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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不是海象就是河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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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上午,林辜月先去了奶奶家。
她很少见到奶奶,最多是每年春节和中秋探望随父母一下,平日也鲜少来往。林妈妈并不太喜欢她这位婆婆,偶有微词,比如“生辜月的时候什么忙也没帮”、“这么大年纪了居然和相处几十年的丈夫分开实在是狠心”、“作为母亲竟然毫不关心子女”、“害我们每次回老家都要被人说闲话说我们对老母亲不闻不问”等等。
在林辜月一岁多的时候,奶奶和爷爷离婚了,之后奶奶分居,独自去住林家最早从乡下搬来时在云江买的房子,没有再来过他们现在住的家。
下周四是万圣节,学校会举办活动。高低年级分开举行。高年级是晚上的试胆寻宝大会,低年级则是二次利用废弃物品,装扮成卡通角色在下午走秀,学校也邀请了全部低年级学生的家长届时莅临观看。
一个年级孩子并不来得在每周的美术课上,做完从绘画图纸到竣工的全部过程,于是老师交代务必与家长共同在十一月到来前的周末完成。
林辜月选择扮演的是迪士尼在1951年上映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而时洇为了和她凑对儿选择了疯帽子。
她还剩下了不少针线活需要大人的帮助。林妈妈看着目前家里三个大人的状态,没有一个人能空出半天时间陪林辜月做手工,况且,学校又要求家长去观看表演,总不可能最后全班学生就自己家孩子没有大人坐在台下吧。
林妈妈拨通了奶奶的电话。
没想到的是,奶奶竟然答应了。林妈妈挂完电话,甚是惊讶,和林爸爸说道:“你妈居然答应帮辜月这次学校的忙,我还以为电话打过去,她又要说我们家的事情都别去找她。”
总之最后,林辜月在周天上午的八点,抱着一堆不成型的破烂出现在了奶奶的家里。
奶奶的家虽小,但一个人住不算拥挤,养了些鱼和乌龟,还有只鹦鹉,阳台摆满了盆栽,看上去倒也一副生机勃勃之意。
林辜月局促地坐在短沙发上,把带来的手工材料摊在桌上。
“你这带的什么东西,能做成衣服?”奶奶扫了一眼那堆破烂,说道。
林辜月抠着手指傻笑,也没反驳,毕竟蓝色和白色的塑料袋确实很难让人产生它们能变成好看衣服的指望。
她抬眼顺势看向奶奶,见她穿着一席山青色的丝绒睡裙,抬手时,晨光不经意地照透布料,下垂肥厚的大臂宛若指甲尖的半圆般,浑然天成。裙摆垂下来,瘙痒似地盖住脚背,走动便一波一浪地晃动。
过了九年,她念初三,年段布置了一篇叙事作文,让学生写一个家人并着重描绘与其的亲情。林辜月便在绿色方格纸里写这次会面,引用了“山光敛翠衣,水影卧清涟”来形容。老师在这句下面画线,她盯着红色波浪号,联想到奶奶的裙摆,意识到这竟然是她记忆中,最初始地拥有对某人的衣装的完整印象。
“还好每次换完窗帘都不扔,我们用这个做。”
奶奶从杂物间抱出一堆布,出来时,林辜月瞥见里面有台缝纫机。
奶奶的普通话比爷爷好不少,虽乡音不轻,但基本都让人听得明白。林辜月不会方言,父母从小到大都和她讲普通话,说是到城里了就要有城里人的样子。林辜月从不质疑他们的执着,长大后发觉自己其实是向往说云江话的,尽管那时她的英文讲得更自如,和爷爷在电话里总是对不上频。语言是血脉的线索,她哑然失笑,那自己到底从哪里谈落叶归根。
“奶奶,我用塑料袋做了一点了。”林辜月不好意思地拿起用白色塑料袋做的衣领和袖子。
奶奶思考了一会儿:“好吧,你的塑料袋用来做装饰。”
“别叫我奶奶,叫我林秀珠。”她又继续补充道。
林辜月张了张嘴,不敢喊,她一直被教育直接喊长辈的姓名是不礼貌的事情。
“秀珠女士总行了吧。听起来挺洋气。”老人妥协。
“知道了,奶......秀珠女士。”林辜月艰难开口。
秀珠女士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如果你将来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想让我帮忙,那时你可以喊我奶奶。”
秀珠女士很擅长缝纫,看了一眼林辜月的草稿,三下五除二地开始裁窗帘,搬出缝纫机,将它们拼接在一起。林辜月听着马蹄般的缝纫声,手足无措地坐在旁边,直到裙子的雏形诞生。秀珠女士见她没事儿干,就教她用塑料袋捏裙褶,一会儿可以用双面胶粘上做装饰。
又经历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俩人继续埋头于工作。终于在下午三点完成了。
秀珠女士满意地看着试穿裙子的林辜月,或是自己辛苦一天的作品:“粗糙了点,但还是不错。”
林辜月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打量,开心道:“谢谢奶奶!”
“秀珠女士。”
“谢谢秀珠女士!”
秀珠女士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称呼很受用,又问:“一会儿谁接你去学校?”
林辜月乖巧回答:“宋阿姨。平时都是宋阿姨接我和温澜姐姐周天去学校的。我和温澜姐姐家住得很近,坐车只要十分钟。”
“你爸妈呢?那个老头呢?没送过你去学校吗?”
那个老头应该指的是爷爷。“爷爷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头晕和眼睛痛。爸爸妈妈怕他在骑那么远的自行车出危险,就不让他送我了。爸爸妈妈周末要出差,去外地,都很少在家,所以只好拜托宋阿姨了。”
林辜月一五一十地交代,私心顺便替父母和爷爷辩解几句。她并不希望秀珠女士讨厌他们。
“就是因为他们都那样,所以你才变这样。要不然我不会来帮你。”
林辜月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变这样是哪样。
“前几年每次过来,你连招呼都不敢主动和我打,都是一个人呆在那边不说话。今年春节,你爸叫你去楼下买双筷子,你也不下去,因为不敢和收银员说话。哪有像他们那样当父母的,把一个小姑娘养成这么胆小内向的性格。每次见面每次和他们说,我看没一次听进去了。”
秀珠女士的语气大约像早就看不顺眼。
“还好......爸爸妈妈爷爷对我很好的。”
快七岁的林辜月,还并不能体会每个人的性格成因都和家人的对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的确感受到家人同她陪伴少,但也不认为他们有秀珠女士说得那么坏、那么不负责,于是依旧下意识地维护他们。
“但你这次一来,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上学后多和同学们相处好处还是很大。”秀珠女士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书,戴上眼睛,眯着眼说道。
林辜月一直知道爷爷是不认字,数字会些,但也只会些很基础的加减算数,意外秀珠女士是会读书的:“秀珠女士会认字吗?”
“认得,很小的时候学过,但不多。等你爸十几岁开始打工了,我得空自己开始学。现在老了记忆力不好,该再早点开始学。”
“好厉害。”
“是还挺厉害的。”秀珠女士对自己有正面的认知。
林辜月环顾四周,问:“秀珠女士一个人住,感觉孤单吗?”
因为她每次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都觉得空气像厚重的潮湿的雾,每每呼吸,她也变得凝滞和沉重。
“那个年代说多子多福,我只生了你爸一个孩子。现在都也还有说儿孙承欢膝下是老人福泽深厚的,我却觉得如果过不喜欢的日子,怎样都落寞寂寥,哪算得了有福运呢。诗经里写‘知我者谓我心忧’,在我这是‘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了解我的人才觉得我可怜呢,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孤独才是我的福气。”
林辜月听得认真,宋阿姨拨来了电话铃响起了,才遗憾地回神。她还想听秀珠女士继续讲下去。林辜月对她有很多探寻的好奇心。
秀珠女士把她送到楼下,林辜月打开车门前,迟疑地问:“秀珠女士,我以后还能多来你家玩吗?”
秀珠女士冲她一笑,眼角虽有皱纹,但眼神清澈得年轻:“也得看我心情。”然后潇洒告别,转身上楼。
车里,温澜好奇地问:“那是你奶奶吗,看起来有点酷。”
林辜月摇摇头。
“是了不起的秀珠女士。”
至于初中三年级的那篇关于亲情的作文,林辜月在结尾段如此写道:“关于人的本性是天生还是后天形成,科学的定论仍然未决。但是,当有人对我说‘我自己的生命最重要’,当有人对我说‘孤独是福气’,我像是被唤醒一般,变成一个天赋异禀的信息追捕手。那些零星的话语,如风中纸屑,在普世的造纸厂,掷地有声地落在我心上。也许,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和我说这样的话,从此定下我生命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