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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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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谋杀”几个字出现在魔法羊皮纸上时,布莱姆照例坐在书桌前,将那张摆放醒目的纸端详了多次。
他一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是莱雅莉与他分别后第一次与他通信。女孩不知道,他从赛格那里打听了她的去处后,偷偷造访过卡里邸好几次。为了不扰乱她的生活,他总是躲在暗处,远远看上她一眼就走了。
布莱姆庆幸自己这么做了。他的空间魔法只能将他送到他本人亲身造访过的位置。于是他迅速将自己传送到那间漂亮红砖宅邸中那个污秽老旧的角落。
狭长的走廊尽头应当就是她的住处。浓烈的血腥味冲进他的鼻腔,令他头皮发麻。莱雅莉凌乱不堪的字迹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恐惧像蟒蛇一样攀升而上,紧紧箍住他的心脏。
他顺着血味最浓的位置双手颤抖着推开门。拥挤狭窄的房间此时没有人,只被密密麻麻的空床铺塞满,陈年的污物在剥落的破旧墙壁后积聚,散发出糟糕的霉味,然而这一切凄凉的景象都失去了令人叹息的意义——狭窄的地板被血浸满,一个女孩仰面躺在暗红色的血中被割破了喉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他的心猛地被揪动了。巨大的恐惧甚至战胜了血族感官的本能,让他收紧的胃反上一阵剧烈的恶心。一个令他无地自容的可耻想法在他心中浮现:幸好这个棕发绿瞳的遇害女孩不是莱雅莉。
他松了口气的同时在心中蔑视了自己的无耻,飞快地摇了摇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随着地上的血迹追寻而去。
大摊的血污断断续续地在走廊里延续,他心急如焚地迈开步伐,向血迹的终点快速奔去。他分明辨别得出这就是莱雅莉的气味,疯狂跳动的心脏一刻不停地咒骂着、祈祷着、哀求着。
还没干透的血指向一截向下的楼梯,每一级石阶都沾了她的血。他焦急的心还来不及感到疼痛,就已经被骤然提起——那个他日思夜想的红发身影正半躺在台阶下奄奄一息,灰蓝色的眼睛毫无生机地望着他。地窖墙壁上点着的火把像是舞台上的灯光,戏剧性地将她蜷缩成一团的身体聚集在温暖的光圈之中。在她身旁不远,一个陌生的男人脸朝下趴在地上,一滩血从他和地面接触的额头渗出来,而更致命的伤口则是他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把刀尖朝上的利器造成的。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疯了似的冲下台阶来到她的身旁。她的呼吸虚弱得要凑在她脸边才能隐约听见,身上那件衣服已经被血染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而她的手却死死抓着一条同样被浸成血色的旧衬裙。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我们走吧……”
他用颤抖的声音近乎崩溃地朝她低声哀求道。她浑身都是血,看不出伤口在哪,连让他可以伸手接触的地方都看不出来了。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感到自己浑身血液尽失,就像莱雅莉浑身都长满了尖刺对着他似的,令他张开一半的臂膀不敢伸上前去。
正在这时,他听到莱雅莉嘶哑地笑了。她极其缓慢地向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痛苦的呻吟从她的嘴唇中流出。他急忙接住了她的手,她浑身的重量在瞬间倾倒在他的臂弯里。她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焦急地想将她抱起来。
“你不用自己站起来。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她什么也没有说,干燥的嘴唇颤抖着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然后她竟然突然哼起了一阵小调。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冰冷的眼神与嘴角充满仇恨的笑容。她也看着他,半躺在他的怀抱里,引领着他艰难地前后摇晃。她的歌声越来越响亮。
布莱姆这才注意到,走廊里正传来悠扬欢快的歌舞声。莱雅莉跟着乐器演奏的旋律,不成调子地哼唱着,拉扯着他的手轻轻地摇晃。他们像两只喝得烂醉的猫那样东倒西歪,与其说是在跳舞,不如说是他在她的拖拽下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
昏暗的地窖在火把暗橘色的光照下像是一个小小的史前洞穴。他们合二为一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随着闪烁的火光摇曳。他呼吸着她血液的味道与地窖中弥漫的酒味。她的头歪靠在他的颈窝,轻轻地嗤笑着。这不合时宜的亲密令他感到不安,他的心在胸膛中狂跳,可他却无法抽身。他们像两个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沉浸在死亡与绝望边缘的绵软空气中。
“莱雅莉,求求你,再这样下去……”
“嘘。”
她带着诡异的笑容制止了他,随着音乐拉着他转了个圈。他们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随着乐声在细腻昏暗的火光下乱晃,却显得比任何一对宴会上翩翩起舞的爱侣更加贴近彼此。
“你听啊,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跳一整晚呢。”
她虚弱地说道。如果此刻没有躺在地上的男尸与她浑身的鲜血淋漓的伤口的话,这会是多么令人心醉的一支舞。他手足无措地配合着她疯狂的行径,而她只是平静地随着遥远的音乐来回摆动。
“求你了,莱雅莉,我们快离开吧,你的血……”
“还能去哪里呢?”她轻笑着问道。
他如梦初醒地发觉自己根本给不出答案。正当他沉思时,莱雅莉气若游丝地补充道:
“抱歉啊……特意叫你过来看着我死去。我不想就这样……一个人死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他们在庆祝她的生日,就像在庆祝我的死一样。谁都不会在意的……可是你能理解我的,对不对?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吧?”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身体变得更越来越冰冷、沉重。她还没来得及叫出他的名字,就很快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
她的身体一整个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才意识到这个女孩的全身的重量比羽毛还要轻。她紧紧抱着旧衣物的手像坏掉的木偶一样垂了下来,有什么颇具重量的东西顺着她松开的臂膀砸在地上。
他紧紧搂住她,将额头埋进她散乱的红发中,慢慢地蹲下,借着摇晃的火光查看掉落的物体。那是一本有些老旧的速写本,正好摊开在一页肖像画上。柔软的色粉颜料在刚才掉落在地时被蹭掉了一点,发黄干裂的纸张上,棕发碧眼的年轻女孩的面庞如同一个被抹去形象的幽灵。
他颤抖着合上了本子,将它连同散落在地的色粉笔一同收好,全都包裹在她的旧衣中。
他抱着女孩在狭窄的走廊里穿梭,躲避着往来的宾客与家仆。最终他在马厩偷走了一匹客人的马,沿着红砖宅邸的侧面小心地寻找着逃跑的路线。
一阵亮光突然照亮了他的头顶,他一颤,下意识地将莱雅莉裹进自己的斗篷里。在他们上方,一处阳台的落地窗打开了。房间内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盛况像一个遥远的舞台。一个十二三岁的金发女孩背靠在阳台的扶手上,平静地将手中的镀金烛台举向了厚重的窗帘。
火舌顺着布料快速地攀爬、繁殖,火光在她身前燃起,将她变成一个黯淡的剪影。她注意到了他们,冷漠地扭过头,从上方投来视线,并漠不关心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用她缺了两颗牙齿的鲜红小嘴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
从她一张一合的唇语中,布莱姆读出她说的是“再见了,女巫小姐”。他头皮发麻,牵着马朝远处的林场狂奔,一到了山丘上他就抱着她上了马。他最后望了一眼燃起火光的窗户。雕花大理石窗台如同一个华丽的画框,将屋内尊贵的客人们的南腔北调、碗碟与银器的碰撞声、华丽衣饰在贵重地毯上走动的沙沙声全都框成一幅没有个性的画作。每个人都醉眼朦胧,叽叽喳喳地扮演着符合身份的、毫无见解的社交“文明戏”。
在那些不真切的喧闹面具之中,布莱姆看到一个令他惊诧的人影,在她满脸堆笑地发表恭维客套的话语、并漫不经心地转过身背对着阳台时,他分明看见她棕褐色的眼睛里快速地拂过一抹妖异的紫色。
他知道她也注意到了他们,于是愤愤地咬紧了牙关,双脚猛地夹紧马腹,向远离这纸醉金迷的暮色中快速地前进。
他显然连累了莱雅莉,让她遭致伊米忒提的报复。那个魔鬼洞悉人心,自然也会像操纵木偶戏一样玩弄这个封闭基督教家庭中每个人的心智。
人类如果没有心怀邪念,那么恶魔是无处可以致使他们反目的。每一个热情澎湃的讲经神父都是如此宣称的。可他们忘记了,人类的仇恨、愚蠢、偏见本身是罪不至死的。对伊米忒提的强烈厌恶使他紧绷的下颚在马背的颠簸中咯咯作响。他带着巨大的愧疚与怜惜,将昏厥的莱雅莉死死地揉进自己的怀抱里。
在马不停蹄地行进后,他终于带着莱雅莉来到了伦敦郊外的一所旅店。马夫警惕地牵走了他偷来的没装马具的马匹,前台的伙计怀有敌意地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浑身血污的他们。
“我们在郊外遇上强盗,我妻子受了伤,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硬着头皮胡编乱造了一通,然后给了伙计一把银币,抓住对方略微缓和的间隙,乘机追加道,“请立刻替我们请一名医生,还需要热水和药品,以及干净的衣物。剩下的钱请你们喝酒。”
他将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空房间的床上,走到窗边点上了灯。一阵敲门声后,侍女送来了许多热水、毛巾、绷带和衣服。他接过东西便迅速关上了门。
莱雅莉的双目依然紧闭着,像一尊雕像一样肃穆。他轻轻抱起她,用浸湿的毛巾绕过她皮肤上的诸多擦伤,轻拭她身上的血。然后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拨开她被利刃捅破的血衣。他触碰她皮肤的指尖无法控制地抖动着,凝固了一半的粘稠血液被沾了热水的毛巾瞬间吸附,在一盆一盆的水中迅速地绽放出鲜红的颜色。
他双眼通红,巨大的酸涩与痛苦在他的眼角酝酿着即将爆发的眼泪。他想尖叫,想抱着她痛哭一场,想用捅进她身体的那把尖刀划破自己的喉咙。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的双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像是面对一场难以忍受的噩梦那样,机械地脱下她的衣服,麻木地擦拭她身上的血,然后一处一处地包扎她的伤口。
他早就习惯了受伤,知道如何妥善处理各个身体部位的不同创伤。他曾经无数次在危机四伏的荒野孤独地为自己止血、疗伤,就像对待一具动物的死尸那样拿烈酒清洗伤口,然后像把一块死肉包紧裹尸布里一样拿布条包扎。然而莱雅莉在昏迷中每发出一次呜咽都像尖刀刺穿他的脊椎那样令他心碎。尽管这微弱的生命反应也令他紧绷的神经稍稍得到一点安慰。
做完这一切,他跪在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希望这双手能牢牢地留住她的灵魂。
一个中年女游医在数额庞大的报酬的吸引下很快就驱马赶来了。那个矮胖的黑衣女人惊讶地打量着布莱姆替伤患做的熟练的止血处理,满腹狐疑地检验奄奄一息的女孩身上的伤口。她的背部、腰部被各捅了一刀,左手手臂被深深划了数道伤口,此外,她的额头和身体各处都有擦伤和摔伤。总而言之,她伤得很重,不过运气不错的话她大概不会死。
女游医在重新包扎了她的伤口后,留下一些药物便走了。
莱雅莉的运气果然很差。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碳。
布莱姆每天都行走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房间的窗帘紧紧关闭,他昼夜不分地关注着莱雅莉的状况,每隔几个小时就替她的伤口上药并重新包扎,然后喂她喝下消炎退烧的药物。
其余的时间,他不是紧握着她的手,就是替她梳理她散乱的头发。他想,如果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被精心梳理整齐,一定会很高兴。她看起来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头发。
但这只是他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经历了这样恐怖的创伤,布莱姆怀疑是否还能有任何事物会让她展开笑颜。
在他不眠不休、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一天晚上,当他转过身将毛巾从热水中取出来时,莱雅莉冰冷的灰蓝色眼睛正毫无光彩地凝望着他。
内心的喜悦致使他几乎要惊叫出声。他冲上去握住她的手,不断地亲吻她冰冷的手背,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对上帝的感激。当他做这一切时,莱雅莉心灰意冷的目光只是稍微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很快移向了别处。
新的忧愁很快就在前头等着他。莱雅莉每天一言不发,茶饭不思,除了水以外什么食物都不吃,只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双眼瞪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她苏醒后的数日才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是问他讨要她的速写本。
他满怀着希望将她的旧衬裙还给了她,认为这至少是个好兆头。可她只是盯着那件肮脏的血衣,注视良久,然后里面包裹着的色粉颜料都从窗台扔了出去。
那天之后,布莱姆时常能看见她沉默地捧着速写本涂涂画画,像是着了魔一般入迷。他不敢贸然窥看,可是她看上去并不介怀。纸张上的图像有好几次都在他不经意的余光下暴露。
每张画都是红色的。她只留下了红色的颜料。
面对她的行径,布莱姆一点也不想形容成反常。她经历了这样的苦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能够理解的。可是她的体重一天天地减轻了,手腕与手臂宽大的骨节在她机械地作画时,像骷髅一样在她单薄的皮肤下来回移动。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只进行这一项事务。
然而布莱姆知道,她并没有变成行尸走肉。每一个夜晚她入睡时,总是紧紧地蜷成一团,像受伤应激的野兽,在睡梦中不住地咆哮、怒吼、尖叫。
或许是知道哭泣也无事于补,那几个漫长的夜晚,即使在梦中,她一次也没有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