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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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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展清起身很快,湖蓝色的衣角划过影三惨白的脸颊,一触及分。
影三抬头,只看见陆展清转身欲走的背影。
莫大的恐惧让他什么也顾不上,他手脚并用地拿起被扔下的戒尺,几乎是爬到了陆展清面前,把头重重埋下,拼了命地求他。
“少阁主,您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他双手托着戒尺,举过头顶,连声乞求:“影三愿受一切责罚,请您,请您不要舍弃我…”
像他们这样的人,被舍弃后,会被挑断手脚筋,毒哑嗓子,以最极端又沉默的方式死去。
影三不怕死,可他不想死。
得不到陆展清的回应,他愈发语无伦次,举着戒尺的手剧烈地抖动,冷汗透了衣:“少阁主……我、我保证绝不,绝不再犯,求您了,我愿、愿受诛恶台万般极刑……”
诛恶台是千巧阁中专门处理背叛暗卫的,号称最恐怖的存在,从来没见过人竖着进去,竖着出来。
影三眼中含泪,仰头看着未发一言的人,整个人抖得厉害。
陆展清的目光越过那摇摇欲坠的戒尺,垂眸看他。
不知怎地,原本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影三狼狈又受伤的神情时,动摇了。
这件事要放在别家的影卫身上,肯定会因为护主有力而得以赏赐,可偏偏——这里是千巧阁,又偏偏被最不应该看到的林逸看到了。
陆展清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影三的头,在影三陡然转喜的神色中,淡淡道:“睡一晚,明早我会给你药,免你一切痛苦。”
影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一点还没来得及上脸的欢喜被狠狠溺毙在无尽的绝望中,他跌坐在地,呼吸急促,张嘴欲言,却被喉咙骤然上涌的血腥噎住,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不顾脊背上的伤痛,他用力地蜷缩着自己,以最卑微最讨好的姿势,匍匐到陆展清面前。黑衣下,一对瘦削的蝴蝶骨在剧烈地颤动。
像濒死的蝶。
陆展清看着那弯白得过分的脖颈毫不遮挡的呈现在眼前,顿了顿,正欲开口,就被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少阁主!少阁主不好了!”
院外急匆匆跑来一名侍卫,由于过度惊恐,声调都有几分不正常的尖锐。
那人脚步虚浮,几乎是滚进了这院子里,惊魂未定,指着门外的方向,对陆展清说:“活……活了……”
陆展清略一偏头,指节收紧,冷冷地看着那名失态的侍卫,道:“谁活了?”
那侍卫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眼神是藏不住的恐惧:“刘…刘…刘醒!!”
说完这话,这人眼皮一翻,竟是被生生吓晕了过去。
陆展清神色一凝。
照他受的刑罚,他应当在自己离开后的半个时辰内血尽而亡,绝不会有半分生机,怎么会……
影三回过神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趴跪在了陆展清身前,拼命乞求:“少阁主,我可以,我可以前去探查,绝不,绝不会再出岔子,求您……”
风送茶香,鼻息萦绕着微苦。
罢了,用人之际。
陆展清目光落在那杯还没被喝一口的茶盏上,道:“便替我去一趟鬼灵派吧。”
“是、是!”
影三像是得到了赦令,连连应下,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的改变,扯动了脊背上的伤,极低地痛哼了一声。
行至院门口的陆展清停下脚步,从怀里翻出一个瓶子,抛给了影三:“里头有两颗伤药,能暂缓一个时辰的疼痛,自己看着办。”
墨黑色的瓶身上似乎还沾着温度,影三稳稳地笼在手心里,珍重地贴心口放好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此行出了任何纰漏——”
影三刚松下一分的心又紧紧地提了起来。
陆展清赶到千法堂时,看到的仿佛是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
血肉模糊的刘醒冲破了穴道的束缚,正抱着一个他刚刚杀死的千巧阁护卫在啃食。
他大张着嘴,用焦黄的牙齿撕咬着他们,来不及吞咽的血肉淌了一地,不时地发出一些啃食骨头的咀嚼音,周围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呼吸全无的千巧阁护卫。
无一例外的,他们的心脏都被生生扯离了胸膛,像蛛网上垂死的猎物一般。有刚刚断气的,心脏还贴着地面在跳动。
陆展清面色凝重,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夹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手腕一挑,准确无误的打在刘醒的背心处。
刘醒骤然吃痛,泄愤般地撕扯着嘴边的肉块,而后大张着嘴,哇啦哇啦地吼叫着,敲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起身。
他双眼赤红,嘴角的血迹滴在地上,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白骨,转头扫了一圈,眼神落到陆展清身上,大吼一声,朝着陆展清猛扑而来。
陆展清手上又拈了一枚黑棋,身形极快,灵巧地拉开距离,将黑棋准确无误地打进了刘醒的眉心。
黑白棋子是陆展清的杀招,名为星罗双煞。
二者均是用内力凝成,化虚为实。白棋主伤害,打入体内再炸开。黑棋主封脉,封住筋脉限制行动。
“啊啊啊——”
刘醒定了一瞬,脸上是扭曲的痛苦之色,白骨森森的手臂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不似人的可怕咆哮轰然响起。
“我杀了你!——”
刘醒挣开了眉心的黑棋,浑身浴血,却丝毫不觉疼痛般,发黑发紫的腿向陆展清扫来。
扫来的速度极快,陆展清甚至能闻到被掀起的腥风。
他冷冷地看着,身形一动,以极快的速度躲开,腕间发力,一连又打了七枚黑棋。
而后,划破指尖,将鲜血一并弹向刘醒心口处。
“七星为局,封心!”
七枚在体内的黑棋死死地封住刘醒的心脉,若是换做常人,心脉被封,必死无疑,但是刘醒只是剧烈地晃动,脸上涌现出极端痛苦和窒息之色。
他剧烈地喘息着,双眼鼓胀到泛白,两侧颧骨的肉诡异地浮动,喉咙里还发出粗哑的咆哮,看起来可怖至极。
若说之前陆展清还有所怀疑,可这一交手,他已然确定,眼前的刘醒已不是活人,而是变成了与他妻子一样的,灵傀!
灵傀制作有两点,一是必须神志清醒时自愿成傀,二是平生有极大的怨气,两者缺一不可。
鬼灵派弟子早在刘醒受刑后便返回了门派,能在短短时间内把刘醒制成灵傀的,定然不是鬼灵派那些还不如刘醒的弟子们,那只能是……
就在陆展清沉思的这几息,刘醒疼痛难忍,半跪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叫声。他怒吼着,凶狠地锤着自己的心口处,竟生生地将体内封脉的黑棋震了出来。
过分的疼痛让刘醒战斗力惊人,他喉咙中不断溢出黑血,踩着满地的尸身,挥舞着双臂,瞬间而至。
陆展清提气,轻巧的一个侧翻,躲开了刘醒的进攻。他一边与刘醒拉开距离,一边内力凝棋,甩出九枚黑棋。
“九星为网,封魂!”
既然是灵傀,就证明这此人灵魂未灭。九枚黑棋像一张网一样打入体内,死死封住几条主脉,限制住了他的所有行动。
刘醒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眶破裂,溢出黑血,粗噶的呼吸声在喉间滚动着。
陆展清缓了缓神,朝前迈了几步,有些沙哑地问道:“是谁把你炼制成的灵傀?”
灵傀两个字仿佛勾起了刘醒的回忆,他猛地抱住头,不断地低吼着,面露痛苦与疯狂之色,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有到满嘴的鲜红。
陆展清定睛一看,后背一凉。
刘醒的舌头竟然被割了!
可不久前在千法堂,他明明还能说话。
刘醒神色不断变幻,一下子凶狠,一下子迷茫,被赶来的支援的千巧阁侍卫们用杖板牢牢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在挣扎,在扭动,用他那双快掉出眼眶的眼珠子牢牢地盯着陆展清,意味不明地笑着。
“啊!!!”
他突然暴起,双目瞪圆,伸出双手朝着他的脖颈掐去。
匆忙赶来的林逸看到这一幕,神色一厉,速度极快地甩袖而来,一掌重重地劈在了他的后颈上。
刘醒的手脚抽搐着,两眼翻白,咚地一声砸了下去。
舌尖用力地抵着牙齿,而后又松开,陆展清定了定神,看向林逸,道:“大晚上的,惊扰到师父了。”
林逸打着手势让侍卫们把刘醒拖下去,斥道:“明明可以一击必中,在这里磨蹭什么?”
陆展清的目光在刘醒的后颈上过了一瞬,而后垂下眼帘,道:“原本想着,能问出些事来。”
林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狼藉,道:“刘醒的状况我已知晓了,阁内守卫森严,外人难以动作。想来,把刘醒制成灵傀,是阁中之人所为。”
陆展清若有所思,道:“如此,我派人……”
“不必,我亲自查。”林逸打断了陆展清的话,偏头看他,问道:“今晚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影子呢?”
陆展清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收紧,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来:“师父说的是影三吧,他哪里是什么影子,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影卫罢了。”
影卫,守在暗处保护主人安危,只负责听令行事,可影子不一样。
影子,是千百个影卫中都难以训练出一个的高等影卫,他们身形与主子相仿,精通易容,洞悉主子的一切想法,能够代替主子处理任何事务,可以说是主子的完美替身。若是主仆二人心意相通,训练出的影子更是一把利刃,所向披靡。
林逸定定地看了陆展清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应当是为师看错了,我看他面生,身手又着实不错,乍一看,周身气度也与你有些相似。”
陆展清的心狠狠一跳,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道:“影三粗笨,不堪使用,我常把他打发出去做点杂事。”
林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无妨,总有回来的时候。下次他回来,让他到我这里来。”
得不到及时的回答,林逸直勾勾地盯着他,压迫道:“怎么?”
陆展清闭了闭眼,垂首道:“……是。”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合上了房门,陆展清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宽袍下垂,微微轻风让火焰摇摆。手指停在烛火上方,感受着火苗灼热的舔舐,陆展清眼里沉着病态的阴郁,半点光都映不进。
林逸老辣,眼睛毒,没看错。
影三根本就不是普通影卫,是他陆展清花了八年心血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影子。
只属于他一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