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乌托邦》水母母

1、从头越

　　下午五点四十分，十四岁的季天意站在操场入口。
　　黄昏被称作一天中的“逢魔时刻”。火烧云翻滚着在天际线燃烧，而夕阳本身隐藏在操场看台之后，随着视野的闪动，给人以隐隐的压迫感。春季尚料峭的寒风在夕照间穿行，吹起季天意和对面少女凌乱的刘海。
　　对面的人，季天意再熟悉不过。圆脸圆眼睛，短碎发到颧骨，总体线条柔和圆润。本来温柔可亲的模样，在季天意眼中，却令人窒息。
　　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步履坚定地转身朝外走去。
　　季天意连忙上前去追，名字和言语已经冒出喉咙，但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但是任凭她如何狂奔，那女孩却离她越来越远，最后连着燃烧的夕阳一起在大火中彻底燃烧殆尽。
　　——不，让我说完！
　　季天意眼见着整个视野都被夕阳点燃。炽热的光线下，整个世界变成一团火焰，而那个人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
　　“小姐？”
　　空气依然燥热，但火焰和那个背影消失了。十九岁的季天意重重地倒在椅背上，鼻腔内酸涩不已。
　　“克洛索小姐，醒醒。”
　　抑制住抽泣的冲动，季天意控制好呼吸，再睁开眼。乔纳森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飞机马上降落，克洛索小姐，你脸色很不好，没事吧？”
　　“我没事，乔尼 ，只是噩梦而已。”季天意别过脸，看见飞机舷窗下的城市景观。
　　“我为您准备了百香果和锡兰红茶，等降落后，请让我为您泡一杯热茶提神，毕竟您马上又要处理学业上的事情——”
　　季天意烦躁地按着太阳穴，把乔纳森的关心当作耳旁风。乔纳森年纪不算太大，但酷爱唠叨，不知道英国人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不过也许正是这样尽职尽责，乔纳森作为管家才深受斯宾塞夫妇的信任。作为季天意的养父母，斯宾塞夫妇不放心季天意独自前往中国，特派乔纳森送行。
　　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监视——而她已经在这样的监视中过了五年。不过乔纳森的唠叨对此刻的季天意并不算坏事，毕竟大小事务都被他包揽，季天意还要承蒙他的宠溺。
　　飞机已经降落在滨海国际机场。从盖特威克机场出发的这趟航班上大多是东方面孔，回国的留学生和海外务工人员居多，其中一个穿着绿色上衣、微胖的亚裔女孩提着大包小包，狼狈不堪地朝外挤。
　　季天意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头毛茸茸的短发，小声对乔纳森说：“那位女士需要帮助。”
　　乔纳森侧过身子给她让路，顺便帮她从行李架上拿下她的行李袋。短发女孩连连用英文道谢，直到走出廊桥乘客散开，她还连连向乔纳森和季天意鞠躬致谢。全程季天意一言不发，默默看着女孩鲜亮的背影走远，不由得叹息一声，嘴角勾起自嘲的笑。
　　果然自己还没清醒啊，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季天意坐在乔纳森定好的车里，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六岁那年，被赶出家门的母亲带着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独自抚养着自己，一直到自己十四岁那年——五年前，身为北洋大学化工学院研究员的季英在一次实验室事故中，见义勇为，不幸殉职。
　　从此无依无靠的季天意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辗转之下被斯宾塞夫妇收养。来自英国剑桥的斯宾塞先生本职是科普作家，曾在北洋大学的化工学院担任过客座教授，夫妇俩都热爱中国文化。在学术造诣外，他们有贵族爵位，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上，对季天意万般宠溺。也许是因为无法生育，夫妇俩致力于让季天意融入异国的上层生活，而季天意在这四年里也致力于完成他们的心愿，成绩名列前茅的同时，更有一身疏离的优雅气质。
　　直到季天意从圣保罗女校高中毕业。
　　当季天意主动提出要回中国上大学时，斯宾塞夫妇十分为难。几轮和平的讨论后，斯宾塞夫妇还是同意了季天意的要求，允许她前往。
　　虽然斯宾塞没明说，但季天意当然知道他们的条件——自己在中国的一举一动必须要在他们掌控之内，以确保她的言行举止不会给斯宾塞家族蒙羞。
　　虽然在这种束缚下生活了五年，但偶尔，季天意也会怀念曾经自由自在的生活。
　　北洋大学的建筑学在全国是顶尖水平，放眼全球也极有竞争力，而季天意也对建筑科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在斯宾塞眼里，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了。

　　北洋大学的老校区始建于上世纪中，屹立了半个世纪，纵然当时再如何气派，难免显出疲态。乔纳森临时租的辉腾车停在校门口。
　　“不能开进去！” 一口津南口音的保安大叔对着乔纳森比划着。
　　乔纳森求救般从后视镜看季天意，后者戴着别着脸戴着耳机，一副“与我无关”的大小姐做派，恶作剧般的表情在她那张总是漠然的脸上转瞬即逝。
　　“我的中文也忘得差不多了，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乔纳森只好继续和保安扯皮，没注意到季天意苦涩地勾起嘴角。手中的玻璃杯里，百香果的气味被红茶完全激发，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自己曾经对乔纳森声明数次，自己讨厌百香果的气味，但他总是置若罔闻。
　　明明大家都很善良。无论是乔尼，还是斯宾塞夫妇。
　　但为什么就是不知道感恩呢？
　　季天意朝窗外望去，两个背着T型尺和画板的学生正在朝着校门有说有笑地走来，穿着普通，都挂着夸张的黑眼圈，但气氛热络，看上去是那么的生动、活泼。
　　如果那场意外没有发生，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吗？平凡，但是鲜活？
　　刚才还在努力对着乔纳森手舞足蹈的保安大叔突然冲到人行入口处，拦住两个学生——进校门需要刷学生卡或入校二维码——而最边上那个微胖的小个子女生显然二者都没有，真是丢三落四。
　　季天意打量着那个倒霉的女同学。她背对着季天意的方向，蓄了短发，也许先前染过，头顶到发尾呈现出不太自然的黑金渐变，活像一块焦糖布丁。
　　眼下，保安的扯皮对象转为了这个家伙。
　　大叔被年轻女生的撒娇和恳求吵得头大，终于肯让步：“忙着去活动是吧？先进去，把你的名字专业学号报给我，我联系你们辅导员。以后下不为例！”
　　“太好了！谢谢叔叔！”“焦糖布丁”连忙报上信息，“我是大三建筑的李一一，学号是……”
　　如释重负的“焦糖布丁”大喜过望。而季天意只是庆幸车窗贴了遮光膜，车外的人看不见她方才怔住的表情。

　　如果回到十四岁那个诡异的黄昏。
　　如果她还能和那个女孩打个照面。
　　她当然会鼓起勇气，毫不犹豫地呼唤那个已经在心头默念无数次的名字。
　　——李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