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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是武当山的一只小妖怪,灰毛松鼠,修行刚满三百年,最爱的事,是在半山腰那棵老松下晒太阳。那天露水刚刚干,太阳明晃晃,我蜷在树根处,眼睛眯着几乎快要睡过去。

      脚步声就是那时响起的。懒懒散散,不紧不慢。

      我睁开一只眼。

      先看见的,是藏蓝色的道袍下摆,洗得发白,沾着山间的湿气。

      抬头往上看,是个少年。

      道袍穿得松垮,衣襟微敞,露出里面的素白中衣。头发只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几缕碎发散在额前。他眉眼疏淡,带着一种没睡醒般的倦意,可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像山涧水。

      四目相对,我吓得不敢动弹,尾巴都僵了,少年却弯了弯唇,嘴一漾,哟了声,说,“晒太阳呢?”调子懒洋洋。

      我:“……”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化形!快化形!至少能说人话!可越急妖力越滞涩,憋了半天,只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一声:“吱。”

      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却笑得更明显了些,蹲下身,视线与我平齐。离得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点说不清的、像初雪般的冷冽气息。

      “怕什么,”他说,声音放轻了些,“我又不收你。”

      他伸出手——修长干净的手指,骨节分明——在我头顶很轻地揉了一下。

      “毛挺软。”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他却慢悠悠收回手,站起身,拍了拍衣摆。

      “走啦,”他语气依旧懒洋洋的,头也不回道,“接着晒你的。”

      藏蓝道袍在山风里扬起一角,沿着山路往上走,背影挺拔又疏懒。

      我愣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乱。

      槐树爷爷告诉我,他叫王也,是云龙道长三年前带上山的俗家弟子。

      “那孩子,不太一样。”槐树爷爷的枝叶在风里沙沙响,“功夫学得极快,心思却不在上头。整天不是睡觉就是闲逛。”

      “后山的试剑石,还记得么?他路过,随手拍了一掌。”槐树爷爷顿了顿,“石头上,多了个三寸深的掌印。掌印里的炁,到现在还没散干净。”

      我望着云雾深处,没说话。

      难怪他周身的气息那样平静。那不是空,是满到了极致,复归于朴。

      再见到他,是半个月后,一个飘雨的清晨。

      山里雾重,我依旧蹲在老松树下。他从雾里走出来,道袍颜色被雨浸深了些。

      “又在这儿?”他挑眉。

      我化了人形,是个灰发少女模样,脸颊绒毛未褪尽,一对耳朵藏不住。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

      “雨不大。”我小声说。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倚着树干,望着远山出神。

      雨丝细细的,落在松针上,沙沙作响。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待着。

      很久之后,他才忽然开口,眼睛仍看着雾霭深处:“你修行的路子,不太对。”

      我一怔。

      “灰仙一脉,本该借地炁修行。你在武当山三百年,却学人采天光——舍本逐末了。”

      我的脸微微发热:“我……想靠自己。”

      “有骨气。”他点点头,语气听不出褒贬,“但你的经脉是妖脉,强修人道法门,事倍功半。”

      他转过来看我,伸出手:“手给我。”

      犹豫了一下,我将手递过去。他的手指搭在我腕上,温热。下一瞬,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探入,如春风化开冻土,我体内淤塞之处竟开始松动。

      “从今日起,每日子时,去后山卧龙潭。”他撤回手,语气依旧平淡,“那里是地炁泉眼,引炁入体,每次一炷香即可,莫贪多。”

      “为什么……帮我?”我听见自己声音里带着颤。

      他看我一眼,眼里有很淡的笑意。

      “顺手而已。”说完,他转身步入雨雾,声音随风飘来。

      “你这小妖怪,挺有意思的。”

      我站在松树下,很久没动。腕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一触的温度。

      我依言去了卧龙潭。

      子时的潭边极静,能听见地下炁脉流淌的细微声响。地炁沉厚,引纳不易,初时进展缓慢。但七日后,我于潭边完全化形。

      水中的倒影,是个眉眼清秀的灰发少女。我摸了摸发间毛茸茸的耳朵——没想藏,就这样吧。

      再遇见王也,是三天后。他在山石上啃馒头,看见我,眉梢微挑。

      “化形了?还行。”

      我在他旁边坐下。山风过耳,松涛阵阵。

      “王也,”我鼓起勇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啃馒头的动作顿了顿,笑了:“普通人。一个懒得练功、懒得修道、只想混吃等死的普通人。”

      “才不是。”我盯着他。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知道太多,没好处。”他说,“有些事,知道了,反是负累。”

      “我不怕负累。”我说,“我、我”

      我磕磕巴巴的,他静默片刻,望向群山深处。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山上的闲云野鹤,终有飞走的一天。

      日子如溪水般淌过。我修行日深,妖丹渐凝,耳力目力都敏锐了许多。偶尔,我能察觉到山间某些隐秘的注视,或是不属于武当的陌生气息流转。但那些气息总是很快消失,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拂去。

      我隐隐觉得,或许与王也有关。但他从不说,我便也不问。

      有时在山道、在崖边、在松树下“偶遇”,他仍是那副懒散模样,话不多,却总能在我修行滞碍时,点出一两句关键。那些话,我都默默记在心里。

      春去秋来,山叶黄了又绿。

      他跟我说,要去龙虎山,参加罗天大醮。

      “去多久?”

      “比完就回。”

      他送我一枚青白玉符,触手温润,隐有炁流。“带着,防身。”

      我握紧玉符,抬头看他:“你会用……风后奇门吗?”

      他笑笑,“该用的时候会用。”

      “用了,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他接着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远山的雾。“别瞎想。”

      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只站在老松下,望着他下山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回来时,武当山下了好大的雨。

      钟声急促,连响九下。我赶到金殿前时,广场上已围满了人。

      王也跪在殿前,道袍沾尘,发丝微乱,背却挺得笔直。云龙道长脸色沉郁,几位长老神情肃然。

      “王也,你在罗天大醮,用了风后奇门?”

      “是。”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弟子知错。”

      风声、雨声、压抑的议论声。最终,那句“逐出师门”落下时,反倒显得异常清晰。

      他叩首,起身,拍去衣上尘土,转身走向山门。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我的心像被那场冷雨浸透。

      不能就这样。

      我化回原形,悄悄跟了上去。山路湿滑,雾气弥漫,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模糊。跟过石阶,跟过小桥,跟过他曾指给我看的那片野花坡。

      他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山门牌坊下。他停住脚步,回望云雾中的群峰。

      许久,山风送来他极轻的一句话,散在雨里。

      “阿灰,好好修炼。”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他迈步,跨出山门,藏蓝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山色里。

      我蹲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哭到浑身发抖。

      哭完了,抹干眼泪,望向空寂的山路。

      心很痛,但有什么东西,在疼痛深处破土而出。

      我要修炼。
      拼命地修炼。

      山中岁月长。

      我在卧龙潭边,一坐便是五年。地炁淬体,妖丹由浊转清,化作暗金琥珀之色。耳力更聪,能听见更深处的地脉搏动;目力更明,能看清炁的流转轨迹。

      我几乎不下山。怕一出去,就忍不住去寻找。

      直到一只修行更深的白狐偶然来访,告诉我,他就在山脚下的镇子里,一住五年。

      “人妖殊途,小松鼠。”白狐临走前说,“他留在那儿,等的未必是你。”

      我知道。

      可我还是要修。
      修到能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天。

      第七年立春,大雪封山。

      清晨扫雪时,我在药园门外发现一个桐木匣。拂去积雪打开,里面是一本手札。

      蓝布封皮,纸页泛黄。首页字迹清隽熟悉:地元正法补遗——赠阿灰。王也手录。

      最后一页,夹着一片干枯松针,下面有一行小字:

      武当山雪甚美,惜不能共赏。珍重。
      日期是三年前。
      我捧着书,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雪花落上书页,融成小小水渍。

      原来他还记得。
      原来他回来过。

      后来,我再没有他的消息。
      只有每年立春的雪,如期而至。

      我接了药园的差事,带着新来的弟子们种药、采药。偶尔有香客说起“灰仙娘娘”的传闻,弟子们便笑:“那是我们阿灰师姐。”我也只是笑笑。

      修行是什么?槐树爷爷说,是在漫长的光阴里,学会守着一点念想,安静地活下去。

      许多年后的一个立春,雪又下了。

      我拎着药篮经过老松,习惯性地驻足。
      树下站着一个人。

      藏蓝道袍已洗得发白,穿得却整齐。头发用木簪绾着,掺杂了银丝,在雪光里微微发亮。

      他仰头看着松枝上的积雪。

      我屏住呼吸。

      他转过身。

      眉眼依旧是疏朗的,只是添了风霜痕迹。可那双眼睛,还像山涧水一样清亮,倦意深了些,温润如故。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懒洋洋的,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模一样。

      “哟,”他说,“晒太阳呢?”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眼泪先一步滚落。

      他走过来,伸手,很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毛还是这么软。”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也笑起来。

      “回来了?”
      “嗯,回来看看。”

      “还走吗?”
      “不走了。累了,想歇歇。”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肩上,我的发间。
      我们并肩站在松树下,看雪落青山,默默无言。

      后来我问他,当年为何一定要走。

      他说,有些担子,得有人扛。现在扛完了,就回来了。

      “风后奇门呢?”

      他摸出一枚铜钱,在指尖转了转:“该传的时候传,不该传的时候,就让它歇着。”

      我说,你真懒。
      他说,是啊,懒了一辈子了。

      他在半山腰搭了间茅屋。我每日去药园,会路过他的小院。他常端着保温杯,睡眼惺忪地招呼:“早啊,阿灰。”

      傍晚我忙完,便去他那儿坐坐。一壶茶,两个人,看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话不多,却很安心。

      又过了很多年。

      武当山的雪,年年都下。松下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

      我们都老了。他白发多了,精神却还好,每日喝茶下棋。我耳尖的绒毛也成了灰色,打理药园依旧利落。

      立春那日,我们又在老松下。

      雪细细的,像盐末。

      他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我在他身旁坐下,看雪花一片片落满他肩头。

      许久,他睁开眼。

      “阿灰。”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他顿了顿,“一直在这儿。”

      我笑了:“我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他也笑,伸出手。

      我握住。掌心温热,一如当年。

      雪静静地下。
      远钟悠悠响起,在山谷间回荡。

      我们就这样坐着,握着手,看雪落满青山,看岁月染白头发。

      直到暮色温柔,上下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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