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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他把尼罗河的水倒在每片金甲上 ...

  •   叶限确认了很久对方真的已经挂掉电话,垂下胳膊,慢慢走回餐厅。
      “你好贼,跑到哪里去了?林辜月和你说什么了?”沈嘉越等在门口。护送两个孩子上课的沈爸爸还在里面继续吃饭。
      “她说,祝我和你国庆节快乐。”
      “就这样?而且我不是叫你把电话留着吗?”
      “不是我挂的。”
      “林辜月还会挂电话?”沈嘉越瞪大眼睛,“真奇怪,虽然我觉得她很凶,但她也没有那么凶,所以肯定是你把她惹生气了。”
      “还给你爸。”
      叶限把手机塞给沈嘉越。
      他听到了林辜月的最后一句话,近乎是要哭出来的声音。
      沈爸爸结完账出门。
      叶限握紧了背包袋,沉默地跟在沈家父子的身后。

      林辜月用调羹搅着面前这碗地瓜饭。
      爷爷煮好饭就去楼下的棋牌室了,爸爸在公司,妈妈在邻市。
      除了刚才大哭了一场,其余的一如往常。
      不该发火的。
      她不能仗着有共同的秘密,就让叶限同时承担着她对别人的埋怨和不满。
      林辜月坐在餐桌上,独自反省着。
      对她来说,与人相处,如同走钢丝。与彼此珍惜的人相处,就是走独木桥。不可以因为独木桥比钢丝更宽敞好走,就大刀阔斧地横冲直撞。如若太嚣张,木头做的桥,比起钢丝,更容易受伤。
      稀饭已经被搅得看起来很没食欲。其实她很讨厌地瓜,但是家里人都爱吃,所以她很体贴地没说过。这是她过桥的方式之一。
      林辜月突然有想把它倒掉的冲动。
      在家里处理太容易被发现,她捧着碗,拿上钥匙下楼。
      她将地瓜饭倒进了社区的垃圾桶,再走到社区的公共健身器材区,把碗放在地上,站在漫步机上晃来晃去。
      哭太凶的后果是变得没有力气继续反省。更何况她本来就喜欢发呆。
      在漫步机上不知晃了多久,直到有蚊子开始叮她的脚踝,她才从器材上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顺带还叹了一口气。

      “林辜月?”
      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自己,抬头,前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朝自己跑来。
      她迷惑地歪头,直到影子跑到路灯下,她隐约看清了来者。
      “叶限?”
      震惊让她忘记了不久前他们才吵了一架,直接惊呼出声。
      “果然没找错,还好你在楼下,不然我要一楼一楼喊过去了。”
      叶限额头上的汗水,在灯下闪着光。
      “你怎么在这!”
      “因为我要来找你啊。”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很简单的回答。
      小孩子常常只看得见事实,很难关心事情背后的逻辑性和合理性,所以林辜月全然没问叶限是怎么来的,以及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的地址的。
      叶限自然也没有回答是因为他身上恰好有买画册找回的钱,趁着沈叔叔在楼下茶馆吃茶看棋,直接偷偷打车来的,就连沈嘉越都没察觉。他一直都记得国庆要来找林辜月玩,原本心想如果爸爸妈妈找借口说没空送他,他也要自己过来,于是早早问好了地址,还怕忘记,便抄写在纸条上夹在语文课本里。
      “你没有上课?”
      “我早就想翘了,我不喜欢跆拳道。”
      叶限笑得连路灯的光都嵌进他的嘴角,特别耀眼,林辜月瞬间不想再对叶限生任何气了。这辈子都不想。虽然她也不知道这辈子到底有多长。也许是七天吧,因为为了应对换季,她在桦北套了被套,换了被子。七天可以从夏天变成秋天,所以也许正好就是一辈子的时间呢。
      “翘课不好。这些话你可以和我打电话讲,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但你直接挂了呀。而且,你哭了吧。”叶限不留情面地戳破。
      “是啊,我哭了,特别难过的那种哭。”
      林辜月也没发现,在她的潜意识中,在叶限面前,任何矫饰都是多余的。
      “我本来想和你说,要不然,等我生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玩。我只请你一个人。”
      “对不起,没听完就插嘴了。”
      “没关系,但我生日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林辜月确实不知道,也没想过要问,此刻便只能尴尬地沉默。
      “可我知道你的生日。”
      她有些呆滞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林辜月才发现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她竟然连自己生日是哪天都说不出来。老师把国庆称作十月一日,那么说明每个日子都是用月与日称呼。
      从一个春节到另一个春节,一年有那么多天,只有一天可以与她这个小小的人类有所关联,林辜月连这个日子叫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二三。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三日。”叶限说。
      但叶限知道。
      “谢谢……”
      糟糕,被反将一军。
      “十月二十七号,记得给我准备礼物。”
      “会记得的。十月二十七日。”林辜月重复念道。
      她心想,这会成为国庆和她自己的生日以外,她能够记得第三个可以用月与日称呼的一天。

      他们一起在漫步机上,一人一边,偶尔幅度摆得很高,仿佛可以一脚踏上月亮。
      叶限额头上的一滴汗滑到眉毛,他用力地用手背擦了一下。
      林辜月低下头,右手捏着左手的大拇指。
      “叶限,你下次不要这样跑过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想更加小心谨慎地走那道独木桥。
      这样才可以走远点,再走远一点。
      “会危险啊,翘课不好,就算你不喜欢跆拳道,那也不可以翘课,会被老师骂。”
      “好,我再也不翘课了。”
      “还有你的生日会,温澜姐姐和沈嘉越一定也会想来的。”
      “好,我之后再问问他们。”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你像个……”
      “冬瓜吗?”
      “不对,这个词很难听的。”
      “那……西瓜?北瓜?南瓜?”
      林辜月早把幼儿园学过的东南西北忘得彻底,脑袋里想的是四季,于是摇摇头道:“你是夏瓜。”
      两个人共同一愣,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夏瓜”和“傻瓜”的音听起来很像。
      林辜月瞬间憋红了脸,而叶限“扑哧”一声,蹲倒在地上。
      “我是夏瓜吗?”他指指自己。
      林辜月迅速摆手。
      “好啦,没关系,我就是夏瓜。”
      叶限抬起头,看向她,笑得特别开心,眼角亮亮的。
      林辜月忍不住也笑了。其实她的小腿被咬了好多个蚊子包,但她一点也不想回家。

      林辜月的爷爷结束棋牌活动,路过这里,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叫林辜月别玩了,一起回家。
      “叶限,你也快点回去吧。”林辜月一下醒了过来,催促道。
      而叶限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怪。
      “你怕沈叔叔骂你吗?但是沈叔叔人很好,你和他好好说,他不会骂你很多,顶多两句话。”
      “不是。”
      “那你怕你妈妈骂你吗?”
      “……”
      很长一阵沉默后,叶限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许多年后,她想起叶限不记得跆拳道课的地址,委屈巴巴地被沈叔叔领走的模样,才恍然发觉,这是叶限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不够周全的时刻。
      林辜月在课本上学到“奇迹”这个词时,朱老师是这么说的:“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那就叫奇迹。”
      当时朱老师叫很多人站起来举一个例子,有的人说是奥运会上的运动员突破极限创造新记录,也有的人说是那些改变历史进程和人类文明的厉害发明,还有人说是巧夺天工、不可思议的名胜古迹。
      而林辜月在心里偷偷觉得,她的奇迹没有那么宏大壮丽。
      那日叶限出现在她面前,就叫作奇迹。
      一个七岁小孩独自搭车来找好朋友的难度系数,取决于这个小孩聪明自立与否,而她眼中的“绝无可能”指的不是这个。
      到底是什么,她应该需要很长时间去弄明白,七岁的未解之谜就让十七岁的她回答,大不了还有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
      现在就姑且当作那天路灯的光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好看,美得像一个奇迹。

      国庆返校后的第一顿晚餐,有林辜月最喜欢吃的虾仁炖蛋。
      她特意吃得慢一点,好把美味留得久些。
      食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吃饭速度一向很快的时洇就坐在林辜月的对面。
      时洇今天却很反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进食。仿佛吃的不是鲜美的炖蛋,而是蜡烛。
      趁着老师没注意,时洇突然起身,把碗里的炖蛋扣在林辜月的米饭上,说了句“你多吃点”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辜月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觉她今天很不对劲,下意识喊道:“时洇。”
      老师被吸引了注意力,瞄了过来:“专心吃饭,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她只得忙着低下头,尽量专注于饭盘里的菜。

      吃完饭,林辜月端着盘子出来,看到时洇站在食堂门口的公共电话旁,捏着一张电话卡,却迟迟没有把卡插进去。
      注意到林辜月的出现,时洇猛然一回头:“你干嘛?”
      “去洗碗。”林辜月觉得莫名其妙。
      “喔喔喔,洗碗......你去洗碗啊,干嘛一直站在这边啊。”
      林辜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她看不顺眼,但看对面的人一副焦急难耐的样子,便善解人意地没有和她争,直接拐弯走去清洗池。
      回来时,电话旁空空如也,时洇已经不在那边了。
      也不知道她最后打通电话了没有。林辜月暗自想道。

      晚上回宿舍,换睡衣时,几个女孩热切讨论着自己的国庆假期。
      “我爸妈带我和我弟去了香港。迪士尼特别好玩,尤其是小小世界,你们以后一定要去!我弟和米妮米奇合影的时候,还被吓哭了,超级好笑。后面我想哄他,排队买了杯可乐,结果太滑了没拿稳,倒了一半在他头上,结果他居然没哭,开始舔身上的可乐。太好玩了。”时洇讲道。
      林辜月见她没有傍晚在公共电话边的惆怅,猜她已经把那通电话打完了。
      熄灯后,很快寝室里就响起或重或轻的呼吸声。
      林辜月在宿舍里总是不那么容易睡着,一躺在床上,就有无数的事情在脑子里翻滚,胸腔也发闷。这个时候她会开始在脑子里编草莓兔的故事,有时候编累了就睡了,有时候却越想越清醒。
      今天偏偏是清醒的。
      床一阵晃动,大概是上铺的时洇要去上厕所。林辜月懒得睁眼。
      直到时洇踩到林辜月的手肘。
      “天,什么东西。”踩人的反而先轻喊出声。
      “我的手肘。”林辜月的声音轻轻飘出。
      “你还没睡啊,吓我一跳。”
      “嗯。你要去上厕所吗?小心点,有点黑。”
      “我要去找杨奶奶。”
      说罢,时洇便踩着拖鞋出去了。
      林辜月翻了个身,把脸面对墙壁,把这段小插曲一并抛向脑后。

      半晌,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林辜月,我睡不着。”
      她一惊,扭头看到一颗卷毛头就躺在她的枕头上。
      “你的床在上面。”林辜月好心提醒道。
      “我去找杨老师了,但她睡着了,我不敢喊,又跑回来了。”时洇松开林辜月的腰,又抱紧她的手臂。
      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也没有这么亲密啊。林辜月在心里悄悄念道。
      “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但我今天就是很想找一个人陪我睡觉,全宿舍就只有你醒着。”时洇把头靠在林辜月的肩膀上,“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我妈妈也会这么一起睡觉。但那只是很久以前了。所有不喜欢我的人,我也都不想喜欢。今天晚上除外。”
      林辜月突然明白和理解,过去一个月对所有人笑脸相迎的时洇,为何偏偏对她很不理睬。
      哦,原来是因为她不喜欢她啊。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行吧。”林辜月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但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就有。第一天,我说了我们是好朋友,为什么中午吃完饭去洗碗的时候,你没有等我?看你那么呆,我也懒得计较,但是为什么你连晚上洗完澡回教室,还是不等我?而且——分儿童酱油的时候,我本来只想给你,别人问你的时候你直接说不给啊,为什么要问我可不可以别人,那我不是只能答应了。”
      虽然是用气声,但时洇几乎是越讲越激动。长大以后,时洇又回忆起这几件别扭的小事,对林辜月表示,毕竟人与人之间奠定是否亲密就是靠着那么点与众不同,根本不怪她从小就害怕自作多情。

      而此时不解风情的林辜月费劲地思考了很久,恍然大悟:“哦......”
      “你还敢哦,你姐姐那个时候跟我说,你很在意别人的感受,所以说话做事都很小心翼翼。我看你才没有嘞。你是全天下最呆的人。”
      林辜月叹了口气,道:“时洇,我不知道要等朋友一起洗碗回教室。我以前没有过。”
      “没有过什么?”
      “我在幼儿园里没有过朋友,所以我不知道,对不起。”
      时洇一下哽住,接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行吧行吧,你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我原谅你,看在你今晚陪我睡的份上。”
      一阵沉默。
      “你今天怎么了?”林辜月开口,偏头看她毛绒绒的卷发。
      “我想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弟生病了,发高烧,浑身都在抖。我想问问我妈,弟弟现在好了没有。”时洇的声音莫名的空旷,“但还是没问到。”
      “吃完饭的时候,你在电话旁站了挺久的吧。”
      “我不敢打。我有点怕......我爸妈说是因为我把可乐倒在我弟身上,所以他着凉了。”
      “你不是故意的呀。”
      “但是辜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第一次害我弟了。我弟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没看好他,他的额头磕在桌脚,到现在都还有一道伤疤在眉毛里。妈妈说,这个疤是一辈子的,再也不会消掉了。他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每次见到我都要我抱,但我却一直在害他。”
      林辜月感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小块。
      “不是你的错,时洇。”
      “就是我的错。”
      林辜月发现,那些表面开朗快乐的人常常可以藏着很多不愿启口的沉重心事,温澜是这样,时洇也是这样。
      “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林辜月抱住她的头,温柔地拍着,就像在哄睡一样。
      抽泣声逐渐平息,时洇沉沉地睡着了。
      林辜月看向窗外。云稀疏地铺在天空,像一件薄得几乎要破的羊毛毯。
      已经没有蝉叫和蛙叫。
      夏天结束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季节的乍现。

      那天之后,林辜月在去图书馆、去澡堂、上体育课之类的事情上,都一定会记得喊时洇一起行动。
      时洇偷偷给林辜月带家里的零食,被其它女生发现了,林辜月会故作小气地用手臂掩住,说:“这是时洇特地给我的,我要一个人吃。”
      时洇先是惊讶,而后很是欣慰地说道:“我们辜月真是长大了。但你演得好假。”
      十月的某个晚上,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林辜月在朱老师的办公室呆得迟了些,回宿舍时,大家已经换完睡衣,准备熄灯睡觉了。
      “所以,时洇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方晓琪问。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这是一个小女孩间才会在意的幼稚问题。
      “当然是林辜月,除了她还会有谁。”
      在墙后换鞋的林辜月,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穿上拖鞋,走进宿舍,站在床边换睡衣,时洇问她今晚去干嘛了。
      林辜月说朱老师找她有事情,然后笑眯眯地看向时洇:“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时洇脸一红,把被子盖住头顶,大喊:“还没上床的人去熄灯!”
      林辜月按掉开关,寝室里一片漆黑。
      但她却好似能看见什么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是仙女教母施下的魔法吗。
      否则为什么假期好像并未结束,否则她为什么会这么幸福。
      林辜月缓缓进入梦乡。
      一个星期前,她给自己的图画故事,创造了一个新人物,叫作菠萝羊。在草莓兔不小心落入猎人的陷阱时,菠萝羊用一根藤蔓编制的粗绳,救了草莓兔。从此她们成为并肩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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