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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没有图画的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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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辜月最讨厌的就是香烟味。
充斥香烟味的鼻腔如同捅进一个毛绒塞子,又痒又堵。眼睛因缺氧而发涩,总会呛出几滴泪水,和眼前缭绕的白烟揉在一起,只见得一片模糊。
不过她总是很难形容自己的生理性厌恶,这就像吃不了香菜的人描述不出香菜的怪味。
林辜月第一次知道自己讨厌香烟味,是六岁时在爸爸的应酬餐桌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可以像对待空气一样,敷衍地吃着转盘上的清蒸鱼和脆皮鸡,装模做样地夹一筷子,泛着油光的脸红得像蹄膀的赤酱,大笑着,又或者是故作神秘,讲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大人连喝雪碧都做张做势,明明像她这样用大杯子喝起来更过瘾,他们却偏爱用那些只装得下两口饮料、一根手指高的小杯子。
不过,后来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不是雪碧,是白酒。
林辜月对酒类的知之甚少,大概就是在那次饭桌上,舔了舔蘸过白酒的筷子,那样直入舌根的辛辣苦,从此奠定了对酒的负面刻板印象。再次碰酒精,就是十八岁的生日宴,为了那点约定俗成的仪式感。
但是,最令林辜月浑身不自在的,必然是在酒桌上,那停顿的半分钟之中,所有大人默契地选择她成为消解尴尬的话题。
小孩和教育,完美地被当作随时可以落在地上,且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的谈资——你家的孩子如何令人艳羡,我家的孩子也太不懂事了,现在的孩子真难管不如我们当年,是啊是啊一点也不知福,哎上次我谈完项目回家还和我吵架呢,说到这里你上次的那块地......
接着再把话题导回他们真正关心的“正事”上。
从第一道冷碟糖渍酸梅,到第六道酥皮叉烧包,林辜月在十五分钟里,就发现了这种规律。于是当她想吃第二个包子时,为了免于引起注意,被迫成为短暂且折磨的话题中心,她忍痛割爱地看着最后一个包子被戴眼镜的沈叔叔夹走。
她记得沈叔叔。父母忙碌,因此她出门也少,除了家,就是幼儿园了,所以她很热衷于翻父母带去外地出差的相机相册,有一种以此来增长见识的意味。相册里那个总和爸爸搭着肩膀、看起来很聪明的人就是沈叔叔。妈妈和她说,沈叔叔是爸爸所有伙伴里最优秀的一个,将来要是见到这个叔叔,一定要记得主动向他问好。
在刚进包厢时,妈妈便小声在她耳畔提醒,只不过薄脸皮的林辜月,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并不敢打断沈叔叔的侃侃而谈。林妈妈悄悄地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也作罢了。
现在,这个叉烧包正好可以代替她向沈叔叔问好。林辜月安慰地想。
那个正被沈叔叔咬下第一口的叉烧包,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被一个六岁女孩委以重任。
或许也不是一点用处没发挥。沈叔叔察觉到林辜月的注视,回以温暖慈爱的笑容,接着和一旁的林爸爸说道:“你女儿十二月三日出生,嘉越一月二十三日出生,说起来,怪有缘的,都是一二三呢,下次我把他也带来,两个孩子顺便认识一下,做个朋友。”
朋友这个词,让林辜月想起电视上正放映的《圣少女》里的修女。每一次冒险,她都会与女主角手牵手,共同祈祷“但愿我们能顺利完成任务”。
那个时候,林辜月还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毕竟她太安静,安静到没有人在意这个小孩总是独自玩积木和滑梯,安静到所有童年寂寞都被漠视,蔓延为过分的自省与敏感。
不过那不重要,听话乖巧,是对孩子唯一的指标,所以没有朋友的林辜月,是一个不必操心的好孩子。
她有一点期待她的第一个朋友。
饭后的水果茶点时间,在第一根烟被点起来时,林辜月瞬间意识到,如果她是冒险的怪盗少女,那么一缕轻飘飘的香烟便可以顺利将她击败捕获。任何祈祷在这样难闻的气味面前,都是无效用功。
林辜月并没有太快见到沈嘉越,也正好给了她很多时间准备见面礼。譬如在一个月一次的肯德基日,劝说爷爷一起吃儿童套餐,这样一来,她能分享多余的一份玩具;譬如会把一整大张的卡通贴纸公平地裁成两半,一半用来装饰她的保温壶,另一半和玩具一起,小心地装在盒子里;譬如她那些笨拙的油彩画,图画故事早就编好了,她一直很希望能和别人讲一讲这只拯救世界的草莓兔。
橡果是松鼠埋入土里的宝藏,快餐赠品,闪亮的贴纸,草莓兔的每一篇章,都是林辜月最重要的宝贝。
可惜,如果不是每次动画正片一结束,爷爷都会关掉电视,那么林辜月应该会从无数个玩具广告里知道,在同样的六岁里,有些人任性,有些人撒娇,有些人万众瞩目地被宠爱。他们的玩具是芭比和小跑车。
物品与故事的珍贵,是因人而异的。
在收集到第三个肯德基玩具时,林辜月见到了沈嘉越。
聚餐的前一个晚上,她把最喜欢的蓬蓬裙叠在枕边,并和妈妈约定好第二天要扎好看的麻花辫。这样的心情,比去春秋游的还要兴奋开心。
“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呀。”爸爸调侃道。
她害羞地笑笑,将装满礼物的铁盒,抱得紧紧的。
这个粉红色铁盒,是家里买抽纸的赠品,上面印了一个带翅膀的小女孩,和一只头戴蝴蝶结的小熊。当然要用这样精美的盒子装礼物,林辜月在自己的小抽屉里选中它时,十分满足。
进入包厢,沈家还没到场,林辜月坐在沙发上,一边晃腿,一边看工作人员烧水沏茶。
她听到了开门声,用余光看到一个和她一般高的小男孩。她紧张地开始抠着铁盒边边。
太腼腆的女孩没有主动的自信。她假装对沏茶饶有兴趣,突然希望自己能拥有爱丽丝的变小药水,躲进茶杯。
林辜月没有站起来打招呼。尽管她感受到那个男孩的目光,也在视线边缘看见他越走越近。
“我爸爸说你有给我准备礼物,我也给你准备了。”沈嘉越说。
林辜月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穿灰色背带裤男孩。他双手将礼物盒递给她。
她只在幼儿园的几个汇报表演见过男孩们穿背带裤,或许和她的蓬蓬裙一样,是件很重要的衣服。
“你每天都穿背带裤吗?” 林辜月问完后瞬间狼狈,十分后悔。这种以为对方也十分珍惜初次见面的庆幸,应该放在心里。
“当然是经常穿。”沈嘉越把礼物塞进她的怀里。
果然应该把庆幸放在心里。
但是我只有在表演和春秋游时才穿蓬蓬裙哦。林辜月没有说出口。
沈嘉越张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沈阿姨已经挎着包,踏着高跟鞋,小步兴冲冲,将两个孩子的肩膀并排靠在一起,语气间有欣赏,声音高亮道:“两个小宝贝这样站在也太可爱了,有没有谁带了相机拍一下呀!”
众人围绕,欢乐热闹。林辜月开始端详手中的礼物。是一个很精致的洋娃娃,蓝色的瞳仁又水又亮,脸颊泛着粉,睫毛黑而密。这个娃娃和她一样,有两束麻花辫,但头发是浅金色,如绸缎般带着微微的光泽。娃娃的洋裙,比她身上穿的,还要多两层蕾丝,多几个蝴蝶结。
“我专门让我舅舅从美国带回来的呢。”沈嘉越得意。
大人们拍好照片,几句关于“这么般配可以定娃娃亲了”的打趣,让沈嘉越红了脸,“切”了一声,装作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林辜月却好似没有听见。
因为那刻,她才发现,躺在沙发上的粉色铁盒的其中一角,有一点点掉漆,露出了原本的黑灰色。
林辜月已经没有印象,她是如何羞愧地把铁盒交给沈嘉越的了,只记得他打开后,并无太大反应,轻轻地说了一句“喔,都是女生玩的东西啊”。
这句话这让画了十几张草莓兔和哈密瓜熊的她像个傻子。
喔对了,哈密瓜熊是她画画故事里的新角色。它是草莓兔的第一个好朋友。
正餐结束,不出意料的,香烟味飘进林辜月的鼻子,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可喘息的清新空隙。
她搬来椅子,跪在上面,把脸伸出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没有注意到,沈嘉越在不远处看了她很久。
沈嘉越走到她身边,犹豫几秒,搭话道:“大人抽烟真的很难闻,对吧?”
林辜月点了点头。
沈嘉越看着女孩发红的眼睛,从无数个准备好的话题启动句里,匆忙地选了最难听的那个——“林辜月,我爸说你爸妈只读书读到初中,都不懂怎么帮你选课外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上课?”
林辜月突然觉得连窗户外面的氧气都变得稀薄,甚至是刻薄。
女孩扭头离开。沈嘉越呆呆站在原地,无措茫然。
过了很多年,当沈嘉越再次想起这天,他才明白,自己这句自以为是的邀请,以及未经装饰的语气,在不善交际、被童话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孩面前,实在是太直接、太不体贴了。
幼儿园的毕业典礼,林辜月坐在台下,放空望向眉间一点红、穿背带裤的男孩们。她想起了沈嘉越的话。
其实她能隐约感受出父母对沈家的奉承,或者说是顺从讨好,她也能听得出沈叔叔有多自傲显摆于他的学历和经验。
沈叔叔假意羡慕父母幸运但粗浅的人生,感叹自己一路求学和发家是有多么艰辛,林辜月看见爸爸妈妈僵硬的笑脸。
爸爸妈妈没有那么幸运。她是桌上唯一知道的人。
幸运的人应该出生在不需要孩子早早出社会以补贴用度的家庭。幸运的人应该坐在教室里,在温床里长大。
妈妈的童年是夏天一边暴晒一边摘茉莉花,冬天用长冻疮的手缝补全家的棉袄;爸爸的青春是骑着单车到县城打工,被老板打过,被前辈骗过。他们如今能和沈叔叔坐在同一个饭桌上,并非只是幸运之神挥一挥魔法棒,让他们搭上顺风车。
社会需要名片,简明扼要地提供“既视感”,刻板印象难以跨越,优越感是昂首挺胸地从他人身上掠夺的养分。所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努力,并不作数。
那天回家,父母格外沉默。妈妈搂着林辜月,头靠在女儿柔软的头发上。
“辜月将来一定会努力读书的。” 妈妈不知是在和谁说话。
车窗外川流不息,路灯和广告牌琳琅满目。
动画片和绘本里没有告诉她的现实,她只能够从生活中体验。现在,将来,会有更多机会使她成长,变得足够老练。
她并非是被沈嘉越的好心刺痛了自尊,只是当“人与人之间存在差距”这个常识赤裸闯入她的世界,经验不足的她,选择逃跑。
林辜月上台,看见家长席的妈妈和爷爷对她招手。本来爸爸打算放下工作参加,但是目前项目到很重要的阶段,推掉不好,最后爸爸答应她,回来一定满足她一个愿望。
父母日常忙碌,难得一次的热切,林辜月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