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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君恩应不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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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灼华脑中存了念头,当日进宫,晚间径直宿于昭穆殿中。好不容易捱到深夜,白灼华悄悄起身,辨别方位,向着禁宫奔去。
夜空一片青黛颜色,玉梳形状的月轮清而不亮,沿途梅花幽香延绵不断,泼墨山水般的花草树木,于浓黑中透出点点斑驳,影影绰绰,模模糊糊。禁宫靠近皇城北边,比邻三清观,平时人迹罕至,夜半越发静得骇人。白灼华一颗心扑腾乱跳,夜间游荡皇城,私闯禁宫,倘若撞上巡夜的禁卫,自己又多出一桩大罪。然而,她又怎能停下脚步?终要证实一下所想,方可安心。
深夜阴气渐浓,也许体内的魂魄作祟,白灼华的胆子,慢慢壮了起来。她熟悉皇城布局,轻巧地躲避禁卫的视线,终于抵达禁宫。厚沉的宫门紧闭,高悬的数盏灯笼如同一双双锋锐的眼睛,冷冷地睥睨着来人。白灼华迟疑片刻,伸手推门,咯吱一声,院门竟未落锁,缓缓晃荡开去,一股凛烈的阴风,疯狂扑出门缝,劈上少女的面颊,冰冷刺骨。
白灼华打个寒噤,犹豫着向内张望,昏黄的灯光摇曳,眼前依稀伫立着一块硕大的山石屏风,遮挡住了视线。少女定定心神,踏入槛内,绕过屏风。泠泠月色下,院落的花木跃入眼帘,少女的面色蓦然一凝——眼前的一切,竟然如此地熟悉!这里分明重现自己旧时云国居所的模样。她仿佛又回到云国浮城,满园飘香的风月楼里,他们饮酒欢乐,醉生梦死。冬日老梅盛放,她挖掘树根深处,埋下一坛龙脑酒,待到翌年草长莺飞,两人坐在花雨飘摇的桃树下,弹琴吟唱,竟日饮不足。
白灼华轻轻弯腰,抚摸树下的石凳,凳上镂刻的“非”字还在!那是一次醉酒后,双颊酡红的少年炫耀内力,指尖力透石壁,书写而出。她笑着要他书写自己的名字,少年却刻下这个非字。刹那间,她读懂了他眼底的怯弱和矜持。哎,这位痴情的君王,也不知花费多少周折,才从万里以外的天上之国,历数女子用过的物件,再逐一完好无损地搬回南朝皇宫里!
胸中生出一丝愧疚的绞痛,白灼华慢慢步入香闺。因为房间时常擦拭,处处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就在近前,即将探身出来,迎接佳客。墙上悬挂清丽女子的画像,几上的掐丝珐琅龙凤蛋瓶里,疏淡地插着数枝红梅。再往里间,一张镂刻云龙花纹的紫檀木架子床立在卧房正中,两侧灯笼的微光投射到床前,依稀描画出帷幔内佳丽的姣好身形。“她的遗体,便在榻上么?”白灼华的心跳止不住地加快,她一步一步,缓缓走至床榻边上,屏住呼吸,伸手掀开了帷幔。
伴随帷幔的轻轻舒展,一股寒气迎面扑来,猝然不及的闪亮光华刺痛了白灼华的眼睛,她闭上双目,停了片刻,方才慢慢适应着张开。榻内遍布寒冰,簇拥着当中一具水晶棺柩。帐顶一颗硕大夜明珠,照耀出棺中女子的绝代容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女子仿佛熟睡一般,嘴角挂着浅浅笑颜。
白灼华的胸膛仿被重重捣了一下,就是这位娘子么?张思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仙逝多年的女子,犹自保持着鲜花般娇妍的容颜。榻上的上官清,似乎并未逝去,只是沉入一个甜蜜的美梦,不久以后,女子就会苏醒,燕燕轻盈,莺莺娇笑。
白灼华神思迷蒙,呆呆凝望女子,不知怎的,胸中滚过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泪水蓦地溢出眼眶。榻上的女子,沉入梦乡碰到的是谁?她流连尘世,祈盼的人又是谁?她似乎与自己纠缠着藕丝般、千丝万缕的纠结,斩不断理还乱。白灼华忽然记起,有次春日细雨中,子擎醉意朦胧,指着满树花瓣苦笑喃喃,“傲然红姿如你,痴缠细雨似我,花飞雨追的徒劳,恰似这人世间的尘缘,永远也理不清。”白灼华忽然有些羡慕榻上娘子,她敢爱敢恨,强过自己太多!自己,自己?她是谁,我又是谁?
她飘摇的美丽,只为一人绽放。熟悉的三个字忽然钻入白灼华的脑海,榻上娘子沉入梦乡相逢的是他,流连尘世祈盼的也是他。她辗转与自己合为一体,所为的只是这三个字!白灼华脑中轰隆作响,这三个字仿佛一把尖利的凿子,凿着她的头颅,凿得她头痛欲裂。
白灼华狠狠掐自己胳膊,拉回自己迷惘的思绪,“我不是她,我是白灼华,我要尽快离开这里,尽快炼制九转回魂香,我要设法救活了她,助她脱离皇城这个囚笼,成全她和夫君的一片痴心。”白灼华无暇细思,这个九转回魂的过程何等艰辛,少女神思迷离,不住告诫自己,“我不是上官清,我是白灼华!我要逃离此地,以免神晕目眩,失了方寸!”
白灼华正待逃离,耳边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少女心头一惊,是张思新来了!怎么偏偏这时候来?白灼华暗叫不好,慌忙抢身帷幔之后,凝神屏息,唯恐君王察觉。她刚刚隐藏好身形,就见张思新提着琉璃宫灯,步入房中。他的脚步轻柔,似乎唯恐沉重步伐,会惊破梦中佳丽的美梦。朦胧的灯光映在君王面上,流转出淡淡的光华,透出几分幽凉、忧伤和无奈。
张思新的神情,不复平日的威仪森然,灯光拉长他的身形,连白玉地砖上忽闪的淡淡人影,也透露出落寞和孤独。白灼华胸膛涌出一股强烈酸楚,那酸意冲上眼眶,激得她双眸一热,眼泪忍不住再次滑落。二十年来,他便一直守着这具不说话的尸体么?他守着的,何止是个不说话的尸首?他守着的,分明是无穷无尽的绝望。他可真傻!精诚不散,未必终成连理,他明明知晓这个道理,却为何不肯放弃,却偏要折磨自己?白灼华不敢擦拭眼睛,泪水濡湿了她的面颊,流入颈窝,烫疼了她的肌肤,只烫到心灵深处。
按照禁宫惯例,每逢初五夜晚,禁宫服侍的黄门都会点燃宫灯,虚掩宫门,悄然退去,留待君王独自前来。今日正是初五,张思新照例前来,他挂好宫灯,走到女子榻边,却不似往常那般掀开帷幔,只静静站立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君王忽然开口,“蒟蒻,还不现身么?”
张思新踏入房中的瞬间,幽幽绿萼香扑鼻而来,君王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惊怒,她竟敢私闯禁宫!好大的胆子!这里的一切,是张思新为自己年轻岁月留存的一片净土,他不愿意任何人闯入,打扰榻上娘子的安宁,或者窥探到自己心底的秘密。这个大胆妄为的少女,肆无忌惮地闯入,剥开君王隐藏于心的陈年伤疤,探查到自己不欲人知的软弱和回天乏术的挫败感。对于骄傲的张思新而言,这不谛揭示出一个莫大的耻辱——其实,骄傲的君王哪里知道,他的年轻岁月,那个清俊而多情的影子,早已深深镌刻于眼前少女的心中,挥之不去。
张思新一语道破少女行踪,白灼华呆了一呆,慢慢移出身形,她不敢抬头,唯恐君王瞧见自己泪落如雨,窥破自己的激荡心绪,窥破自己的奇怪身份。白灼华死死盯住地砖,不敢开口。尽管如此,她也能感知到,张思新的双眸神光流转,射出两道锋利的光芒。迫于君王无形的威慑力量,白灼华双膝软倒,慢慢矮身下去。
张思新眼神冷冷,“你来此作甚?”白灼华喉头哽咽,停了半晌,将千言万语,化成一个深深的跪拜,“阿奴——知错!”张思新并不理会她的伏罪,提高声音,重复问了一遍,“你来此作甚?”白灼华竭力稳定情绪,“阿奴睡不着,随便走走,不经意来到了这里。”许是心头发虚,她解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随便走走?张思新怒火中烧,低下头定定瞧着少女,他的眼神深处,泛起刀锋一般的光芒,“果真视国法于无物——宫闱禁所,是你乱闯的地方么?”白灼华依旧恭顺跪拜,重复道,“阿奴知错。”张思新气极而笑,“认错倒快——”跪立面前的小小人儿,想来怕得厉害,浑身都微微发抖,连声音也带着颤音。张思新有些疲惫又有些厌烦地望着她,在心底迅速掂量了一下,沉声吩咐,“你且回去,香堂里跪上一日,好生思过。”说罢背手过去,再不看她一眼。
白灼华心中说不出的酸楚,站起身来,呆呆凝望君王修长的背影,暗夜之中,失去白日众星捧月簇拥的君王,格外地形单影只,孤寂憔悴到可怜。白灼华想了又想,忍不住开口,声音仍旧打着颤,“你——忘了她吧!”她这话太过突兀大胆,张思新猛地转头,目光如针,“你说什么?”白灼华垂下眼睑躲避他的目光,低声劝道,“天下窈窕如云,她,她,不过庸姿下(-)体,不值得圣人如此……”张思新勃然变色,“住口!”
白灼华伺驾多日,熟悉张思新的性情,他纵然胸中气恼,也很少当面作色,如今这般喝止,想来自己已大大得罪了他。白灼华不敢再说,耳边听张思新冷冷道,“你果真太过放肆!是要好好管教才好!”提高声音,“退下!”白灼华叹了口气,眼泪再次扑簌簌滚落。她其实哪里有劝慰的资格?白灼华扭头,逃离这个伤心之地。
翌日,白灼华跪在香堂待罪,跪了大半日,膝盖正痛不可当时,数名宦侍传来皇帝的口谕——白灼华屡犯宫禁,不知自检,愈生骄矜之心,言止恣意,悖逆无礼,重笞三十板以儆效尤,着其闭门一月,静思己过。
跪听圣旨时,白灼华出奇地平静,对施与自己惩罚的张思新,也毫无怨怼之心,她甚至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亏欠那人太多,纵然遭他笞打,也心甘情愿地领受。倘若一顿笞责能断绝他对梦中人的痴缠眷恋,即使责打地再重些狠些,她也欣然恭领。然而,活生生承受笞刑苦痛的□□,终究不如心志来得那么坚定,柳亸花柔的少女,杖下百般辗转,直疼得昏天黑地,当场晕厥过去。
刑毕送回白府,白灼华从蒙昧中醒来,惦记着动手炼香,奈何身子疼得动不得,只能耐下性子养伤。她吩咐侍女预备香料,盼望自己尽快痊愈。歇了些日子,伤势尚未好转,却闻听燕霡霂身陨的惊天噩耗。
陡闻巨变,白灼华脑中一片空白,只是难以置信,他临走之时好端端的,怎么会猝然西归?这一定不是真的!苏荷告诉娘子,消息千真万确,皇帝查实,燕霡霂遭遇雪崩意外身亡,楚剑已送回木都。如今死讯传遍整座城池,燕相气急发病,卧床不起。
白灼华再没想到,自己翘首盼望,竟然等来雷殛噩耗。她呆呆半晌,一头从榻上栽倒下去。侍女们慌忙扶她,再去寻找大夫,白灼华半昏半醒,夜间便发起高烧。她原本杖伤破肿,这一折腾,越发起不得床,迷迷糊糊卧榻数日,伤口愈合缓慢,神情也十分恍惚。一时间,白家诸位叔婶姑姑皆来探望开解,督促延医用药。
如此耗去一月,转眼已到来年。辞别旧岁的鞭炮噼啪作响,白家年节应酬的玳筵不断,白灼华昏昏沉沉,只蜷缩在床头,不肯下地。遮蔽床榻的这一层薄薄的帷幔,隔绝了外面的欢乐,也隔绝了她心头的希望。白灼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多事情都没有交代清楚,他就这么毅然决然地走了?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催红,人去难逢!他实在太过酷忍,无声离去,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愿留给她。
这日,苏荷捧着药碗进来,白灼华正以手支颐,散着头发,倚靠隐囊发呆。苏荷唤道,“娘子,该吃药了!”白灼华也不理会。苏荷忍不住道,“娘子,上元节到了,我扶娘子梳洗,咱们乘车去街上观灯,沾沾喜气,好不好?”白灼花愣了一愣,“上元节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按照南朝习俗,白昼为市,夜间燃灯,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处处火树银花,百姓们通宵达旦,欢庆三日。
纵然缛彩分地,繁光缀天,这样的璀璨美景,却与自己有什么相干?白灼华黯然神伤,“不去。”苏荷又劝道,“娘子不耐烦走动,咱家园子里红梅开了,我扶你下床,我们去院中赏花散心可好?”白灼华依旧摇头,苏荷急道,“娘子终日闷在房中,又不肯走动,病势如何能好?只怕更要闷坏了。”白灼华默然不语,苏荷叹了口气,递上药碗,“娘子且喝药!”
白灼华懒懒地推开药碗,“倒了它吧!”喝药又有甚用?药哪里治得了她的病?苏荷送回药碗,陪笑解释,“这并非寻常药汤,这是皇帝昨日令宫人送来的,说是什么珍奇药材,熬了一夜才好,我赶紧端了来给娘子。”白灼华呆了一呆,“圣人吩咐的?”苏荷点头,“圣人的心思也真奇怪,难怪人说天威难测,他下旨杖责,累娘子躺了这许久,怎么又忽然想起送药来?”白灼华垂下眼睑,幽幽道,“你不懂的——”她沉吟片刻,喃喃自语,“他虽然杖我,我却不觉得委屈。”苏荷瞪大眼睛,“为什么?”
白灼华望了药碗,内里一汪暗黑的药水,翻腾起的苦涩味道扑鼻而来,少女扭过头去,“圣人心中藏着许多苦,旁人不知道,他也无法说与人听。”苏荷撇嘴道,“皇帝高高在上,怎么会苦?”白灼华无声地笑了一笑,“说是圣人,其实圣人也不过普通人,十二因缘,三世因果,自然相同。你当他是佛陀不受苦果么?”凝神片刻,又道,“世人骂他纵情声色,其实,陛下用情至深,只是众人不明白罢了。”
苏荷眼神闪过惊讶,“这话怎么讲?”忽而笑道,“大伙儿都说圣人滥情,娘子这番话,倒与众不同。”白灼华淡淡道,“他们不懂圣人的心思,我是懂的。”苏荷忍不住笑道,“娘子既这般为圣人辩白,却为何不肯嫁入内廷?”白灼华面上一呆,眼圈蓦地红了。苏荷察言观色,自悔失言,“是我不好,说错话了!”解嘲似地推上药碗,“娘子喝药!”白灼华蹙着眉头摇头,“我吃不下,你端走吧!”苏荷急道,“皇帝赐下的药,哪敢不喝?倘若被人知道,那可犯下不得了的大罪!”
白灼华白了苏荷一眼,“一碗药而已,又非御赐鸠酒,喝不喝的,皇帝哪里会知道?”停了一停,又道,“圣人既非千眼千手,许多事情自然不会知道,他也管不了世间纷纷扰扰的无尽烦恼。”说到这里,似乎触动心事,面色黯然下去。她言辞句句怪异,苏荷惊得张大嘴巴,半晌问道,“娘子,倘若皇帝派中贵人入府探视,问起药来,我该怎么说?”白灼华神情倦怠,不耐道,“你就随便糊弄他两句,有甚么相干?”
“原来你便这般欺君!”就在这时,风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白灼华循声望去,张思新正站立卧室门口。院中婆娑竹影,映着他一袭月白常服,日影反照,神光离合,男子疏朗玉立,仿佛一竿纤长挺拔的淡竹。
白灼华呆呆望着来人,她再没想到,青天白日,张思新会跑到这里来!为何却不见门人通传?不知他立了多久,自己那些悖逆胡言,他又听到了几分?屈指算来,从乱闯禁宫惹怒张思新后,白灼华又有月余不曾见他,陡然碰面,百感交集,胸膛一阵酸热,泪水不听话地滚落下来。
少女面色憔悴,全无素日的神采,泪眼婆娑,更添几分可怜,张思新的声音不由软了下来,“蒟蒻别哭。”他上次气恼颁旨责打白灼华后,燕霡霂身亡的噩耗接踵而至。张思新听闻,着实有些担心白灼华,不知她得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果然,内侍陆陆续续禀告君王,白灼华卧床数月,神思恍惚,到年节身体也未曾康复。如今元宵佳节来临,耳听爆竹声声催着喜庆,张思新揣测少女的心境,终于按捺不住,动身来到白府探望。此刻瞧见白灼华,张思新一颗心稍稍落地,不待主人招呼,自顾自地迈入房中。
白灼华兀自迷惘,皇帝身后尾随的数名侍女,小心翼翼将手捧的食盒搁在桌上,退到一旁垂手伺立。白府管家和侍女们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望,满脸焦急。她们想是得了皇帝授意,所以未曾通传。苏荷乍见皇帝亲临,吓得傻了,连跪拜奉茶也全然忘记,只怔怔立在一旁。张思新也不在意,榻边坐下,细细端详白灼华,“真是消瘦了些!”挥手吩咐众人退下。
纷沓的脚步声远去,房中登时寂静下来,白灼华呆呆望了皇帝,“陛下,怎么——怎么来到这里?”翠绿的幔帐越发衬出少女的面色憔悴,张思新心下怜惜,笑了一笑道,“今日过节,我闲来无事,四处走走,碰巧到了你家门口,就抬脚进来了。”
元宵佳节,白府却颇为冷清。因为白谋赶往边境作战,初七就离开了家。白谋一走,白韶华立时松了口长气,忙着约朋友们花天酒地,常常不归家。白谋妾侍原本稀少,乘着这个节庆,她们纷纷回娘家探亲,或者溜出府玩乐,下人们更是借机偷懒,偌大白府,安静地宛若一池静水。张思新原本不喜招摇,吩咐白府下人不必声张,一路行到白灼华卧榻外,恰好听到她和苏荷的对话。
白灼华想起自己才刚议论君王的那番言语,不由心头一紧,抬头偷看张思新,果然见他收敛笑容道,“蒟蒻满嘴胡言,妄议君非,看来,三十杖还是太轻,下次要打得再重些。”白灼华又惊又窘,面上一红,不争气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张思新抬手拭擦她面颊泪水,眼神渐渐变得温柔,“听说你伤口一直不见好,还疼吗?”白灼华连忙摇了摇头,“不疼的。早就不疼了。”
她苍白委顿,长发披散,一幅无精打采的模样,张思新只觉得她可怜,暗忖,“也不知什么原因,我脑子里总转悠着这个小东西,甩也甩不脱。看不到她,就仿佛身边少了什么似的,怎么也不自在。”换上笑脸道,“我带了吃的给你。猜猜看,是什么?”
白灼华瞧了食盒,“是元宵么?”张思新摇了摇头,亲自动手,打开雕龙盘凤的鎏金漆盒。白灼华好奇望去,食盒铺了薄薄坚冰,当中一个碧玉小盏,盏内点心似冻非冻,莹润若脂,如霜欺雪,其上点缀鲜红的樱桃,煞是好看。白灼华惊道,“樱桃酪酥?”张思新笑了一笑,“病中本不该吃这个,医官说你胃口不好,今日就放纵一次,你喝完了药,我就许你吃一碗。”
樱桃酪酥是她最爱的点心,也不知皇帝从哪里打听到的?新鲜樱桃本该五月采摘,元月弄来,想来花了相当的心思。白灼华暗忖,“他哪里是无意间闲逛,分明是特意来看我的。”鼻中越觉酸楚,垂头不语。张思新奇道,“怎么?还不肯吃药么?”“我肯的——”白灼华脱口而出,声音却有些哽咽。
张思新递过药碗,白灼华骨碌碌一饮而尽,张思新忽然记起,从前自己也是这般哄二郎吃药的。念及流放在外的秦韵文,年节也不知何等的凄苦,张思新心头仿佛被钢针狠狠扎了一下,他垂下眼睑,克制住自己飘飞的思绪,取出碧玉小盏,轻轻摸了一下杯壁,“我吩咐少放坚冰,这会儿冰气刚散,赶紧吃吧!”
白灼华应了一声,捏着小勺吸了一口,只觉冷香绕舌,甜美甘沁的酪酥,融澈心脾。她眼眶发热,不敢抬头,吃了两口,喉头哽咽地难受,终于停了下来,“陛下,酪酥虽然甘美,阿奴却委实难以下咽!”张思新明白她心底难过,接过小盏,幽幽叹了口气。白灼华定定望了张思新,双眼晶莹闪烁,“君无戏言,陛下——他真是走了么?”
张思新自然知道,白灼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燕霡霂猝然身陨,少女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君王面含怜惜,低声唏嘘,“蒟蒻,人死不能复生,这世间最多的,便是无奈——你若伤心难过,不妨痛痛快快哭出来。”
白灼华呆了一呆,仿佛被人点中痛处,哇地放声痛哭。这一开腔,少女压抑数日的伤痛、悔恨、失落,委屈,绝望,宛若大海奔腾,惊涛骇浪全化作滔滔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张思新有些无奈地望着泪落如雨的少女,纵然掌控天下,他也无法阻止生命轮回的脚步。君王不由自主张开双臂,想揽这柔弱的少女入怀。然而,张思新想了一想,却克制住自己,慢慢收回手去,只轻轻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
这段日子,张思新一直关注燕霡霂的行踪。因为海国再三推托,声称寻不出燕霡霂的下落,张思新特令员外郎唐鸣前往海国探访。唐鸣多方寻求,获知一个重要消息——一名男子偷盗海国宝物,潜逃至海之角,遭遇渺军的追击围堵,男子寡不敌众,畏罪自杀,尸骨沉入海底。唐鸣细细对照这名男子的音容相貌,断定就是燕霡霂。
获知这个惊天消息,唐鸣吓出一身冷汗,派人飞马加急禀告君王,等候示下。张思新难以置信,火速修书一封,下旨唐鸣谒见海国皇帝麓淩,查实真相。麓淩满脸震惊告诉唐鸣,一男一女两名盗贼,抢夺了海国国宝泫泫石,女子当场遭海国斩杀,男子潜逃至海之角,被渺军堵截,他拒绝交出国宝,最后畏罪自杀。因贼犯蒙着面巾,辨识不出确切身份,他当众捏毁了泫泫石,海国诸人皆可为证。
麓淩振振有词,与唐鸣私下探访的结果相合,唐鸣一时无奈,麓淩婉转规劝,又赠送唐鸣奇珍异宝,请他代为斡旋,避免两国误会生出嫌隙。唐鸣得了好处,回国面圣,奏明情况,递上楚剑为证。
张思新大为悲恸,思忖再三,略略想明白了当时环节——遭斩杀的女子多半是燕霡霂的新婚妻子。泫泫石能起死回生,以燕霡霂的性情,为救活新婚妻子,抢夺海国泫泫石,并不奇怪。可惜的是,亡妻活不转来,他前往海之角招魂时,又遭遇渺军围堵,因为寡不敌众,琴断朱弦的男子心灰意冷,自尽身亡。
张思新熟悉燕霡霂的性情,他怎么也未料到,一贯冷硬的燕霡霂,竟然愤而自戕,了结掉自己年轻的生命。张思新召回南国派驻海国的官员,再次核实燕霡霂的死因。官员所奏,与唐鸣基本吻合,张思新这才断定,燕霡霂已然身亡。此事委实不大光彩,既不宜对外声张,也不便深入追究。张思新悄悄传召燕遨天,摆出证物,言明状况,对外只称燕霡霂遭遇雪崩,意外身亡。
燕傲天乍闻凶信,只呆呆瞧着楚剑不作声。剑锋闪动着寒光,映射出华发人一张煞白的面孔。也不知过了多久,燕傲天忽然跺脚恨道,“忤逆不孝之子!”话音未落,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倒地晕了过去。
燕相抱恙闭门谢客,多日再不上朝,朝堂议论纷纷,燕霡霂身亡的消息,如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一轮轮的波浪,迅速传遍整座木都城。不少御史言官暗自欢喜,偷骂一句,“军汉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