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第二十九章 ...
-
这一天,星临又一次陷入沉睡,我却突然察觉空气中传来一丝奇异的波动。
“杳冥冥兮洹昼晦,淫雨飘兮遗所思……”飘飘渺渺间若有似无的歌声响起,一个幻影正在虚空中渐渐凝聚成形,逐渐变成实体。
一个少年纤瘦伶仃,脸庞清秀,黑色的长发垂到腰下。他菱形的眼睛大而剔透,眸子是紫罗兰色,仿佛两颗上好的紫晶。这原本是透明又干净的颜色,现在却灰蒙蒙的,仿佛被蒙上一层黑雾,带着一股病态的妖妍。
这个人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而那张脸根本就是我自己。
那似我非我的人走到池边,眼珠机械的转动几下,虚虚一扫池中的我,就向半躺在藤椅上的星临摸去。
它蹑手蹑脚,一步步接近星临,脸上的表情变作恶鬼般的狰狞,在他背后,绮丽幽咽的歌声化成无数黑暗的影子,如同跳动的火焰一般舞动着,张牙舞爪,扭动蠕动。
我在水中又是惊愕又是恐惧。
电光火石之间,我陡然想通了它的来历。
是他们!
一定是他们!
这个是我又不是我的东西,分明就是被杀死的苏意澜的尸体!
这些天为了让我复生,星临的神力几乎消耗殆尽,他的元气迟迟无法复原,每天竟有大半时间都在深沉的睡梦中。
直到此时,他依旧没有醒来。
为保证我的绝对安全,他将所有的侍从都集中在前殿,诸方四君也在前殿向他禀告各项事宜,后殿外就只留了狂梦鸟守候。
而后殿中,从来只有我们两个。
星临熟睡中的脸庞眉目如画,正对着那活尸邪恶狞笑的脸。
它一笑,齿缝间漏出的绿色涎液就擦着星临的脸颊滴落在地上。
面对着凶恶的景象,我再也顾不得什么重生之机,只想拼命从水中挣脱出来。
但就在此时,突变顿生。
和缓的池水猛然间变作鼎鼎如沸,黑色的热气蒸腾成雾霭,覆盖了整个池面。
剑鞘和剑身之间的一线之距乍然消失,分离的大光明圣剑合二为一。
重生之机,就在此时。
它不曾早来一分,亦不曾迟到一分,偏偏发生在就在这一触即发、千钧一发的时刻!
漩涡的中心在急速缩小,平静的空间顷刻消失。四周如同刮起狂风,剧痛犹如一把钢刀,闪电般刺穿我的脊背,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撕扯成碎块,片片沉入池底。
痛楚如狂,我却只看得到星临。
岸上,那活尸正凑近了在看他,仿佛在细细观摩他的五官,它的动作小心翼翼,眼神迷醉,鼻息轻轻喷在星临脸上。
我拼命挣扎,皮肤被锋利的水刃切出一道道血口,又在水的浸润下瞬间消失;我嘶声呼喊,所有的声音却只化成一团团气泡,消失在与空气接触的刹那。
我似一只困兽,在水下左冲右突,却破不开那层透明的屏障。
水面上的世界被光线折射成一片光怪陆离。
黑色的暗影围住星临,它们跃动如暮色中的妖火,似教唆,似鼓动。
被驱动的尸体眼中的迷恋化为狂乱,它掏出一把长刀,锋刃乌青,形状如同一片桃叶,上面刻满符咒;刀柄是藤萝缠绕而成,顶端盛开着妖娆邪恶的黑色枥莣花。
这把刀本是星临的本命花所化,此刻却仿佛复苏的毒蛇,满口毒牙,一口就可取人性命。
活尸双手高举那恶狞的长刀,神情似凶狠似疯狂,向下一插,狠狠扎在星临的左胸上。
“不——!”
我的声音在水中爆裂开。
我心痛如焚,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钢刀搅碎。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深处炸裂开来,蚀骨的痛楚终于让我呐喊出声。
满池黑水顷刻间变作澄清,大光明圣剑发出一声清冽悠长的剑鸣。
以光明圣剑为骨,剑鞘铸化血肉,毁灭之力终于不再被压制在这件光明圣器里,而是充盈流窜于我的血脉之中。
从此之后,我再不是寸长的小蛇,再不是无力的半仙,而是真正的毁灭之神,足以与创世的真神匹敌的神祇。
很久以前,我曾经以为,一旦收回了这种可怖的力量就意味着要与星临分离。而现在,就我重生为神的一刻,他就在我眼前身受重伤。
“星临!”
我破水劈空而出,划水为剑,一剑就将那活尸刺倒在地上。
“意澜,是你?”星临轻声呻吟一声,终于睁开眼睛。
我急忙将他抱紧,但他的目光却毫无焦距,根本没有落在我身上,往日深邃潋滟的眼眸中更是一片黑暗,说了两句就咳出鲜血,“咳咳……你已经好了,从水里……出来了?”
他……看不到了?
是因为这些日子耗损了太多元气,还是因为那妖刀上的毒,我竟无从得知。
“星临,你痛得厉害吗?这刀似乎有些有些不对。”我看着那穿透他胸膛的刀,心急如焚却无处着手。
就在此时,那倒在地上的活尸不知何时已绕到我背后,他口吐人言,幽幽如诉,“这刀是真沉音给我的,我不知道竟然会这样厉害!星临,请你不要怪我,是沉音骗我,我不是真的要杀你,只是……不想你再做什么真神。呵,这样也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会一直陪着你。”它的表情寂寥而忧伤,语气和声音又和我一般无二,竟让我在一瞬间也有些恍惚,仿佛那就是真的我,正诉说着从来无法出口的、心底最隐晦的愿望。
“意……澜?”一时间,星临全然愣住。
他正在为自己疗伤,速度虽然缓慢,却能看到狰狞的伤口在缓慢的好转。闻言之下,他从来沉稳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而那修长的手指拂过自己胸膛上的伤口,却再不能将伤痕抚平神祇金色的鲜血犹如活泉,自伤口喷涌而出。
“意澜,你想……我死?”他又问了一遍。
我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刚刚自己居然被那活尸所说的话迷住心神。
“不,不是的!你不要信!那不是我!刚刚那些话根本就不是我说的!”我急忙否认,却无法确定在某一刻,我是否真的希望过作为真神的那部分他能够消失。
我的确这样想过。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回到最初。
我才不会总是觉得他太遥远,即使人在身旁也依旧如隔云端。
“意澜……”他依然只是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很快,他浑身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澄然的金色笼罩着他的周身,恍如画中神明,随时会离我而去。
看着那些无止尽流淌的金色液体,我突然害怕起来,急忙将那委顿的活尸提起语无伦次的解释着,“星临你要相信我,刚刚刺伤你的人真的不是我。是……你还记得我同你讲过吗?沉音和宵明拿走了苏意澜的尸体,他们设下毒计,想让你以为是我做的,不信你摸摸看,这古怪的东西就在我手里……”
我拉着星临去摸,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要碰上的瞬间,活尸已在呼吸之间化成飞烟,连同那支插在星临胸口的长刀一起消失在空气中,如同出现时一般毫无征兆。
星临顺着我牵引的方向,却只触到无尽的虚空。
他的神情从犹疑化为空茫,脸色也愈加惨白。
仅仅一瞬,我便知道他根本不信我的解释。
“星临,这是……那东西突然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不,肯定又是他们的诡计!一定的!请你相信我。”我徒劳的解释,恨不得将心掏出来递到他面前。
但他只是静静的“望”着我,眼神空茫,又似乎凝聚着一丝很深的哀伤。
“不是……意澜,我相信……不是你。我的月悖……意澜是最喜欢我的,绝不会这么做。”他毫无芥蒂的接受了我的说辞,我却在这样的平静中感到一丝异样。
他继续喃喃的说着,却更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是……我错了,刚刚……又在怀疑,是我……错了,你曾为我伤心了那么……那么久……”
“星临?星临?你在说什么?”我握住他的手。
他却淡淡将手指抽回,突然清晰的笑起来,无神的眼睛重新望着我的方向,“小笨蛋,你终于……长大了,不再需要……我的陪伴。”
呢喃中,他的笑容渐渐透明,“我竟然……都没有发觉,总觉得只要一刻错开……眼睛,你就又会……伤心难过。我好像……一直错了,你……早已经……不是……”
他语声渐低,伤心无力的话仿佛钢刀,要将我的五脏六腑搅成粉碎。
“不是的,星临……”我想要否认,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的,从很久以前,我就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不能全心全意的只爱他,再也不能全心全意的只信他。
他说爱我,我不信。
他说很久以前就喜欢我,我不信。
我怀疑他的动机。怀疑他虚情假意,怀疑他费尽心机究竟是什么目的。我把他看成同沉音和折丹一样,只是为了我能够拥有的力量,所以煞费苦心。
甚至,在这些日子里,他流尽鲜血为我重塑身躯。我也怀疑他只是为了沧溟之野的生灵,而不是真正的为我担心。
我看不清他,所以选择什么都不相信。
其实他早已知晓。
只是从来也不说。
“……我不在,反而会……更好。”他的气息越来越弱,鲜血将池边的水晶石都染成金色,接着又流入池水中,连泉水也铺上了一层淡金,“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一股邪恶腥臭的味道从他胸前的伤口源源涌出,盖住了往常弥漫在他周围的枥莣花香气。
这气味越来越浓烈,我仿佛能看见死亡伸出了他纤细冰凉的手指,正在触上他的额头。
“星临,你在说什么?”我紧紧抱住他,想用神力为他治疗伤口,却发觉他身上凡是被我碰触到的地方,竟会留下伤口,“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会没事的!告诉我现在该怎么救你。求你……告诉我……”
毁灭之力足以摧毁整个世界,却无法将细微的伤痕愈合。
“我一直让你伤心……抱歉……”他的语义不再连贯,眸光迅速黯淡,“以后,忘了我……”
他在我怀中渐渐闭上眼睛。
有小小的光圈从他的周身飘出,如萤火,似星光,点点的飘散,升向空中不见痕迹。
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凝固。
“星临————!”我悲号出声。
原本明亮的天空突然转暗,归墟殿四面悬挂的细脚风铃千声齐响,那声音不是清明的朗音,而是一片低徊的“嗡嗡”声,夹杂着沉沉的死气。
铃声一动,一直守在殿外的狂梦鸟陡然嘶声引颈鸣叫,凄厉异常,满含悲愤之意。这一声过后,昙华城内的翳鸟全部飞起,盘桓在天空中哀鸣不止,一声接着一声将这啼血之声传递出去,直到千里之外。
“星临,星临!”我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他却不再回答。
天色已经变为瘀伤般的红色,大地被撕裂般绽开豁口,宫殿开始摇晃倒塌,盘旋的翳鸟们发狂似的嘶叫,侍守在归墟殿中的神族和龙姬惊慌的喊叫着,有的四散奔逃,有的跪地祈祷。
突然,一个巨大的轰隆声传来,仿佛有什么庞然的东西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掀起的气浪如过堂狂风,整个归墟殿都被扫得瑟瑟发抖。就在离我们不远处,前殿起火燃烧,熊熊浓烟腾涌翻滚,直上云霄。
“真神三面像倒了!真神的三面像倒了!”有人在奔走呼号,有人在极度的恐惧中冲进了后殿,在他身后,倒塌形成的狭窄通道里挤满了扭曲的尸首,“真神!伟大的真神,请你救救我们!救救我——”
在看清躺在我怀中、全身浴血的星临时,他们呼救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绝望的跪下。
即使被稷泽隔离,我却仍然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惊叫,仿佛是一支由恐惧和绝望交织成的毁灭悼歌。
在地面越来越强烈的震动中,后殿巨大的水晶穹顶出现了一线裂缝,开始细如一支脆弱的枝丫,但仅仅片刻就长成枝叶繁盛的茂木,将完整的晶体切成碎片。
“嘭”的一声巨响过后,碎裂的水晶片从我们头顶落下,我急忙俯身为星临挡住。那些锐利的碎片落在我的额头、肩膀和背上,切出了道道伤痕,但伤口来不及流血就已经愈合。
“不会的,不会的!”我疯狂的亲吻他的面颊,用手指、用嘴唇抚过他的颈项和胸口,连那变成腐黑色的伤痕也一一吻过。
我记得他以前最喜欢我主动一些,最好不要躲着他。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睁开充满陶醉之意的眼睛,轻柔的向我微笑。
我褪下自己的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抓起他的手深深按压在自己的胸口、腰部。
“星临……”我颤抖的叫着他的名字。
但他依然无动于衷。
日月无光,星辰坠落,昙华城崩塌,无尽繁华已成一片火海。
我却只看得见星临一个人。
我忘情的抱着他,忘记廉耻,忘记危险,忘记整个世界,只期望还能换得他的一点回应。
然而,他始终毫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