生的频率比较好。”
      列娜耸了耸肩,罗伊斯神父的形象钻入她的脑子里。在他让她去告解室请求上帝的原谅之后,她便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为什么祈求原谅。她从未觉得性是错的,在任何时候都没这么觉得过,性是刻在她的骨髓里的,和她的血液一起在她的身体里循环,一旦缺少就会让她变成一具干瘪萎缩的空壳。早在十岁时,她就已经尝到了伊甸园里的苹果的滋味,那个亚当是个木匠的儿子,有十根灵巧的手指。列娜向来认为,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沾上瘾的。
      又或许是更早,早在她的母亲克劳迪娅生下她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列娜的姓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她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只知道他是一个有着同样棕色头发的蓝眼睛漂亮波兰人,列娜是他中年时被克劳迪娅欺骗后犯下的错误。克劳迪娅做着最为人唾弃的造福男性的活,她通过用自己的身体娱乐他们赚钱,只有列娜的父亲一个人,她的真爱,是她用更为肮脏的手段得到的,在一夜神志不清的欢愉后,她不仅借了他的种,还清空了他的皮夹。
      因为她,列娜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行男女之事。在那些她无法入眠的夜晚,狭窄的双层床的下铺都会传来克劳迪娅毫无规律的喘息。列娜亲眼看过母亲如何被男人取悦,在哪种姿势下会突然一颤。她后来回忆起来,那间破烂的、灯光昏黄的小屋,就是她最早的启蒙老师。
      克劳迪娅在列娜十岁的时候死于D品,没有葬礼,也没有墓碑,她被胡乱埋在一个土坑里,那些曾经在她的耳边情意绵绵地说爱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为她献上一枝花。她死后的第二天,罗伯特出现,给了列娜崭新的生活。
      “我没办法控制,但我会尽量不让你知道的。”她看着罗伯特的眼睛。只有在面对罗伯特的时候,列娜才会有一丁点的羞耻之心,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罗伯特不置可否,他绕过餐桌,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拉开了前门。列娜跺了跺脚,追了上去,堵在他的面前,“你要去哪?”
      “我还有事。”罗伯特用手指捋顺列娜的头发,“我不在的时候,记得永远都得做好卫生工作。晚上我来吃饭,你要吃什么?”
      “意大利面。”
      他们异口同声,接着都笑了起来。罗伯特走了出去,太阳已经变成了橙红色,沿着地平线向下沉,他很轻地关上门,列娜回到了客厅。
      4.
      几乎整个村庄的人都出席了罗伊斯神父的葬礼,马尔科麻木地站在房间中央,很多人来拍他的肩膀,跟他说“请节哀”,可他很难接收这些信息。他的脑子里一团乱,像火车轰隆隆地驶过铁轨,像得了失聪症和不断的耳鸣。
      他记得得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天,他刚刚结束了学校的足球训练,在那一场比赛中他进了两个球,带着他的球队赢得很漂亮。他打开家门,换下鞋,想要跟罗伊斯神父分享这个喜讯,这时他回过头,发现家里全是人,那些人中他认识的穿着常服,不认识的穿着西装,其中一个蓝眼睛的男人朝他走来,表情很遗憾。
      蓝眼睛的男人向马尔科伸出一只手,“你好,马尔科,我是莱万多夫斯基。”
      马尔科一头雾水,心里隐隐不安。他握住莱万多夫斯基伸出来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鉴于对方已经知道了他叫马尔科,大概也知道了他姓罗伊斯。
      “我很抱歉,你的父亲去世了。”莱万多夫斯基用非常悲痛的语调说。他只是向人群转了下头,他们立刻向两边分出一条道来。马尔科带着迟钝的困惑向前走,一直走到罗伊斯神父面目全非的遗体旁。
      众目睽睽之下,马尔科跪了下来,头低垂着,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在葬礼上再看到那具遗骸,马尔科不再感到恶心了。躺在棺材里的东西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它的脸上没有一块皮,留下一片焦黑。两只手已经没有了手指,手掌肿得像派对上的迷你气球。更令人反胃的部分被掩盖在体面的黑色西装下,马尔科知道,在裁剪得体的黑色布料后,父亲的大腿只剩下骨头了。
      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如果棺材里的根本不像他的父亲,那父亲到底在哪里?
      在马尔科记忆的碎片中,罗伊斯神父只出现在三个地方,教堂、家和学校后的球场。罗伊斯神父是镇上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在教堂里做天主教婚礼的证婚人,马尔科还小的时候,他总是念着圣经哄他入睡。马尔科被他培养得很好,他每天做睡前祈祷,进球后会做手势感谢上帝。
      球场恰恰是唯一一个罗伊斯神父会放下他的信仰的时候,这时他不再动不动引用《出埃及记》,而是全心全意地为马尔科呐喊,就像其他的家长一样,眼睛里只有马尔科。马尔科一直知道父亲永远为自己骄傲。
      “马尔科?”
      “马尔科?”喊他的人重复了一遍。
      马尔科气喘吁吁地被拽回现实,他转过身,看到一团模糊的肉色影子在面前晃,于是花了一点时间让眼睛重新聚焦。
      对面站着穿着西装的莱万多夫斯基,他关切地看着马尔科,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他的左肩上,就像他们是多年的好友。
      “我很抱歉。”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是的,可我觉得我有必要再说一次。你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很抱歉他以这种方式去了天堂。”
      伟大的人?马尔科的大脑缓慢地运作着,他很难把父亲与“伟大”一词挂钩,或者说,他认为一个几乎陌生的人用“伟大”来形容他的父亲很没有说服力。毫无疑问,马尔科像很多男孩一样,将自己的父亲视作英雄,可在他心中,父亲的伟大来源于他对他不可估量的爱,而不是他神父的身份。
      “谢谢您的好意。我的父亲并不伟大,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莱万多夫斯基搭在马尔科肩膀上的手指捏了捏,“罗伊斯神父不普通,他是整个村庄的支柱。”
      肩上的感觉让马尔科觉得很怪异,除了父亲,没有人如此亲密地碰过他的肩膀。他扭了扭身子,“您信天主教吗?”
      莱万多夫斯基的手指从左箭头移到右肩头,他点了一下额头,又碰了一下胸口,“愿上帝保佑我们。”
      马尔科感到一阵恍惚,视线突然模糊了,莱万多夫斯基变得更矮,肚子鼓起来,身上穿着衬衫,他用罗伊斯神父的声音在说话。
      “愿上帝保佑我们,他时刻与我们同在。”马尔科低吟道。
      “正是如此。”罗伊斯神父又变成了莱万多夫斯基,莱万多夫斯基对马尔科微笑着。
      他们陷入了沉默,马尔科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请原谅”,然后径直从莱万多夫斯基身边走了过去。
      父亲的棺木被一圈白色的花围住,里面也落了几朵,恰好落在他稀疏的鬓角边——那里只剩下几撮夹着白色的金发。马尔科注视着父亲,从光秃秃的头顶看到被黑麦面包撑起的肚子。即使没有了脸,他也可以准确地想起哪里是父亲绿色的眼睛,哪里是成日念圣经的嘴唇,哪里又是和他一样有点歪的鼻子。马尔科努力描摹着,试图把父亲完好无损的脸庞刻进记忆的最深处。
      现在,马尔科眼球干涩,他不想哭,甚至不想在呆在这里,拿着球去痛痛快快踢一场的念头逼得他几乎要发疯。他想要奔跑、进攻、防守、得分,到那个时候,罗伊斯神父便再次为他欢呼,再次揉乱他精心打理的头发,告诉他“我真为你骄傲,马尔科。”
      5.
      罗伯特·莱万多夫斯基又一次出现在了马尔科身边,悄无声息,像幽灵,但是马尔科还是注意到了,他从棺材上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莱万多夫斯基,一言不发。
      “太遭罪了,”莱万多夫斯基没有看马尔科,反而是垂着头,凝视着罗伊斯神父,“不难想象他生前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不难想象?”
      “是啊,不难想象。”莱万多夫斯基转向马尔科,脸上罩着轻柔的悲悯,“谁会这么恨一位善良的人呢?”
      在这一瞬间,马尔科感觉莱万多夫斯基很像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她也是这样,总是带着怜悯俯视着,却又好像她早就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马尔科语调空洞,“但我希望无论是谁,都能尽早下地狱。”
      莱万多夫斯基突然笑出了声,声音很小,只有马尔科一个人能听见,“下地狱?这种惩罚太轻了,马尔科。”
      一阵寒流冲下马尔科的脊柱,他震惊地看着莱万多夫斯基,后者已经抹去了脸上的笑容。在马尔科的印象里,没有什么是比地狱更加可以折磨人的了,那里是最让人痛苦的罪恶之地。
      “我不明白,先生。”他说,“没有比地狱更适合罪犯的去处了。”
      对面的人给了马尔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其实你可以直接喊我莱万多夫斯基。”他没有解答马尔科的疑惑。
      “这太别扭了,您显然是我的长辈。别人都怎么称呼您?”
      “他们啊,”莱万多夫斯基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人群,“就叫我莱万多夫斯基。你觉得我有多大?”
      “我不知道。”马尔科说。
      “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马尔科皱起眉头,他越来越觉得面前的男人很古怪。莱万多夫斯基讲话没有让他感到不适,可马尔科总觉得他在隐藏什么,围绕着那个马尔科并不知道的秘密踱着步子,就是不让他靠近。
      无意之间,在莱万多夫斯基的胸口,马尔科看到一只鲜红的玫瑰花,红得刺痛了他的眼球。他很少见到这么美的玫瑰,就连清晨的花店里都没有一枝如此完美,一点都不卷边,也没有棕黄色的边缘。
      莱万多夫斯基察觉到了马尔科的视线,他低下头,随手把玫瑰从口袋里抽出来,轻轻地放在马尔科手里,“她很漂亮,是不是?”
      马尔科点头,不由自主地伸出另一只手去轻抚花瓣。他举起手掌,把花凑到鼻子前,嗅了嗅,花香浓郁得让他头晕。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玫瑰吧,”莱万多夫斯基问,他从马尔科重新降低的摊开的手掌中取走了那朵花,“水和肥料无法培养出这种颜色,所以市面上不可能见到。”
      “您给她染色了?”
      莱万多夫斯基的蓝眼睛亮了一下,“是的,”他颇为赞赏地说,“我给她染了最纯正的红色。”
      这个回答让马尔科有点失落,更多是为莱万多夫斯基的故作神秘感到不爽,给玫瑰染色人人都可以做。“或许您可以把这里的花全都染成红色?”他指着父亲棺材的边缘。
      “白色不好吗?”莱万多夫斯基反问。
      “太平和了,”马尔科盯着棺材里的东西,世界上根本找不到一个理由,可以解释罗伊斯神父为什么会被这样谋杀,“只有红色才可以永远提醒人们,他是被以残忍的手段杀害的。”
      话音落下后,马尔科久久没有听到莱万多夫斯基的回答,他以为莱万多夫斯基已经走了,边扭过头,发现他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看起来像是在思考。
      “啊,警世作用,”莱万多夫斯基缓缓地开口,听起来像感叹往昔的老人,“红色永远代表激烈的感情,爱、恨,全都是红色。你知道红色还代表什么吗,马尔科?”
      在马尔科思考出答案之前,莱万多夫斯基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代表危险,代表战争和尸横遍野。”他瞟了一眼被吓到的马尔科,抱歉地笑了笑,“我吓到了你,仲春的男孩?”
      德国北部的夏天,马尔科浑身发冷,他的五脏六腑缩在胸腔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捏住,连续的战栗电击着他。他想后退,却迈不开腿,莱万多夫斯基眼中深蓝的漩涡扑过来,淹没了他。
      “您是什么人?”马尔科感觉从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离自己很远。
      莱万多夫斯基微笑着,“我是莱万多夫斯基。”
      马尔科想问更多,一只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跳起来,转身看到一个女孩捂着脸,浅棕色的长发垂在黑色的腰带上。
      “列娜?”他惊讶地问。尽管有着前后桌的关系,马尔科和列娜·克哈赫一点都不熟,他们在学校没讲过几句话,事实上,他甚至没见过列娜和任何人说话。列娜在班上总是独来独往,她上课时最后一个进教室,下课了最后一个出教室,只有在有人打架的时候才能在围观群众里看到她的身影。
      “马尔科。”列娜放下手,她的脸有一道浅浅的红印、马尔科感到有点愧疚,大概是他跳起来的时候胳膊打到了她的脸。
      看穿了马尔科的内心活动般,列娜摆了摆手,“没关系,不疼。我很为你的父亲感到抱歉,请你节哀,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越过马尔科看了一眼罗伊斯神父的遗体,表情很古怪。
      “谢谢。”马尔科回答。他回头,视线又落在父亲身上,他感到胸闷、心悸和头晕,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先前和莱万多夫斯基的对话让他暂时忘记了父亲的过世,而列娜无意的提醒让他不得不再次想起。他现在不再想起踢球,只感到心里和大脑都一片空白。
      列娜点了点头,她走到罗伊斯神父的棺材边,慢慢地弯下腰,凑在他的耳边说了一些什么。马尔科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教堂里见过列娜,这个镇上只有一个教堂,她还能去哪做礼拜呢?
      站起身以后,列娜只是拍了拍马尔科的肩头,随后便消失在了人群中。马尔科本能性地向棺材里看去,那里多了一支鲜红的玫瑰花,就放在父亲的胸口。
      又是红玫瑰,他困惑不解,在这个镇的每一场葬礼上,参加者都会为逝者带一枝白色的花,这已经成了多年的传统,没有人不知道。
      “列娜很有想法,”莱万多夫斯基同样盯着一众米白里的红色,“或许我也应该把我这朵放在你父亲的身边。”说完他走上前,没有弯腰,只是从侧面矮了矮身体,玫瑰花从他手里滑下,滑进鲜花点缀的木棺里。
      “您认识列娜?”
      “我抚养她。”
      马尔科花了一点时间进行思考,“您是她的叔叔?”他的视线滑过莱万多夫斯基的蓝眼睛和黑发,寻找着它们与列娜的眼睛和头发的相似性。
      莱万多夫斯基摇头,“我认识她的父亲,他去世得很早,做母亲的也不见踪影,于是我就把她接了过来。”
      这条消息让马尔科一时间无所适从,他从来没想过列娜会没有父母。马尔科的母亲只陪伴他了五年,在他的六岁生日前因癌症病逝,他被父亲一个人带大,却从未感到比别人少一份爱。潜意识里,马尔科总是喜欢默认所有人都是幸福的,都有来自父母亲的很多的爱。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比划。
      “她不一定需要血亲的爱,”莱万多夫斯基打断了他,“我同样爱她,视她如己出。”
      “知道这个消息让我很高兴,”马尔科说,“上帝一定会保佑您。”
      莱万多夫斯基又笑了,马尔科看出来他似乎很喜欢笑,他举起手,中指与食指交叉,“阿门。”
      再回头时,马尔科发现屋内的人基本早已散去,有几个跟父亲较为熟悉的神职人员还在,他们站在角落里,其中一个杜什神父抹着眼泪。马尔科想起在自己更小的时候,杜什神父常来家里做客,是罗伊斯神父最好的朋友。他注视着他,杜什神父跟父亲年龄相仿,身材瘦削笔挺,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其实父亲的年龄也不大,他本应该有更多年的时光,也许等到他真正退休,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马尔科也实现了从小当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梦想。
      可现在父亲走了,他冰冷地躺在鲜花之间,不会知道儿子正站在他的面前。马尔科感到他的梦想像泡沫般被吹散了,和风一起飘走,和父亲一起去了天主教的净土。
      马尔科感到液体滑过脸颊,他最终开始哭了。
      莱万多夫斯基揽过马尔科的肩膀,把他圈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眼泪在马尔科的脸上汇聚成河流,顺势而下,溅得莱万多夫斯基的领口满是,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此时在哪,哭泣剥夺了他其他感官工作的能力。
      他们以父子相拥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一直到马尔科变得疲惫,在莱万多夫斯基的怀抱中深深地陷入睡眠。在确认马尔科已经完全睡熟后,莱万多夫斯基把他抱到一间卧室里,替他盖上被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整晚没有再离开。
      6.
      早上,马尔科睁开眼睛时,窗外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在村庄上,连树的颜色都发灰。他的眼睛又干又疼,眼皮厚重地粘在了一起。马尔科的第一反应是去看床头柜上的时钟,确保自己不会迟到,而床头柜上什么也没有,他也没在任何地方找到他的闹钟。
      走出卧室后他闻到了椒盐脆饼和煎香肠的味道,还有油锅的噼里啪啦声,父亲在做早餐,马尔科心想,那么他起得不算迟。
      “早上好。”他走下楼梯,伸了一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走向餐桌。
      “早上好,马尔科,昨晚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马尔科想都没想就回答,随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不对,他看向说话的人,发现那根本不是罗伊斯神父,而是昨天在葬礼上和他说话的莱万多夫斯基。
      葬礼。罗伊斯神父已经去世了。
      马尔科沉默着,莱万多夫斯基为什么依然在他家里,关于这一点他没什么心情去细想,他只觉得自己像很久没有被上发条的玩具,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也不知道怎么思考。
      “我去面包房买了椒盐脆饼,香肠是冰箱里的,你需要的话还可以再煎一根。”莱万多夫斯基把一个盘子放到马尔科面前,盘子里放着涂好黄油的椒盐脆饼和一根油亮的红肠。煎香肠夹杂着肥肉的红让马尔科有点反胃,父亲面目全非的遗体的样子又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一股酸味从嗓子眼里涌上来,他用力地吞咽,感到腮帮子发胀发痛。
      “谢谢您。”他声音嘶哑地说,“现在几点了?”
      莱万多夫斯基抬起手腕,“十点一刻,你的班主任三个小时前打电话过来,说你今天可以不用去学校。”
      马尔科机械地点了点头。他不难想象自己如果去了学校会是什么样子,在这个镇上,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传播得很快,班上的人肯定都听说了他父亲的死讯。马尔科不善于应对慰问,也不想一次次地被提醒父亲已经过世的事情。
      “马尔科,我需要跟你聊聊。”莱万多夫斯基在他对面坐下,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
      “聊什么?”
      “聊你接下来怎么办。你的父亲曾经委托过我,如果他遭遇不测,我应当替他抚养你,直到你成年。在你成年以后,是否继续跟我一起生活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说完,莱万多夫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平摊到马尔科面前。马尔科低头看去,纸条上是父亲用蓝色圆珠笔龙飞凤舞写下的文字——“若我,托马斯·罗伊斯,在我的儿子马尔科·罗伊斯成年之前因任何原因去世,则我将希望他能由莱万多夫斯基先生抚养,直至成年。”最右下角是署名,还有签字的日期,一九三零年三月。
      马尔科死死地盯着纸条上的字,那是他除了自己的以外最熟悉的字体。罗伊斯神父每次都会在U上加一横,把?写成UE,他在马尔科小时候解释说这样更好认出自己的字迹。曾经的马尔科对此嗤之以鼻,如今他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他可以通过这些字母看到父亲写下字条时手的移动,看见很多个夜晚,父亲坐在他面前,就着油灯的光给别人写信。
      “我不知道您和我父亲认识。”他抬起头,看着莱万多夫斯基。
      如今马尔科仔细端详莱万多夫斯基,想要在记忆中找到任意一个和他的外貌可以重叠的人影,毫无疑问以失败告终。马尔科活到现在,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长得像莱万多夫斯基一样好看。莱万多夫斯基并不符合德国的主流审美,他没有金发,下垂的眉眼也太过柔和,放在线条硬朗的脸上,组成了一种表面柔软的戒备。
      “我对罗伊斯神父谈不上特别了解,只是有一些私人的交集。”莱万多夫斯基回答道,他把“私人的交集”说得又快又模糊,马尔科差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马尔科没有追问,他知道莱万多夫斯基用“私人的交集“来概括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一定有背后的原因,马尔科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
      “马尔科。”莱万多夫斯基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神情严肃,“你是否愿意让我承担抚养你的义务?”
      莱万多夫斯基的语气让马尔科不合时宜地想笑,他想到父亲曾经主持过的婚礼,当时父亲便是这么问新郎,“你们是否愿意承担起照顾彼此、爱彼此的责任?”之类的,这句话就像是对一个人下半生的判决。他不知道该如何想象自己被莱万多夫斯基照顾,他不需要在整个下半生都和他呆在一起,只有在到他成年的两年时间内。
      马尔科吞咽了几下,“是的,我愿意。”
      7.
      一九三九年,绿色褪去、树上燃起黄色的烈火,距离马尔科搬进莱万多夫斯基家过去了一年多,他只回过自己的家三次,最先是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第二次是停在前院的栅栏外,第三次他走上了门廊,却迟迟没有勇气打开门。
      莱万多夫斯基极为称职地承担着马尔科监护人的职责,他每天做饭,辅导马尔科的作业,一场不落地去马尔科的球赛。家里唯一不用莱万多夫斯基操心的就是卫生,列娜每个月都会来两次,和马尔科一起做大扫除。
      十月七号,早晨的浓雾把光秃的树枝压得很低,报童把报纸送来的时候,列娜正在擦去窗户上的污垢,马尔科听到门铃后放下扫帚,小跑着从厨房走过去开门。他给了金发的报童十个帝国芬尼,接过了最新一版的《人民观察者》。
      一张黑白照片占据了报纸头版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写着以“元首万岁!”开头的一大段话,马尔科边往回走边看报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标志第三帝国的红色旗帜都从村庄里的各个窗户里探出来:就在昨日,他们的军队成功占领了波兰,整个波兰西部都变成了新的国土,第三帝国的版图扩大了,元首为人民构建的宏图正在逐步变现。
      “波兰?“列娜尖利的声音传进马尔科的耳朵里,他吓了一跳,从报纸上抬起头,看向站在椅子上的列娜。进入十二年级以后,马尔科和列娜不再是前后桌,他们的课表截然不同,原本就少的交流几乎变为了零。
      “对,你怎么知道?”马尔科问,抖开报纸,翻到第二页。
      “波兰?”列娜尖声重复了一遍,她从椅子上跳下来,两三步跨到马尔科面前,粗暴地从他的手里抽走报纸,用手掌把打开的第一页拍到第三页的上方,蓝色的眼珠在眼眶里飞速来回移动着,“这真是荒谬!”
      “怎么荒谬了?”马尔科皱起眉头,没有想明白列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是波兰?”
      “因为你读出来了,你个白痴!”马尔科怀疑列娜的声音再高上去一分贝,她刚刚擦好的玻璃窗很快就会碎成粉末。
      他把报纸抢回来,“好,你听到是波兰了,然后呢?”
      列娜厌恶地睨了他一点,“什么然后?”
      “你这算是什么反应?我们有了更多的领土,很快欧洲就会是第三帝国的,为什么要摆出这种表情?”
      马尔科瞪着列娜,后者也瞪着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将他吞进肚子里。他一点都不理解列娜为何反应如此激烈,从几年前开始,学校里、大街小巷上,所有人都在赞扬元首的丰功伟绩,他们都是金字塔最顶端的人种,未来世界的统治者。波兰本就应该属于第三帝国,不仅仅是波兰,东欧乃至欧洲,甚至是全世界,唯有雅利安人的身上留着正统的血液,他人本应臣服于他们。
      “我们有了更多的领土?我们?”列娜大笑了几声,“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可不通过屠杀和野蛮入侵获取优越感。”
      马尔科被激怒了,他随手把报纸摔到地板上,发出“啪”的声响,为了保持气势,他尽力遏制住低头去把报纸捡起来的冲动,“我们所做的是正确的,波兰人大量屠杀了我们的士兵。”他嚷嚷道,“很多,多到你没法数!”
      “那你们—”列娜说到这个词的时候用手在空中比了一个双引号,“—的士兵,又杀了多少波兰人?”
      一声不耐烦的低吼从马尔科的喉咙口跑出来,“这都是正确的,如果我们不提前做出行动,很可能会被他们偷袭。”
      列娜冷笑一声,“你们现在做的不是偷袭?就算波兰人先你们一步,按照画报上所画,他们让步兵来对抗你们的坦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多少胜算?”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样做有什么错?你一直都相信元首,我们所有人都相信他,他就是我们拥有全新社会秩序的希望。波兰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了?”
      列娜气势汹汹地向马尔科踏进了一步,她的脸已经因为愤怒而变形,马尔科不甘示弱,他比列娜高,尽管心里有点发怵,表面的气势也可以借助身高优势胜过她。
      “那对波兰人来说呢?”列娜的语气冷得惊人。
      “他们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波兰人全是阻碍,在达成伟业的路上,牺牲是不可避免的,流血是必然的。”
      列娜扇在马尔科脸上的巴掌一定用上了她所有的力气,在马尔科反应过来之前,承载着火焰的蚂蚁已经开始啃噬他的左脸,他的耳朵开始尖叫,视觉陷入了跳动的黑色,眼眶里满是泪水。他甚至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大腿撞到木桌的边上。
      “我真希望你和你爸一起死了,罗伊斯。”
      空气成了一条长得看不见头的走廊,列娜的话经过墙壁无数次的弹射,回音一样悠长、缓慢、遥远地传进马尔科的耳朵里。好不容易摆脱的、常常出现在噩梦中的罗伊斯神父的遗体的模样闪烁着出现,他的脑中持续回响着“希望你和你爸一起死了”,声音和图像混杂在一起,枪火般爆炸开来。
      脸上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马尔科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五米外满脸讥笑的列娜身上,“不好意思?”
      “要我为你再重复一遍?我刚刚说,托马斯·罗伊斯怎么死的时候没把你一块带上?反正为了元首的伟大事业,也无所谓死几个人,多你一个也不多。你只不过是一个——”
      “你说够了没有,列娜?”
      他们双双回头看去,莱万多夫斯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玄关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莱万多夫斯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把手上拿着的文件交到身后的男人的手里,大步走向马尔科和列娜。矮小的男人留在门口,头一直低着。
      只是粗略地扫了马尔科一眼,莱万多夫斯基的神色突然变了,他犹豫了一下,随后伸出手,捧起马尔科的脸,拇指的指腹像温暖的水,流过列娜打过的地方。马尔科觉得莱万多夫斯基的手指就像火柴,把他伤口上的麦田点燃,他的呼吸变得不太平稳了。
      “关于你的行为的限度,我们怎么说的?”莱万多夫斯基没有看列娜,但马尔科知道他不是在问自己。
      “如果做不好清洁工作,就没有自由。”
      “没错,那你做好了吗?”
      列娜低头不语,很久后才满不情愿地开口,“没有,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狗屎!”她吵起来,语气变得很尖锐,“他说波兰人天生就该死!他就是一个雅利安纯种猪,自以为高贵得很,其实一点本事也没有,只能躲在杀人犯背后偷笑。”
      莱万多夫斯基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是这样的吗,你认为波兰人都不应该活着?”
      这次马尔科知道问题是冲着自己来的了,他抬起眼睛,对上莱万多夫斯基眼中的深海,排山倒海的窒息感朝他扑来。莱万多夫斯基注视着他的眼神让他感到不安,他能在他的眼里看见压抑的愤怒和悲伤。
      “是的。”他移开视线,倔强地说,“德国境内不应该有波兰人。”
      很慢地,莱万多夫斯基撤走了扶着马尔科的脸的手,“马尔科,我以为你被教育得比这更好。”
      “您以为错了,我不曾有过任何别的想法,元首的一切决策都是毋庸置疑的。”搬入莱万多夫斯基家后,马尔科数次被请求以“你”来代替“您”,他其实也早已习惯了不用尊称,而今天,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对莱万多夫斯基用“你”的理由了。
      莱万多夫斯基久久没有回话,他只是看着马尔科,蓝色的海浪把马尔科的全身都包裹了进去,让他动弹不得。马尔科并没有觉得莱万多夫斯基长得温柔过,而如今他去看,却从未觉得莱万多夫斯基的眉眼如此悲伤,让他本来棱角分明的脸变得很像艺术展上的玻璃制品,变得很易碎,
      “列娜,”莱万多夫斯基的声音平缓得像一条直线,“跟瓦卡雷基先生先回家。”
      听到完全陌生的名字,马尔科本能性地看向一直站着没有动的矮个子男人。列娜看了莱万多夫斯基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矮个子男人身边,在路过马尔科时朝他身边的地上啐了一口。
      “这份文件我带走?”瓦卡雷基先生出声问道,他的声音哑得不像正常人。
      莱万多夫斯基回头看了一眼,“不了,留在这里吧。”
      瓦卡雷基先生点了点头,为列娜拉开门,列娜甩了甩头发,在身后掀起一道棕色的波,那道波很快和瓦卡雷基先生一起消失在了门口。整个家里只剩下马尔科和莱万多夫斯基两个人,他们一个靠着餐桌,一个倚着墙壁,马尔科盯着脚底,和莱万多夫斯基对视总让他变得很懦弱。
      “你在我这里过得开心吗,马尔科?”莱万多夫斯基突兀地问。马尔科抬头,打量着他,对面的男人的头上已经冒出来好几根白发,眼角爬出了浅浅的细纹。莱万多夫斯基和马尔科的父亲没有一处是相似的,甚至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马尔科盯着莱万多夫斯基看得越久,越不明白他到底在他的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
      “还行。”马尔科回答得很简短,原因之一是他不愿意和莱万多夫斯基对话,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确实过得还不错。
      “刚刚说的关于波兰和波兰人的话,是你真心的吗?”
      马尔科看着莱万多夫斯基,他的神情很镇定,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反而让马尔科不太开得了口了,“对,”他硬着头皮说,“我恨波兰人,我恨所有妨碍我们元首事业的人。”
      在莱万多夫斯基丝毫不变的表面下,马尔科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轰然倒塌,无声地碎成了粉末。尽管不知道是为什么,大量的内疚依然从心底涌出来,马尔科手足无措,他想要大声告诉莱万多夫斯基他并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他从来没有恨过任何无关的人,也不认为谁真的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但他无法出声。
      “休息一会吧。”莱万多夫斯基说,然后转头离开,背影很疲惫。

      tbc.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再见婴儿蓝-ww2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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