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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永别 ...

  •   次日,仍在姓米德兰的一家人的乡村小屋里,莱雅莉从疲惫的睡眠中苏醒。特瑞红发的小脑袋依偎在她发麻的肩膀上,在她身边则坐着丈夫布莱姆。

      “我们没等到你就睡着了。”莱雅莉睡眼惺忪,没来得及看到丈夫脸颊上被迅速擦去的泪痕,“你可叫小家伙伤心了,只苦了我这倒霉鬼,胸口和肩膀都被他哭湿了。”

      布莱姆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模糊的笑容。他帮助妻子小心地挪开熟睡的孩子,好让她终于能将被埋在孩子怀抱中的手臂抽出来。

      “昨晚我犯傻了,对不起。”布莱姆说道。

      “别自责了,你怎么能预料到呢?我从没见过特瑞像那个样子。”莱雅莉撑着床沿坐起来,尽情伸展自己一个晚上被剥夺自由的肩膀。

      她的言语、行动之间都并未把儿子昨晚大发雷霆的意外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显然,她对于这对父子将会和好如初不抱疑问。她大抵以为布莱姆别扭的神态只是出自被特瑞指责的不愉快,于是快活地亲吻了他。那个吻在布莱姆的上下嘴唇分别停留几秒,就仿佛它们都值得她单独予以示爱。随后她慵懒地披上晨衣站起来,跨过板着脸的丈夫,来到镜子前活动着身体。

      “你确实认为我们必须要搬走吗?”她轻巧地问道。

      布莱姆从头到脚变得冰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莱雅莉,仿佛她的提问那样突然,不是真实的,又或者他自己不是真实的。他的嘴巴僵住了,不论如何都吐不出一个解释或回答的字眼。镜中,莱雅莉的眉毛逐渐在眉心拧紧,露出专注的疑惑。

      布莱姆含糊地呢喃道:

      “我们——特瑞,已经不必搬家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她敏锐地回过身,面对着一时间哑口无言的布莱姆。床榻上半梦半醒的特瑞翻了个身,他们下意识地同时朝他看去。

      布莱姆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让他们一同和他逃走,继续亡命天涯;他想告诉她,他有显赫的财富、通天的本领,他还会再给他们一个新的家,一栋漂亮整洁、无可挑剔的乡村宅邸,他还要给他们满花园苍郁的树木、全部种上他们喜欢的木槿与月季。他还能做到更多、更多——再为他们搭一个灌木与果树编结的拱门,上头爬满玫瑰与茉莉,即使是要再移植两棵枝繁叶茂的夏栎树——就像他们最初的家拥有的一样——如果完成这一切、付出他全部的心血与努力才能缝补特瑞受伤的心,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做的。

      他想告诉她,他要留在她的身边,紧紧拥抱她与孩子——这样的欲望几乎要将他的意志撕成两半,令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信心离开他们,悲惨地度过漫长的岁月。

      可是他清楚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失去锁魔戒,他已经无法保护他们的安全了。

      布莱姆挣扎着,浑身的意志都在使劲试图撬开他颤抖的嘴唇:

      “我必须要离开你们了。”

      莱雅莉失了神。她没有走近他,也没再抱住他。他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扭曲得可怕。他不敢上前去拉她的手。

      “我们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亲爱的。”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对莱雅莉说道,“到了晚上,城堡方面就会发觉我的动向了。”

      一股小小的力气突然拉扯住他的手臂,却像用匕首刺中他一样令他疼痛难耐。可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收回手——他鼓起勇气低下头,看向紧紧抓住他的、满脸惊惶的特瑞。布莱姆用一整个怀抱将他紧紧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然后轻轻的放开了他。

      “特瑞,爸爸必须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否则坏人就会追来,伤害你和妈妈。不要哭,我有上帝的支持。”

      特瑞立马再次抓住他,局促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搬家吧,我改变主意了。”

      布莱姆望着他,看了好一会也没有回答,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种安慰似的笑容。

      “不行,孩子。已经不能了。”他亲吻孩子的脸颊,轻声但却清楚地回答他,“请不要痛苦,请原谅我吧。”

      特瑞唯一的回答,便是将头埋进父亲的肩膀,手指绞着他的长发,悲伤而激烈地哭泣。

      那天下午,特瑞没有去河边赴约,玛丽等了一场空。黄昏来临之前,一家三口都在一起度过。在书房的桌前,布莱姆详尽地对于母子二人可能用得上的财产、债券、与继承权进行了一番讲解,并且不断找出重要的法律信件,向他们展示。他念着信,莱雅莉几乎有一半没有听懂,更不用说特瑞,可是他们没有打断。书房里,三个人都佯装那些枯燥的法律术语至关重要,不过他们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件让自己痛苦不已的事情,哪怕一分钟也好。

      所有窗户都紧闭着,蜡烛的光从书桌上散射,他们三个人挨得那样近,就好像形成了一条帐子,将烛光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小世界里。屋子里光线暗淡,烛光好像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小世界。可是很快就产生了缺口——布莱姆起身了。烛光立马从他原先坐着的方向倾射,照亮了房间。

      被投射在墙壁上的布莱姆的影子庞大得有些滑稽,它随着烛火单薄地摇晃着。是窗外雨下起来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雨滴不间断地击打树叶、草丛、窗沿,十几分钟过后,开始能在室内闻到植被新鲜的气味。这是格温切斯特山今年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它轻柔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落下、一遍遍覆盖,像一些已被诉说的词语一样重复着。示爱的词语,责备的词语,安慰的词语,争吵的词语。它们之间的不同少于一滴雨与另一滴雨的不同,区别只在于落在叶片上还是落在地面。特瑞很奇怪,他从前怎么就没意识到这点?他为什么从未想到珍惜那不变的、日复一日落下的雨点?

      奇异的、燃烧似的眼泪从特瑞的面颊划下。他望一望书房的钟,才十点呢。特瑞想跟父亲谈谈,请求他的原谅,可是要父亲原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父亲会回来的,父亲不会欺骗。可父亲没有答应过他会回来。难道他会和他们永别吗?“他是爱着我们的!”这思想突然出现,像是黑暗中的闪光一样掠过特瑞的全身。可是,很快他又被一个持续盘旋的字眼淹没——永别。

      在特瑞发愣的时候,父母突然又谈起他将来的打算。他到了可以离家的年龄,不错,不走出狭窄的家庭小圈子是行不通的。如今应运而生了大众化的新型教育机构,贵族间也开始时兴外出学习、旅居国外。他有着许多可能,许多选择,是的,特瑞,因为你还有很多时间——布莱姆急迫地将一切必要的伪造文件、证明再次交代了一遍,它们一一对应着不同的假名与身份。虽然说的是特瑞的事情,可他自己却觉得插不上话。

      思想与词语都消失了。特瑞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就在不久以前,他还不曾预感到“永别”意味着什么。他就像别的孩子一样,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对过去的朋友说,“再见,常来信。”他自以为他想到过永别,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到。

      他的余光瞥向墙上三人组成的黝黑庞大的影子,仿佛他是单独面对着它。它使他害怕。它无法被触摸到,它是一个空洞的形式,它什么也不是,却像太阳下的光与影一样清晰。这个家的一切都剥落了它们的表壳,裸露出底下混乱不堪的东西——一些软塌塌的、融化在一起的古怪东西。特瑞无法理解它。他希望事物回到它们未剥开外壳的样子,又或者说,希望他还能像原先一样看待它们。

      天黑了。雨已经不再下。布莱姆拥抱着特瑞,他还是一动不动,无法表述他所发现的感想。他浑身冰冷,很想开口挽留,又或是向父亲道歉,可是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迷醉的状态。布莱姆松开手,对他笑笑,然后转过身抱住了莱雅莉。他们的脸埋进对方的肩膀,特瑞感到他们的存在是朦胧的、柔软的、透明的。他们不想分离,但无能为力。就像他们原本就压根不想存在,却不能死去。

      拥抱持续了二十分钟,他们之间没有一句言语。所有能诉诸的话语都完全无用,还有特瑞——无用、多余、顽劣。然后这对夫妻几乎同时互相松开了手,他们因此笑了出来。是那种由鼻腔嗤出一声轻响的笑,就像叹息一样,充盈着特瑞的双耳。

      布莱姆打开门往外走。走出院子的白色栅栏时回头看了看。这是多余的举动。他原本可以直接在屋子里消失的。可是他选择了开门、走出去,走向黑夜里很远的地方。

      特瑞感觉到母亲牵着自己的手握得很紧,像是害怕他会冲出去逃走似的。不,不是这样。她是害怕她自己会逃走。她的手臂在颤抖,可是却牢固地将她固定在那里。

      她站在门后注视,那种目光不是在等待,它有什么意味?特瑞没有任何见解。他深爱着母亲。除此之外,他束手无策,无法想到其他任何事情。

      仿佛有一个野性的庞然大物笼罩在他之上,而他、他们,整个房屋、整个世界都在它之中。风吹动了光秃的树梢,连它们也在它之中。这让特瑞甚至不再感到害怕了。难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吗?

      他想象着自己的死亡,真正地变成他的表壳之下的那个恶心的、暧昧的、软绵绵的东西,就和树根、一块石头、或者湿润的泥土没有区别。不论是特瑞·斯托克还是特瑞·米德兰,或者是特瑞·阿鲁卡尔德,他能想到的,自己与世上所有事物的唯一关系,就是多余,即使是对于树根、石头、或是泥土,他也是多余的。

      事情就是这样,母亲,父亲。是的。而他,特瑞,留给他的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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