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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早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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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经的钟声在城市回响,莱雅莉勉强睁开了眼睛。微凉的空气敷上她的皮肤,激起一阵冷颤。她哆嗦着拉起毯子,却被一只强壮的臂膀用力压住。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布莱姆半埋在松软枕头里的睡颜。他很少睡觉。即使莱雅莉提出他们日夜轮流休息,他依然鲜少在她的面前入睡。与莱雅莉一同作息时,他也总是早于她醒来,提前开始处理每天的日常事务。
她眨了眨眼,仔细用贪婪的目光来回观察爱人熟睡的脸孔:他的容貌像个三十岁出头的英俊的成熟男性,可是温柔平静的神色与舒展的额头让他的面容显得青涩,简直像个纯真无邪的孩子。
莱雅莉的脸颊变得滚烫。这几天晚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是与“纯真无邪”这个词相去甚远。
她现在依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他碾碎了又重塑一般酸痛。而此时将她死死压住的男人似乎依然沉浸在前一晚亲密的余韵中,宽大温暖的手覆盖在她一侧的软腴。她吞下一声叹息。布莱姆睡意朦胧地嘟囔着什么,然后像是要把她融化那样,用压在她身躯的那只手臂一把将她搂进了怀抱。
汗液与类似麝香的原始的气味沁入她的鼻腔,小腹瞬间像是燃着一团火那样燥热了起来。
“布莱姆……很重……而且好冷。”
她羞赧地小声埋怨着,并不指望他能听见,并轻手轻脚地试图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不过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立马就卸了下来,然后毛毯被那双大手一下子拉过她的脖子,把她包裹成一个滑稽的蛹。
“对不起,我睡糊涂了。”
布莱姆双颊绯红,一副羞愧难当的神态,令莱雅莉忍俊不禁。
“我这几天做得太过火。”
她苦笑了一下,用手指抚上他的额头,整理他凌乱的头发。
“都说了,不许道歉。我们做的是我想要的事,布莱姆,你只是在达成我的心愿而已。”
“这当然也是我的心愿——不,我是说——”
“好了,我不是需要你照顾的孩子,我是你的伴侣,这可不是你亲口说的吗?”
她挣开毯子的束缚,凑近他的胸膛。听着布莱姆那颗血脉贲张的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她露出一个狡黠的胜利的笑容。
“主司诱惑的圣安东尼不再庇护你了?”
她喃喃说道,声音很低。布莱姆那副铁石心肠、不为任何诱惑所动的圣徒面具经由她持续不断的蚕食,早就被剥出千条裂缝。缝隙中的面容几乎要被哀伤与寂寞淹没,孤独地透过那缝隙看向外界,不断寻找与他相仿的同样衰颓的目光。
“我归根究底还是个意志软弱的人吧。”
他微微一笑,眼神中难得展现了纯粹的欢乐。一切迫切的渴望与深沉的痛苦都暂且搁置,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温度与气味就已经叫他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即使是走投无路的流浪者,被暖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也会感到无比舒坦,从而愿意打一个盹,忘却眼下的困顿。这种感受是珍贵的,因此他十分感激。
“好了,我可该要起床了。布莱姆再睡一会吧。”
她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跳下床,套上一件宽大的法兰绒晨衣。布莱姆却也随着她起了身。
“一旦醒了,也不觉得困。”
他穿上衣服,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搭着她的肩膀,依偎着她的整个身体。莱雅莉羞赧地叹了口气。他们对彼此的依恋怎么这么漫无止境呢?
她遐思散漫,而布莱姆已和往常一样,开始一点点从发梢梳理她的头发。她仅从镜子里瞥了一眼自己蓬乱的云鬓就红了脸,但布莱姆却好像什么也没注意到似的。
“你很会打理女人的头发嘛。”
她的发尾一紧,感到那双一向体贴入微的手停顿了一下。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莱雅莉在镜子里冲他挤眉弄眼,为她总是能随口吐出伤害他的话语而感到惊奇。
“我和曾经的妻子有一个女儿。”
布莱姆恢复了梳理的节奏。经由昨晚露骨的坦白,他们尽管还未向对方透露自己的过去,心底某种最深的秘密却已毫无保留地浮在了表面。隐瞒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一切未说出口的话其实就在那里,显而易见。
“她一出生就受到严密的监管与教养,所以我们难得见面。我为了偶尔讨她欢心,所以向索妮学会了。”
他尚未把话说完,莱雅莉就抢着说道:
“那么未来你会有机会把她救出来的,对吗?”
“我想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即使有,也是徒劳。”
“这是什么意思?”
“你相信每个人的诞生都有用意吗?”
”或许吧。”
“她被生下的全部目的,即是为了有朝一日与我反目。如果脱离这轨道,只会招致不幸——她的生活早已不是我的,也不是她自己的。她必须夺回自己的生活,否则,即使按照我的意愿逼迫她离开那个体制,也是无用的。”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梳着,她若有所思地在镜子里看着他们的倒影。
“不过如今我已出走,我想,造成我生活闹剧的主使应当也会停手了。也许他们终究会放过她吧。”
“可是闹剧永远不会停下的。我想我们还要争取很久,又造成新的闹剧;而新的一代将从我们逝去的身上升起,赎去我们的债,创造他们的邪恶,然后消失。就这样永远追求下去,直到漫长岁月的尽头。永远追求幸福的人永远都不会幸福,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惊讶了一瞬,像是自己正怀抱着一个陌生的泡影一样愣住了。镜子反射着他用全身心爱着的恋人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由于密闭的房间光线阴暗,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没有任何哀怨地在镜中注视着那双眸子自身时,像是在看待一项遥远而确切的事物。
“哦,我不知道,莱雅莉,对此类的问题,我是答不上来的。”他快速地低下身吻了她的嘴唇,仿佛在急于确认她的存在,“可是我想,如果我们的后代能在争取那自由的失败与胜利中,创造哪怕一点美好的东西,那也不算太不值吧。”
“布莱姆,我们也要去创造我们所能做的最美好的事,比我们过去所做过的一切都要美好。”
那片阴影像被风吹散的云翳一样移开了,重新露出她双眼中被遮蔽许久的平静柔和的神采。她也回吻了他。
缝有珍珠的深绿色缎带固定住她的盘发,或许是由于心情不错,她的气色看上去好多了。随后布莱姆替她换上衬衣与外裙,然后他们一起仔仔细细地打量镜子中映出的两个影像。脊骨高挑而笔直的苍白女孩像一棵树冠着了火的白桦树,看似十分沉静,可是时刻咬紧的下颌给予她一股野蛮的力量。比女孩还要高大的银发男子看上去就像黑暗海面上凌波而来的耶稣,宁静神圣,可是热切的目光显然已被点燃一种属于世俗的激情。他们看上去竟是那样截然不同,毫不相配,可是他们自己却一点也不觉得。事实上,他们仅仅为在镜中能够看清自己的形象便感到心满意足。
“虽然我最喜欢你头发散开的样子,可是你这样也很美啊。”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
如果放在以往,莱雅莉面对这样的夸赞会感到百般不适,可现在她只为这真诚的称赞而感到平静喜悦,就好像不是另一双眼睛定义了她的美丽,而是她自己的眼睛。她的脸孔对于他人有着某种含义,这真是再令人欣喜不过的事情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被唤起期待的神色,令她也觉得自己的确颇为可爱。
“今天就这样出门吗?”布莱姆温柔地问着,一边替她披上长外套,将钱袋挂在她的腰间。
“嗯。”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依然满心陶醉地检验自己的倒影,并在镜子前轻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影像那样好奇地左右打量。他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不得不紧紧环住她的肩膀,叫她重得受不了,又被他的呼吸蹭得痒痒的,于是也大笑了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帮我做件事吧。”
“求求你,快点来拜托我吧!”她无比激动地在他的怀抱里转过身。
“如果途经圣保罗大教堂,替我在那里找一找埃德蒙·史宾赛的《仙后》的第二卷。装订版本选你喜欢的就好。还有其他一些书目。”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开了一个单子。以圣保罗大教堂为中心集中的图书贸易如火如荼,教堂庭院聚集着独立经营的书商与出版商,从布道文、课本、王室宣言到诗歌、戏剧,应有尽有。他又想起了赛格兴致勃勃向他吹嘘关于纸料与印刷机进步的场面,不禁浅浅一笑。虽然他避世已久,如今重返伦敦,还是与莱雅莉一起,心中不免也萌发了期待。
习惯写作者的手一旦握笔动了起来,便一时停不下来,仅仅是列一个清单,也好似有一种持续的灵感贯穿其中。然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激动后,他不由感到一阵窘迫,便停下了笔,将清单上面的项目划了又划。
“你还真是喜欢书啊。”
“一直当作寄托,便习惯了。我看你倒是不大爱读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些抓不住的狗屁。”
“你这话倒是说得很一针见血。”他苦笑了一下。
莱雅莉步伐轻盈地走出了房间。他在原地站了一会。莱雅莉与他皮肤接触的若即若离的体温就像一个梦——一个醒来就会因为宿醉的头痛而消失的梦。一抬起目光,他又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个被赋予了坚固外形的形象,有着清晰的、不可摧毁的轮廓,将轮廓内部随时会崩溃、坍塌的那些软乎乎的东西紧密地箍在一起,密不透风。
他在桌边坐下,开始写一封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