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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波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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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点坐在篮球场的边沿,背倚着铁网,抬头打了个哈欠,困倦的眼泪漫上眼眶,视线模糊地看向场中央的蓝星。
如今是二月中旬,距离他出院已经过了许久,他这阵子身体完全好起来,连眉目都有精神了。他潇洒灵活地运着球,背板直挺,扬起下巴,举起线条分明的胳膊。
然后投了一个非常臭的篮。
蓝点忍不住笑。
她和蓝星不一样,只喜欢一些规则简单、做起来也无比直接的运动,譬如跑步。她初中有阵子迷恋长跑,成绩也出挑,被体育老师盯上,抓着她每天早晚去学校操场训练。蓝点一开始乐在其中,毕竟能正大光明地逃掉早读和下午的课。殊不知体育老师还真拿她当根苗子,蓝点着实受不了艰苦的训练,宁愿在数学组办公室里罚写算数,但是一个学校也没多大,她总能被体育老师逮住。后来省少年队来学校选人,蓝点当下觉得教练长得太凶,一定比体育老师还可怕,自己绝对吃不了苦,果断装肚子疼逃回家。
结局当然是体育老师痛心疾首地对她好一顿说教,而蓝点泪眼汪汪地表示自己志不在此,这对师徒搭档一拍两散,不了了之。
蓝点依旧喜欢跑步,和老师也常在操场上碰面。
而面对老师再次燃起希望的眼神,她疯狂躲闪,老师没有像以前一样追她:“你在浪费自己的天赋,你将来会后悔的。”
“哎哟,那到将来再说吧!”
此刻真的站在将来的蓝点,揉了揉眼睛,问自己:“真的后悔了吗?”
根本没有。
她抬手隔着衣服抚摸胸口间的那颗珠子。
蓝点并不向往截然不同的人生,天马行空、披荆斩棘的那些,都是丢进垃圾桶的作文纸,她没有当英雄的野心,所以依旧相信自己所有的选择,哪怕是某瞬间的不假思索,或是懒惰与逃避。所有的所有,本就构成胜券在握的完美。
从头再来,没有什么需要翻天覆地。
她只是想做一个平安且幸福的凡人而已。
蓝星不甘心地捡起球,又投了好几个,大约到第十次,才投中篮筐。
蓝点扯扯嘴角,微眯起眼睛。
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其实蓝星打球打得很烂。
但这可能称不上烂,毕竟蓝点对篮球的规则毫无理解,也没有兴趣,只能纯粹停留在“能不能把球扔进篮筐里”。
想想也是,好像过去围观学校男生打球,几乎没见过蓝星投篮。他总是混在其中,在某个时刻,把球丢给别人。尽管如此,却能从郑写口中听到“阿星打得很不错”的评价。
比起独占鳌头,蓝星从来都是一个更擅长配合他人的人。球场和生活上都是。
蓝点轻轻叹口气。
她一直从中蓝星的“缺点”中获利,因而唯独她不能对此挑剔。
蓝星的侧影在冬末春初的阳光下尤为锋利。四季的更迭从来都是那么的模糊,像长大一样。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大人的轮廓。
耳侧微风拂过,蓝点偏过头,看见妈妈站在一旁,握着两瓶矿泉水,微愣地望着蓝星。
过了一会儿,妈妈才走过去,唤道:“阿星,喝口水。”
蓝星听话地接过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妈妈盯着他,忽然皱起眉头:“但我怎么觉得,其实你打得很烂啊,真的能教我打球吗。”
蓝星的喉咙一咕隆,疯狂地咳嗽起来。
“妈妈,你是累了才说要去买水的吧。”
“是又怎么啦,不看看我年纪多大了,还以为我也是十几岁青少年啊?”
蓝星的反击显然只是哑炮,妈妈理直气壮极了,他瞬间无声。
“……那还打不打呀。”
“哎哟,歇会儿吧,我替你跑腿买水累得慌。”
“买水也不是我说的啊……”蓝星嘀咕道。
“说什么?”
“没,就是不懂妈妈你是真心血来潮想打球,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随便找件事耍我。”
妈妈怔了一瞬,扬起胳膊。
“你都长大了,我怎么会戏弄你。我当然是真的想学打篮球。”
她的手掌路过蓝星的脸颊,然后落在他的肩膀。
妈妈打几下就打不动了,喊着累,挥挥手,便像从捕鱼网里倾泻而出的海鱼群,或是从罐子里哗啦倒出来的八宝粥,总之突然泄了力气,歪七扭八地坐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坐直了,手肘抵着膝盖,手指撑着下巴,旁观还在练投篮的蓝星。
蓝星被盯得不好意思,余光扫来扫去,最终刻意地落在掌间的篮球:“妈妈,你像个大学生。”
“大学生能运动十分钟就累了吗?”
“那说不准,妙妙姐姐和我说她以前学校管得松,从大二起,每年体测都花钱找人代跑。”
蓝星指尖发力,把球痛快地砸到球板上。
“你是故意这么投的吗?”妈妈笑着问。
“怎么可能,我认真了。”蓝星去捡球,在弯腰的瞬间开口,“我刚刚其实想说的是——我经常觉得妈妈你很年轻。”
“是吗,何以见得?”
若是蓝点,此时已经掰着手指夸奖上了,可蓝星的嘴皮子没她利索,瓮声瓮气许久,憋出一句:“就是年轻。”
“夸奖吗?”妈妈又问。
蓝星好似非要在今天投出个漂亮的球来,又在折着胳膊眯着眼,透过眼皮间的缝校准篮筐。他边执着地摆姿势,边道:“年轻当然是夸奖吧。”
妈妈笑笑:“我倒觉得好像老了更好呢。”
蓝星没回头,只是语气差异:“第一次听有人会这么说。”
“老了才能做妈妈呀。”
清冽的风从蓝星的袖下穿过。
“做阿点和阿星的妈妈。”
球落在了地上。
罗琳评价蓝点是一个把日子过得很草率和糊涂的人,如同一个活了上万年的乌龟精,因为存活得过久,所以记忆便显得不可贵——蓝点不展望未来,也不回忆过去,连对梦境都没有肖想,就像站在时间之外。
蓝点兴冲冲把这话转发给郑写:“罗琳夸我是精灵。”
“是乌龟精呢!人家拐着弯讽刺你丢三落四不长记性,你还偷着乐。”郑写发了好几个翻白眼的表情,“快问快答,你记得自己中午吃了什么吗?”
蓝点犹犹豫豫道:”咖喱猪排?“
当然,求证后才知道实际上是冬阴功汤。倒也吃了猪排,但是是从蓝星那儿抢来的。她对此的借口是:“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郑写说罗琳的比喻还是不够精准,吃过了晚饭,所以就会忘记午饭,蓝点的人生就跟游戏似的,新档覆盖旧档,每时每刻都能重生,所以每时每刻也都不重要。
蓝点没反驳,她觉得他们说得都对,除了“乌龟精”这个词细想一番确实有点难入耳。
但如今不同,成为岸半人的每一天,她都过得精打细算。在无数走马灯画面闪回后,她拾起许多遗落的事情,哪怕是零零碎碎掉下的如同饼干屑般的记忆,她也一点一点沾在手指头,用舌尖品尝。岁月在细嚼慢咽的回忆过程中被拉伸得数倍长,
她想,太平顺的人,如同曾经的她那般,只知晓光阴的太阳就在天空上,绝不可能看清太阳究竟是高悬于顶,还是渐落于山。人类或许只有在拥有某些“醒过来”的特定节点后,才能真切感知到时间的存在,及其在此身的流逝和作用。这个节点,对蓝点来说,是死亡。
蓝星的球落地滚向妈妈的刹那,蓝点挠挠头。她曾经试图从她的时间之盒里试图扫出碎屑拼成一片完整的记忆饼干,却始终没有想起来,对于妈妈而言,那个证明时间存在的节点又应该是什么。
“做阿点和阿星的妈妈。”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蓝星一声不吭地坐下,兀自灌了好几口水,瓶子几秒就空了。最后一滴水还挂在嘴唇边,他轻轻抿干净,接着把塑料瓶揉扁,随意地抛向前方的空中。
这会儿准心对了,正中篮筐。
他有点满意地笑笑,把瓶子又捡了回来。
妈妈说也要试试,没成想一击即中,表示“原来这么简单”。蓝点听了笑倒在一边——这证明蓝星所得意的成功来之便宜。
蓝星灰溜溜地又去捡瓶子,妈妈在背后忽然问:“你们学校的成年礼是下学期什么时候?”
“往年好像都是在开学后第一次校模拟出成绩后的周五。”
“一般做什么?”
“签到,听演讲,拍拍照,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那我看那些小孩都那么在意这一天的穿着。”
“毕竟平时总穿校服嘛。”
“你呢?难道打算穿校服?”
其实蓝点撞见过蓝星在郑写的不断逼问后,偷偷试穿爸爸的一件旧西装,奈何实在太短,蓝星的四肢不得不裸露一大截,显得更干瘦了,跟火柴棍似的,好像随便一擦就能冒出火苗,整个人能着起来。
当时蓝星愣了很久,叹了口气。而蓝点在后面捧着笑疼的肚子,一头撞上门框。
听见妈妈的问句,蓝星大概是想起镜子里害臊的自己,难免有些别扭:“没想好。但郑写说他那儿有正装可以借我。”
“噢。”
妈妈应了一声。不知从哪飘来一片叶子,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却也沉不下去,没一会儿也浮浮躁躁地飘远了。
“你们黎远阿姨有个当裁缝师的表妹,挺有名气,自己开了一家定衣裁衣的实体店。她和我小时候也很有交情——该怎么说,我救过她养的螃蟹。年初我给她发了你的尺码,托她定了一套正装。她推迟了好几个订单。熬了两个晚上画样式,我其实也不怎么能看懂服装设计图,总之应该适合你。颜色最终定深蓝色,平时看是黑色的,到阳光下是蓝色。领带就是杏色,但是绣了同色系的会发光的线——我也不知道该叫什么。”
蓝点看着蓝星的眼睛在妈妈的叙述下一点点变得有光彩。
妈妈翻出手机里的图片,给蓝星看,问:“你生日也要到了,这件衣服当作我送你的礼物,好不好?”
蓝星依旧沉默。蓝点知道其实他感动得很,要是换作她,早就扑进妈妈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上去。
“谢谢妈妈。”
她的双胞胎哥哥心中的一腔热泪最后化作这四个字。
妈妈笑弯眼睛,把相册往前划了好几页,然后点开其中一张。
这是一张裙子的照片。上半身裁剪得体,绣满了小线条,钻镶在每一条线的拐角和末端,真丝布料在腰间奶油裱花似的堆砌成星星图案,裙子很蓬,层层薄纱宛若浓雾。
“看起来是白色的,其实被太阳照到也会有蓝色的光喔。”妈妈无比温柔地注视着这张图。
蓝星抬眼看向她,从后半句里得到那个早已了然于胸的答案。
“送给阿点。”
蓝星一动不动,哪怕冬风用他没来得及修建的头发搔痒后颈。
“哎哟,差点忘了说。”妈妈匆匆把照片翻回去,“要送给你的西装上其实也藏了好多星星,你记得到时候对着光好好看看。”
很久以后,他抱紧了妈妈。
蓝星还是流下眼泪了,但并不嚣张,泪水没有掉进妈妈的衣领里,只是浮在眼睑上快要溢出来时,用手指飞快擦掉了。
而蓝点,伴着微弱的风声,仿佛听到记忆深处,有一阵声音徐徐飘来。也是在冬天,也是在生日前夕,区别是她还年幼,叼着一根棒棒糖,小脸和手指头脏兮兮的,却不管不顾,在白纸上边画边道:
“上衣……北斗七星……连接在一起,无数的北斗七星,然后要好多好多的亮晶晶!这里嘛,五角星,四角星,堆满星星……裙子很大很大,比外婆的脑袋大……不、比大象的屁股还要大……妈妈!我的蓝色油画棒找不到了!阿星,是不是被你拿走了!算啦算啦,总之,它是一条蓝色的裙子,我最喜欢的蓝色……”
蓝星在医院醒来以后,家里的氛围与妈妈的态度都变了许多。若说从前全家人是自欺欺人,上演“阿点还在”的拙劣戏码,此后则从南极去往北极。每周三的番茄咖喱牛肉饭日取消了,她被摔碎的小猪餐盘没有补上,餐桌上没有属于她的饭菜,也再没有人敢打开她房间的门。
知更鸟衔枝筑巢,却屈从温暖飞向南方。假如她的离开是某些人的伤口,那按照时间治愈一切的定律,她被遗忘也是定律里固有的一部分,是命中注定。
所以蓝点接受这个事实。或者,她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此时相册里那件精致耀眼的裙子,却与十数年前稚拙的儿童画重叠,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那是她的童年;那是从此以后,妈妈感受到时间存在与流逝的节点。
蓝点靠着妈妈的背,听着蓝星低低的抽泣,抬起头,发起怔。
深冬里的月亮本来就又圆又亮吗?
真适合人间团圆。
当夜过零点就是蓝点与蓝星的生日,也是蓝星的成年日。
晚上庆生,妈妈把蛋糕切了一块放在蓝点的遗像前——家中终于摆上蓝点的遗像,是葬礼上,蓝点本人很满意的那张好看的照片——然后摸了摸相框里蓝点的笑容,亲了一下她的酒窝。
蓝星围着前年蓝点送的那条黄鼠狼围巾,闭着眼许愿。
妈妈和爸爸坐在桌对面,在烛光中温暖地笑,照例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蓝星摇摇头傻笑,吹灭蜡烛。
幸好蓝点知道。每次生日许愿时刻,她都会故意和蓝星凑很近。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认为,这样聚在一起许的愿望能量会更强,也更容易实现。
所以她刚刚听见蓝星细若闻呐的呼唤。
“阿点。”
至于后面的话,同时藏在蓝点的愿望里。
“我们重逢的那天请快一点来吧。”
忽而有翅膀扑扇的声音,蓝点晃晃脑袋,那应该是幻听,不过,也兴许是报春的知更鸟正好从窗外经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