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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罪(9) ...

  •   东蒙镇地近北疆,距离京中有近千里之遥。

      虽有马车代步,可奈何这拉车的老马鬃毛疏落,筋骨也不甚强健的样子,一日下来紧赶慢赶也不过一百余里路程。再加上途中山川梗阻,千里的路途足足走了半个月。

      瘦黄老马终于将步子停在了京郊八柳村时,日头已沉沉欲坠,暗淡的红光在村头几棵垂柳泛了黄的叶子中间无精打采地摇晃着。

      柳絮掀了车窗垂帘一角,目光落在那几棵柳树上。

      无论多少年过去,多少人来了又走了,这些岣嵝的老柳树却总是一模一样地立在原处,带着些懒散的沧桑。

      她轻轻吁了口气,放下帘子。

      这八柳村是难得仍存在她记忆里的地方。三岁上,似乎是让谁带着流落到了此处,后来种种波折早已模糊得没了痕迹,可她却惟独只记着,在那满地的尸骸中,许谦用五两银子买了她。

      直到此时此刻,那角银子在她身边那枯瘦妇人手中闪着的亮澄澄的光仿佛仍历历在目。

      柳絮又无声叹了口气。

      其实怨不得谁。无论那妇人是娘亲也好,或是像一起做工的女人说的一样,是个人牙子也好,与她又有什么关系。那样的年节,留她一个白吃白喝的女娃娃分明是断了自己生路,更何况许谦向来惜贫怜弱,给的银子已足够买下三四个她这样的丫头。

      忽然一声轻咳打断了柳絮恍惚的念头。

      “城门怕是关了,今夜便宿在此处。”长生气色依旧不很好,脸色青白得几乎像他身上洗褪了色的青衫,可语气却依然是惯常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连同他自己的病也无法分得他丝毫心思。

      柳絮方回过神来,便见他掀了帘子,眼角微挑,讥讽的目光沿着村中分立的八棵老柳树瞥过去,神情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住过这?”

      “哎?”愣了愣,柳絮这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问她,忙点了点头,可沉默片刻,又微微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长生挑了眉看她,只好将幼时处境略讲了些,末了,又补了句:“只是那时年纪太小,未必记得清楚,兴许不是这里也说不准。”

      不想长生却缓缓打量了她一番,低声冷笑道:“这样的地方,大约也找不出来第二处了。”略沉吟了会,又淡漠笑了笑:“按你说的,这里死过不少逃荒来的人,到现在也不干净。”

      说完,也不再理睬柳絮,径自跳下车去,从随身瓷瓶中倒了几粒药丸服下,这才解了马颈上系着的红色带子,单手牵了马向村子里边走去。

      柳絮知他性情怪异,故而虽因听了他那番话而不很舒坦,却仍咬紧了嘴唇默不作声。直到车轮辘辘碾过村口门神似的两棵柳树狭长影子时,却忽然觉出一阵刺骨似的冰冷沿着后背悄无声息地攀爬上来。

      她一个激灵,不由自主从车窗探出头去,正要出声,却发觉长生也正回首看着她。

      依旧是狭长幽深的凤眼,漫不经心的神情,可此时却莫名的让人安心。

      “有我呢。”

      低沉微哑的声音传到柳絮耳中,竟仿佛让心跳缓了一拍。

      觉出自己的失常,柳絮面上红了红,好在夜色渐浓,并不看得分明。她忙点头一笑,随即匆匆缩回身子退回车厢里,放下帘子。

      轻轻拍了拍脸颊,柳絮缓缓舒了口气,可让人看穿心思般的尴尬仍在心头萦绕不去,再一转念便似乎又看到那人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由更觉心情有些烦乱。

      照例,即便没有客栈之类的宿处,长生也是绝不投宿民宅的。柳絮虽不知他在顾忌什么,可想到自己一路上车马衣食也都受了他不少照拂,便不好意思提出异议。

      眼前这八柳村小的紧,几乎一眼便可从村头望到村尾,人口也稀稀落落,连酒肆饭庄都没建一座,自不会有什么待客的驿站。柳絮独坐在车厢里,只当入村后马车便会找个安静地方停下来让两人如以往那般凑合歇息一夜,手中便解了身边包裹,取了两三张饼子出来。正要探身再去取水囊,却觉本就行进迟缓的马车又慢慢减了速度,略一顿便停住了。

      一只苍白的手掀开帘子,冷淡的声音随即响起:“下来,在这家住上一晚。”

      柳絮一怔。

      或许是看出她神色诧异,长生淡淡弯起嘴角,又现出若有似无的冷笑来:“怕我作祟祸乱人家不成?”

      柳絮更是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微微不快。说不许借宿的是他,这会儿要找人家的又是他,偏偏还又做出副讥讽样子来,当真是难伺候得很。

      可再如何暗自埋怨,面上却丝毫不显出来。

      虽许府主子都是好脾气的,可她毕竟做了十几年的下人,早学会将寻常女孩子的那些心思脾气藏在心里。

      略理了理心情,便抓了几样重要行李跳下车来,眼见前面那抹修长白色身影已远的几乎融在了暮色中,忙提了裙摆快步跟上。

      一进门,柳絮纵使向来心思内敛,却也不由得满眼的惊诧。

      那一贯性情怪异冷淡的长生,此时竟正与宅子主人夫妻两个言笑晏晏,神情也是谦恭温和,竟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一般。

      尚在惊讶,就听女主人掩口笑问:“这位姑娘是?”语气温柔,眼角的细纹都透出慈爱来。

      柳絮忙对着主人夫妻福了福身,正要开口,只听长生笑道:“不是外人。”说着,便回身拉了她上前,却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地半挡住她身形。

      “啊呀!”那女主人轻声惊呼起来,声音里全是慈和笑意,“我只当你流落他乡,我和你叔叔这辈子都见不到了,谁知……谁知道今天连侄儿媳妇也一起见着了!”前半句话是对着长生说的,后半句却是冲着柳絮。边笑着边握了柳絮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又絮絮问了些家常,无外乎年纪几何,哪里人氏之类,见柳絮举止有礼、容貌端妍,少不得又赞了几回。

      而柳絮这边,心里自是惊罕莫名,可长辈之前又怕失礼,少不得敷衍答了几句。抽了空回头望向长生,只见他笑容温柔,却似在不经意之间递了个冰冷又隐含胁迫的眼神过来,心里不免更是惊疑不定。

      好容易挨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种种关切寒暄终于在男主人的示意下暂告段落。

      听见丈夫发话,那妇人便也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光顾着自己高兴,都忘了你们远道而来,怕是累坏了吧?”

      一边笑着,边又牵了柳絮的手引两人到一旁东厢房,推门笑道:“我娘家外甥前天刚走,这屋子是打扫过的,虽然简陋了些,但都是自家人,你们小夫妻且将就下,可莫要嫌弃才好。”

      不待柳絮答言,长生早已将她拦在身后,自己笑着谦让:“婶婶这话可折杀我们了,哪里有晚辈嫌弃长辈的道理,更何况婶婶勤快能干,这屋子整洁舒适得很……”

      话未说完,便让那妇人打断,依旧是和蔼的笑,可笑容中却多了分促狭:“谁说你了,难道你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了?若不是看着侄媳妇的面子上,今晚必让你睡柴房去。”转眼又细细将柳絮打量一番,笑着赞道:“这么好模样又端庄乖巧的媳妇儿,怕是哪家娇养的小姐吧?也不知我们家阿宸是哪里修来的福气,竟能娶了来!”

      柳絮满心疑惑,却又不敢显露,此时更是不免思索那句“阿宸”的意思,因此回答上便慢了些。

      那妇人看在眼里,只当她长路颠簸、身体疲累,便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两人半个时辰后到堂屋用饭,就推着二人进房休息。

      看着屋门在眼前关紧了,柳絮这才回过头来,却见长生已若无其事地半倚着床柱坐了,正眯着眼养神。

      “你……”柳絮满腹疑惑,可开了口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正在犹豫间,却听长生低声笑起来,声音压得低沉,自嘲之意尽显。

      半天,笑够了,这才缓缓仰起头斜觑着柳絮:“怎么?真当我是鬼怪?不过见了我亲戚而已,你便惊讶成这样。”

      柳絮无言。

      她何尝不是如长生所言,这些日子以来,心底早将他划为异类,毕竟较之寻常人,他身上实在太多让人不解之处,若说类于鬼怪,的确不假。此时心思被轻描淡写说破,柳絮不禁低头静默,接下来的话更问不出口。

      然而,仿佛连她这份心思也一并猜到了般,长生又眯眼低笑了声:“山高路远,这回大约是最后一次见他们了。你且帮我做一场戏,日后自有回报。”

      这话说得怪异,像是请求,可偏偏语气淡漠,如同说着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柳絮微微垂眸。对于女孩家,名声甚至更重于性命,自是不可应了他所求之事,可转念又想起此事不过在这院墙之内三四人知晓而已,一旦明日启程,便如风过无痕,何况自己一路受人恩惠……

      思量间,忽然听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正要去开门,却突兀的被拉住。回头才发觉长生脸色不知何时已转为惨白,眉头紧蹙,另一手死死攀着床柱支撑身体。

      “说我睡了。”他声音低沉,短短几个字像是极艰难才吐出来。

      “夫……婶婶?”

      “夫人”一词方说到一半,柳絮心虚地往屋里瞄了一眼,不由自主地转了称呼,对着门外慈祥妇人福了福:“婶婶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说这话时,她脸上禁不住阵阵发烫,幸而夜色已沉,对方并未发觉,仍是笑着叹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起阿宸小时候的事情……这么多年不见了,想来说说话。”又向屋中轻轻瞥过一眼去:“阿宸在休息?我看他气色不好,想是累得狠了?”

      料想婶娘王氏口中的阿宸指的便是长生,又想起他连番发作的怪病,柳絮心中莫名的有些忐忑,不及细想,已先赔笑道:“这几天在路上是劳碌了些,刚刚睡下了。”说完,忽觉不妥,又强笑道:“婶婶若是有事,我便去唤他起来。”

      “不必不必!”王氏眉目间虽有些失落之意,奈何心疼后辈的心思却更多些,忙拉住柳絮,轻叹了声,“阿宸这孩子自小就不够壮实,总是三灾八难的,要不然……不过也好……”

      “婶婶?”

      发觉失言,王氏慌忙一笑,扯着柳絮出来,又反手掩了门:“阿宸性子好强,有些事未必和你说。”又叹了口气,打量了下柳絮全身上下齐整衣衫,这才笑道:“你若一时片刻不想歇着,陪婶婶说几句话可好?”

      依着柳絮温和性子,多半是不会拒绝他人的,何况此番情景,于情于理也不该让长辈再失望,这样一想,便索性爽快答应了,两人一同往正房过来。

      一溜三间正房虽不大,却整洁暖和,屋内布置简单,可寥寥几样盆景墨砚随意陈设着,便透出几分雅致来。
      先让柳絮坐了,也不管推辞,自去倒了两杯茶来,王氏这才在对面坐下,微笑着开口:“还没问你和阿宸是什么时候成的亲?我们做长辈的竟一点也不知道,连杯喜酒也没喝上。”

      柳絮心头一跳,低头想了想,勉强笑答:“就是上个月。”这话半真半假,他二人确是那时相遇,然而,成亲一事却是子虚乌有。

      听了这话,王氏恍然笑道:“我就说,怎么成了亲还这般害羞,原来是新媳妇。”见柳絮头垂得更低,便笑着安抚:“女人嘛,总有这段光景,过个几年就好了。”想想,又问:“方才你说你是京里来的,那这次莫不是新媳妇回门?”

      “这……”柳絮怔了怔,倒觉这也是个不差的借口,便轻轻点了点头。

      “这千里迢迢的……”王氏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转而又笑道,“不是我夸自家的孩子,可你想想,这大老远的陪媳妇回门,天底下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可见阿宸心里是疼你的。”

      “疼我?”柳絮喃喃重复一句,想到两人之间真实情状,只能暗自苦笑。

      可那王氏却并未看出异状,仍笑着聊些闲话。半天,像是想起些什么,忽然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态来。

      “婶婶有什么要吩咐的?”

      见柳絮已看出端倪,王氏也不再瞒,面上笑容渐渐敛去,眼中透出丝悲凉。

      “我看你这样子像是不知道的,想来,依阿宸的性子也不愿和你提起,”缓缓一叹,王氏拍了拍柳絮手背,“你该知道阿宸父母双亡,但你可知道缘由?”

      “缘由?”柳絮心里突地一跳,不由对上王氏目光。

      “正是……你那时年纪还小,应当不记得了,”王氏凄凉一笑,声音仿佛一刹间苍老许多,“十五年前,长州一场洪水,不知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柳絮心头一紧,勉强压住胸中翻腾的莫名恐慌:“他,他的亲人也……”

      谁知,却并未得到意料中的答案,王氏只淡淡笑了笑:“若如此,倒也好了,至少还能见着尸首。”默然许久,重新开口时,声音已带了些许哽咽:“大哥,嫂嫂,我那另两个年幼的侄儿和侄女儿,连同族里数百口老老少少,都死在那场大水之后的瘟疫里了。”

      “瘟疫……”柳絮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染上一丝血腥味道,才猛然惊醒过来。却听王氏仍兀自低声说着什么。细细听来,仅辨出只字片语。

      让官府一把火烧了……

      连个全尸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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