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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伊万·卡拉马佐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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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解嘲,却无法解惑。——《浮士德》
01
苏云川睁开眼睛,面前的是一片熟悉的天花板。
狭小的空间还全采用木质的黄色包边,塑料圆形灯罩发出奶油色的暖光,照明效果像是冬天四川盆地的太阳,灯罩边用PVC管隐藏电线,像皮肤下的血管一样在粉刷的墙面上蜿蜒,输送着光和热。自己正躺在木质沙发上,木条擦过桐油,质地如玉玺般温润清凉,躺在上面也不觉得难受。四下静悄悄的,只有里屋的次卧传来熟悉的、“GAME OVER”时游戏机播放的8bit音乐。
输了游戏的人丢开手柄,朝客厅里走来。云川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看着里屋有男孩走出来。男孩卷毛,微胖,没穿着拖鞋,身上穿着孝阳市第一小学大号夏季校服,校服的前襟污着层层叠叠的油渍和灰土,云川看见校服衣角有不祥的、烧焦的痕迹。
“你居然没死。”男孩只瞟一眼沙发上的云川,自顾自地从电视柜下面翻出一包辣条,边吃边幸灾乐祸,“真倒霉。明明你才是该死的那个。”
云川下意识想张嘴反驳,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是梦。
“说得对。我这么久都没想到——其实你才是该死的那个人。”温和年轻的女声从厨房传出,“也许本来死的人应该是你,小云川,不是吗?”
这当然只是梦。
云川猛然坐起,却被依然年轻的女孩伸指制止:“没错,本来该死的人当然是你。”
意识到对方意有所指的云川脑袋里仿佛有十万朵莲花密密麻麻簇拥着争相地开。此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但即使无论如何咬紧牙关也无法回头,他也知道身后有什么东西。
刺目的大逆光下,用绳索把自己悬挂在华丽吊顶上的母亲,如神明般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
女孩毫不留情给了云川一耳光。
“所以现在,下地狱去吧。”
苏云川睁开眼睛,面前的是一片熟悉的天花板。这次他一眼就认出来,是现在家里卧室的天花板,冷色调乳胶漆,顶灯是装修时和凌川一块选的,磨砂的圆形板材包裹三色灯,此刻的灯光是明度偏蓝的寒冰色,简洁、现代,且冷酷。
有人正站在房间外疯狂锤门,里面夹杂着少女永不知疲倦的大呼小叫:“苏云川别睡了迟到了!我迟到没问题但你别跟我学要扣奖金的!你再不起来我就要砸门了!三!二!一!”
门应声而开,收拾齐全的少女气鼓鼓地冲进来拉窗帘。显然没梳明白的长卷发,松松垮垮的校服外套,皱巴巴的格子裙,夸张繁复的篮球鞋。迎着阳光时一直折腾不休的她也忍不住打呵欠,转过还是那张分外欠揍的笑脸:“堂堂苏云川苏老师上班迟到,还需要本翘课大王监督,传出去丢不丢人啊。”
云川想立刻下床,身体还是动不了。
还是梦。
“啊真对不起苏老师,”凌川还是用着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不好意思,我记错了,今天放清明假不用上班。您还是继续睡吧,我也睡回笼觉去了,或者你良心发现要现在起床给我做点早饭也不是不可以。我想吃清汤挂面,不过生菜煎饼也勉强能接受……”
“不过,”本来转身离开的凌川突然折回来,“活人才会做饭。你可别一不小心死了,我还等着你呢。”
在市人民医院的抢救室,苏云川终于朝着现实睁开眼睛。
02
玻璃四分五裂的声音几乎要把耳膜震破。
凌川坠落时许雾山在意料之中地快步上前来阻止,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望。
许雾山的神情全变了。
这是一场对赌。
但凌川也已经掉下去。四层楼的高度,凌川紧紧抱着后脑勺,还来不及调整着陆姿势,便挂在绿化树上。
痛痛痛痛痛……
凌川庆幸自己没为了漫展光腿穿裙子,此刻树杈劈头盖脸划开裤袜和裸露的皮肤。等终于落地时,着陆冲击力带来的疼痛被浑身细碎的刀割般的刺痛全部压过,又被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掩盖住。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凌川遏制住在地上一躺不起的欲望,手脚并用开跑。
从窗台上远眺夜景,凌川看出许雾山选择围困自己的地方是城北的黄河新村——最近正准备拆迁的城中村。
只要能逃出这篇空无一物的工地,就是胜利。
凌川朝着离围墙最近的南边跑去,一边跑一边祈祷许雾山念及手足之情不会公然朝自己开枪。想起许雾山安保风衣里的枪她就浑身拔凉,肾上腺素也救不回来。
远光手电筒噌地在地面映出凌川仓皇的影子。
手足情……云川都没能逃过他的计算。别幻想了。
两点钟方向的围墙呈现半坍塌状,凌川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半爬半滚地越过围墙,落地还狠狠摔在地上,但市政盲道地砖冰冷的触感叫凌川几欲热泪盈眶。
希望许雾山别在城里开枪……只要他没被我激怒到失去理智。
凌川判断好位置后朝着主干道的方向飞奔。蓝宝石玻璃的NOKIA腕表已经划痕斑斑,但居然还在正常运转,告诉凌川现在是凌晨一点半。身后的手电筒和脚步声被隔断在围墙里。
一辆深夜出租车开过。
八倍镜里凌川几乎是爬上了出租车,一挨到座位就几乎晕过去。她居然还没发觉兜里什么都没有,或者说司机看她这副样子默认载她去医院看看。
许雾山眼底那一丝担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被挑战的愤怒,而挑战他的并非只有苏凌川。
“我说,”许雾山放下望远镜,转头凝视来人,“出租车是你派的?为什么要帮她?”
“我挺喜欢她的,这么早就让她出局实在太无聊了。不行吗?”来人莞尔,“反倒你,这次着实叫我刮目相看——我本来认为你不会下重手。”
许雾山无言以对。对方意指苏云川,但自己也没算到晋诗怡的母亲会突然杀回老家……
“这种低级的失误,下次可不能再犯了,小心被做成香薰蜡烛。”对方的语气温柔明媚,具体内容却不寒而栗,“当然……我们都半斤八两。”
03
层层绷带下的智能腕表显示现在是下午五点。凌川被生生热醒。
市人民医院最便宜的三人病房,自己的位置靠窗,护士估计也不爱拉窗帘,此刻夕阳西下,自己被晒了一整天,何况自己从手到腿都裹着纱布。隔壁躺着俩老太太正看着抗日神剧,已经四月初了还烤着小太阳,似乎想要在病房里蒸桑拿。不过这些都在意料之中。今天早些时候自己在行尸走肉的状态下拦了辆出租车就朝上面爬,然后保持着不省人事的状态直到现在。凌川在炎热之余只觉得对那位好心的冤大头出租司机问心有愧。
凌川正承受着突如其来□□和良心的折磨,病房的门打开了,穿着有折痕的衬衫执勤裤的程羽文推门进来,看见裹成木乃伊的凌川立刻楞在原地。
“小伙子起开些!”
“抱歉嬢嬢,”程羽文立刻为老太太们让开电视,“苏凌川?你不是在北京吗?”
这次换凌川一头雾水:“北京?”
“你的手机定位。”
凌川这才想到自己还有手机这回事,立刻费力的屈起胳膊在卫衣口袋里掏,被尹明阻止:“别掏了,也难怪,应该是被拿走了。你从哪里逃出来的?”
“黄河新村,”凌川保持冷静,“有一处拆迁钉子户,应该是四楼或者三楼……挨着庐山路。”
“黄河新村?”程羽文没料到,“拆迁么,那就是圣华社区。凌川同学,你原先去过圣华社区吗?在那边住过吗?”
“……没。但那是苏云川他们住过的地方。”
“他们?”
“……没事。对了,苏云川没事吧?昨天发生了什么?”
“被犯罪分子家属推下楼,还好楼下有树杈缓冲,伤得不算重,加上送医院及时,已经醒了,但还得住院。我和小李一直在这边看着呢,听着护士说急诊送来了个没人陪的小姑娘,但没法见死不救,正好我们在帮忙看一下,没想到真的是你。你们俩都好好休息吧,这种事情,就算摊到谁的头上都太……”程羽文哽了一下,“你别想多,先好好休息。”
显而易见的悲悯在男人脸上转瞬即逝。
“稍等一下,”凌川叫住程羽文,“之前忘了告诉你们,许雾山还绑架了另一个女生,她叫张鹿苹,和我一起去芙城的。她和我没困在一起。她和这些事情都没关系,请一定要找到她……她的家人有来报案吗?”
“还有受害人?”程羽文蓦地心一沉,“张鹿苹是吧?你和她什么时候分开的?”
“应该是在芙城环球中心的麦当劳。许雾山手下的人带走了她。”凌川回忆,“身高一米六五左右,长直发,穿着白色短袖、紫色长裙和白麦昆鞋,背着托特包……”
“行,我得回去说一声。不过苏凌川,你一个人可以吗?”
“……没事,可以的。”
“别逞强。我喊我妹来帮忙。医药费已经付了,回头我再给你申请个手机专用,在这之前有事找护士和羽心就行。”
程羽心大概率会和时骞出双入对。
刚打起精神的凌川倒下去:“现在不可以了,谢谢。”
程羽文刚准备走,凌川突然又喊住了:“对了,苏云川的病房……可以告诉我位置吗?”
凌川本来想趁查房过了自己举着吊瓶溜出去找苏云川,但还没等到护士查房先等来了程羽心——果然和时骞出双入对——甚至还带来了雷新源。
“其实是我带他来的。”程羽心不好意思,“毕竟你们认识,多个人还能多提点东西。这些是我买的,这些是时骞买的,他说你最爱吃爱达乐的抹茶红豆卷,还专门去买了现做的。来,你尝尝。”
“哪有给伤员送垃圾食品的?”
凌川口是心非地扒拉着购物袋袋。时骞已经眼疾手快地开了瓶旺仔插上吸管递给凌川。
“我哥只说让我照顾你,你究竟什么情况?怎么突然伤得这么重?”
正吃喝得开心的凌川冷下脸来。视线依次扫过时骞、程羽心和雷新源,斟酌了用词:“我从窗台上摔下来了,好在有缓冲,没伤筋动骨。”
“真的假的?牛啊苏凌川!”雷新源的大嗓门让隔壁床老太侧目。
“你不是和张鹿苹学姐一块儿上漫展去了吗,怎么会从四楼掉下来呢?张鹿苹学姐又在哪里?”程羽心不停追问。
凌川不太想回应。死里逃生的经历并不是阅后即焚的某本小说,浑身隐隐约约的酸痛和厚厚的纱布都在提醒自己威胁尚未解除。
自己并不是凯旋的英雄,自己远远还没走到故事的结局。
这只是第二个游戏……按照许雾山的说法。他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苏云川。他还没玩够呢,就算是复仇,也不会这么轻易叫云川死里逃生。
更何况……眼下这么凶险的情况,一个张鹿苹已经够了,不能再把无辜的高中生卷进“家事”里。至今为止,这件事的性质应该是被城市背面渗透的、牵扯进发现城市背面行踪的自己的、苏云川和许雾山的爱恨纠葛。和时骞无关。和程羽心雷新源无关。
也和张鹿苹无关。
“咳咳,那个……”一直没吱声的时骞突然开口,“我有一些话……想单独给小凌川说。”
程羽心露出八卦的目光:“好说好说。那苏凌川啊,我和雷新源先走一步。”
看着两人鬼鬼祟祟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凌川继续喝牛奶:“雷新源怎么和程羽心好上的?”
时骞掏出小刀开始削苹果:“还没好上呢,程羽心倒追的你同桌。你同桌之前不是惊动守仁私立校长亲自上阵给他转学么,风云人物,程羽心对这类家伙最没辙。等等小凌川你怎么看出来的?”
“社交距离,微表情微动作——不过,你想和我说什么?”
“其实我想说,我能不能帮上忙……”
“帮忙?就为了这个,把他俩支开?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呢。”凌川不禁冷笑道,“之前你不是觉得,我找你帮忙很烦人吗?”
“之前?”时骞不小心弄断苹果皮,显然没领会到她的含沙射影。
“……当我没说。不过,现在我的确需要你帮忙。护士会在晚饭后查房,也就是七点钟左右。在这之前,帮我捧着吊瓶。”
“什么?”
“趁还没查房,我要去一趟南区402病房。”
凌川没意料到云川还在重症区。
程羽文和另一位警员已经换班离开,接班的年轻警员有些面生,但对方认出了凌川:“苏凌川,来看你哥哥?他还在里面休息。”
凌川点头:“麻烦警察叔叔们了。我哥现在状态如何?”
“清醒了。之前的事情程副支队嘱咐过我了。如果你要见他的话,我带你进去,但是这位……”
“吊瓶什么的我自己举,他在外面就行,我想和我哥单独说话。家事……希望叔叔您能理解。”
刚觉得自己好歹能帮上忙的时骞没想通怎么自己又被丢在一边了。
“好,别让苏老师情绪太激动。”
凌川把声音关在门外。宽敞的单人病房窗帘紧闭,苏云川和自己一样浑身纱布,但浑身插着的管子和绑着的夹板看上去比自己严重多了。同样从四楼掉下去,面前这个家伙看上去就像是摔得稀碎又被勉强粘起来的瓷器。
也许是没戴眼镜的缘故,直到凌川走到窗前云川才虚弱地吱声:“……凌川?”
“是我。”
“看上去,你在他那也不好过。”
凌川实在腾不出手拉板凳,索性站着,“捡回一条命。我们俩。你呢?”
“家属情绪激动,把我和一个辅警推下楼。那小年轻走运,我垫着,他只是扭伤腿。”
凌川环顾四周。床头柜上摆着凉了的皮蛋瘦肉粥,应该是程羽文从医院食堂打包来的,但云川暂时没法吃。伤筋动骨一百天,云川这架势这学期都不用上班了。
“我们之间也不需要讲些客套话了……我问你,许雾山和你什么关系?”
云川冷笑道:“我就知道。那家伙给你说了什么是吧?”
“事已至此,苏云川,你没必要再瞒着我什么。从小到大,你对我瞒的事情还不算多吗?”
“‘没必要瞒着我什么’?既然你都这么说,那你不是知道了么,怎么还来问我?”云川虽因受伤中气不足,但缓慢的语速和低沉的语调更令人感到压迫,“我没什么好说的。”
凌川的情绪抢先激动起来:“行,苏云川,那我问得再具体一点——许雾山是你的在法律上已经死亡的秘密兄弟,我没下错定义吧?”
云川不说话。不说话就代表默认。
“妈妈和爸爸没有离婚,妈妈是自杀的,我也没说错,是吧?”
云川不说话。
“好,苏云川,非常好,好极了,”凌川浑身颤抖,“苏云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说谎?从小到大,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给我讲真话?苏云川,为什么?”
一直不说话的云川冷冷开口:“希望你没在那家伙面前像这样丢人。”
凌川只觉得窒息:“苏云川你回答我!为什么!”
“以免你出现这样的情况。”云川别过脸,调高吗啡浓度。
凌川逼迫自己深呼吸:“行,苏云川。我不管他原来叫苏什么什么,我只管现在。现在,这个叫许雾山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更多无辜的人受难。和我一起被他绑架的,马上才成年的女孩子,成绩可以冲全市文科状元的,现在也因为你的亲兄弟,不知道是死是活。她也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人生甚至还没开始,甚至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更多的活生生的人。苏云川,现在只有你知道,许雾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不只是作为你的妹妹,也是作为许雾山所作所为的受害者,我只想知道,关于许雾山的一切——他是冲着你来的。你说过你以为他早就死了,但他现在指名道姓冲着你来,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现在只有你能解释这是为什么,苏云川。现在,我,我只想要一个解释。”
云川抬眼:“你输液管折了。”
“别引开话题!”凌川重新举高吊瓶,“苏云川,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我们一件事一件事清。你为什么会以为,现在叫许雾山的人,早就死了?”
“……在你出生前,孝阳市有一起因为车祸车祸造成的火灾,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都有耳闻,再芙绵高速上,八辆车连环追尾,其中一辆是油罐车。”终于肯开口的云川语气冷静,“火灾现场找到了苏……许雾山的遗物和残骸。”
“当时的DNA技术不完善吧,怎么能确定那是许雾山的残骸?”
“……的确无法确定。我那时年纪小,残骸不是我去确认的,但遗物我能确定是他的。书包和里面的书都有他的名字,里面的玩具小狗也是他的,因为上面的记号。那时的我和他都有,一起买的一模一样,他宝贝得不行,为了区分。”
玩具小狗……
凌川仿佛被朦胧中敲了一下后脑勺,天旋地转。
“既然他死了,他死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哦,你怀疑是我害的?”云川冷笑道,“原来如此。好吧,那就是他认为是我害他的吧。我那时和妈妈在北京,不在孝阳。我是几个星期之后从电视新闻里才知道有特大车祸这回事的。我也没有理由杀他,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和他都不对付,但他,他可是我的双胞胎弟弟。”
许雾山说过苏家的人能为了手足之情奋不顾身……按理说自然也包括苏云川。
“你之前经常不愿意我卷入危险里。那我能不能说,你是知道城市背面的?”
“不能。”云川回答利落,“只是直觉。”
凌川默然。
半晌,云川听见凌川轻声说:“好,我相信你。还有一个问题:你能解释为什么许雾山紧咬着你不放吗?”
“也许我曾经某些无心之失招他记恨吧,或者他觉得,该死在那次车祸里的人应该是我。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解释,或者说服自己。我也希望他能直接冲着我来,要杀要剐随他高兴,而不是一路上还要拉一群无关紧要的外人下水。小家伙,你的脸色很难看,是时候换吊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