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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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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钟嘉聿哪里都没去,就坐在楼下花坛,如果陈佳玉从阳台俯视,就能看到他指间猩红,忽明忽灭,直到天光。
也只有未经世事一无所有的陈佳玉会当他是依靠,感动于他的一点小恩小惠,钟嘉聿在自己眼里什么都不是,无父无母,无房无车,工作未定,不敢贸然担起另一个人的未来,何况心里还藏着未竟的理想。
次日中午,陈佳玉收拾好行李袋,在犹豫钥匙要放哪里时,钟嘉聿回来了,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清爽,除了双眼微倦,看不出多潦倒。他跟她不一样,除家以外,还可以有其他落脚点。
乐观是她不得不习得的优点,陈佳玉失忆一般朝他笑笑,递过钥匙,示意阳台:“毛巾被我洗过晾阳台了,晚上你记得收。”
钟嘉聿也默契没提昨晚,每一个迟钝的瞬间,都放大了彼此的尴尬。
陈佳玉早已换好鞋子,双手拎着行李袋,“嘉聿哥,那我走了。”
“吃饭了吗?”钟嘉聿看见她摇头,便说,“一起吃顿饭吧。”
陈佳玉应该别扭地欲迎还拒,激怒他,然后顺便埋怨他多情的善意,或者干干脆脆拒绝,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但她做不到,她对他本来就没有恨意,尤其钟嘉聿又补了一句:“十八岁生日不是每年都有。”
这是昨晚她说的,被他强调出来,他的体贴又深刻了一分。
陈佳玉莞尔而认真点头。
钟嘉聿骑车带她到附近步行街的一家茶餐厅,在卡座相对而坐,菜单推给她,让她想吃什么随便点。
陈佳玉以前跟男生逛街,进的都是当地苍蝇小馆,吃上一碗稞条或者糖水,从没正经拿菜单点过菜。她也不怕在他面前暴露无措,把菜单推还给他,“我不知道点什么,你帮我点,我什么都吃。”
钟嘉聿没推拒也没嘲讽,每点一样前询问她一下,她说可以才下单。菜单翻到点心部分,陈佳玉扫到熟悉的东西,“这里也有钵仔糕啊。”
“想吃哪种?”钟嘉聿朝她转正了菜单。
陈佳玉摇头,“只是想起以前我姑婆也卖过钵仔糕,花样没有这里的多。”
“真不吃?”
“真不吃。”
钟嘉聿没勉强,点了几样收起菜单。
等菜的间隙无所事事,第一次同桌吃饭,钟嘉聿和陈佳玉像所有突然升级成情侣的男女一样,难免尴尬而无言,情侣尚可用肢体交流缓解气氛,他们偶然的眼神接触都像要了彼此的命。
幸好手机铃声来救场,钟嘉聿接了电话说出去拿点东西,陈佳玉独自等来了他们的点单。
还有片刻后钟嘉聿拎进来的一个小蛋糕。
他读懂了她的诧异,“当然是给你的。”
那时陈佳玉对蛋糕重量和尺寸没概念,只知道比两手括起来大一圈,两人份绰绰有余。蛋糕没有多精致,没有新奇的装饰,甚至装饰牌也是批量的“生日快乐”,却是她不可复得的成年礼。
陈佳玉捂了捂眼睛,洇湿了指缝。
钟嘉聿笑着说:“先吃饭。”
他们走了该有的简单流程,他点燃了一根蜡烛,给她唱生日歌——当然没有她唱的好听——然后陈佳玉吹灭蜡烛,这段短暂而错误的缘分跟着蜡烛走到尽头。
后来周繁辉带她进出各种中西风味的高级餐厅,食物精致,礼节繁琐,印象都不及茶餐厅那一次深刻。那是真真实实的烟火气,怀揣小小的紧张与期待,又没有太多规矩与拘束,除了离别令人伤感。
他们在茶餐厅门口分别。
阳光正好冲着陈佳玉,打眯了她的双眼,遮暗了他的脸庞,如果漫长岁月里她忘记他的容颜,这天毒辣的太阳同样有罪。
钟嘉聿才比陈佳玉大三岁,没有太多经验可以叮嘱,只能祝福。
他祝她前程似锦,她祝他一生平安。
陈佳玉的心愿在沸腾,三番五次溜到唇边,她想说你能最后抱抱我吗。
她早已唐突他的善意,不敢再面对一次体面的拒绝。
闷热的街道,繁忙的人流,似乎掐灭所有肌肤相触的渴望。钟嘉聿最后的留言成了最坚固的屏障,隔绝了她最后的念想:“有困难找警察,你有我号码。”
钟嘉聿来云南换号码前,从未接到过陈佳玉的电话。
那个漂亮的女孩,在他一无所有的年纪,对他短暂心动,曾把他视为神祇。萍水七日,没有过多轰轰烈烈,只有不小心过线后,各自谨慎退开。
周繁辉兑现诺言,陪陈佳玉去茶园新落成的观光楼剪彩,或者主宾对调更合适。
茶园是货真价实的梯田茶地,栽种来自台湾的数个品种茶叶,在岭顶建一座观光楼,销售茶点、茶叶及茶叶制品,坐在餐厅品茶远眺,群岭绿意一览无遗。
陈佳玉以前不小心将之类比国内农家乐,周繁辉面现不快,他的目标可是建成像清莱翠峰茶园一样的观光园,哪怕面积小巫见大巫。
周繁辉心里有很多抱负,比如在此地复刻苏州园林,比如把赌场做大,建一座与之配套的酒店……掌控欲在陈佳玉身上只体现了一二分。
天正酷暑,户外闷热,车直接开到了岭顶,钟嘉聿和早到的钳工便迎上来。
“老板,阿嫂。”两人点头致意。
周繁辉穿着陈佳玉买的墨绿POLO衫,戴着一副变色的茶色太阳镜,藏住眼睛真意,玄乎又阴险。
而钳工,穿上一件不对称花纹衬衫,正是那天在男装区她随手挑的款式,壮硕更显笨拙,有股拼命附庸潮流的滑稽。
陈佳玉意味深长的打量,如火烧红了钳工的脸。
周繁辉一句随口的评价,差点烧熔了钳工赤红的双耳,“这身衣服选得有眼光,走三条街条子都能认出你。”
钳工心慌一瞬,“我现在跟老板干正经生意,哪还怕什么条子。”
钟嘉聿戴一顶蓝色牛仔帽,遮住了部分眼睛,一副无波无澜的平静。
“这话说得好,就怕条子闲着没事,跟狗一样到处乱嗅。”
周繁辉笑两声,回归生意场便逐渐展现一个温文尔雅中年老板该有的做派。
“小玉,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周繁辉总像话里有话,暗暗考量陈佳玉的立场。
烈日灼灼,陈佳玉目光自然发虚,不看任何一个男人,尽量中立:“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苍蝇要是总在眼前晃,也挺心烦的。”
周繁辉拉起陈佳玉的手,另一手轻抚她手掌,像长辈对小孩似的,“看我们小玉多通透,你放心,叔叔一定不会让你觉得烦。”
钳工鲜少同时跟着周繁辉和陈佳玉两人,更别说听情话,无法自控瞪圆了眼,似嫉妒似无奈。钟嘉聿别有深意的一眼,似乎看透了他,钳工无端窝火。
谁不知道当阿嫂的保镖轻松归轻松,油水也是少得可怜,如若哪天捞到油水,一定是阿嫂给的迷魂水,离完蛋只差色字头上那把刀。
四人往观光楼走。
陈佳玉由周繁辉拉着,总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后脑勺发刺,整个人外热内凉,冰火两重天。
她轻声埋怨一句热,不着痕迹抽回手,改扶着周繁辉的手臂,再走几步自然松手,各走各的,不远不近。
周繁辉要事在身,不甚在意。
一切准备就绪,楼前架起大红充气拱门,红毯通厅,花篮夹道,数张面孔涌上来,老板老板地叫着,偶尔掺杂一两声犹豫的阿嫂。
诸多男声杂音中,一道沙哑脆响的女声似破空而来,尤为特别,她叫“辉哥”。
周繁辉是个传统的生意人,在国内拜关公,来泰国拜四面神,连宅院布局也曾请风水先生把关,远离故土但不改旧俗。他钦点多个阿嫂,夫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女儿的已故生母。也许这是他的周氏痴情。他当许多人的老板,只是少数人的辉哥。
那声辉哥莫名耳熟,陈佳玉上一次路过客厅,有人也辉哥辉哥地叫,带着喘息湿意与战栗。
她的唇角泛起诡异的弧度。
情敌相逢,分外眼红,同样不单纯的笑容出现在对方身上。此女姓谢,人称黑蝎子,年近而立,皮肤黑亮,手段狠辣,帮周繁辉看管赌场,曾有花名美人蝎,不过在陈佳玉来金三角后便被动废弃。
黑蝎子自然傍在周繁辉另一侧,“辉哥今天这身穿得特别精神,看着像当年我刚认识您的时候。”
三角关系的焦点却格外淡定,这对周繁辉来说只是小场面。
“还不是你阿嫂眼光好,衣服她挑的。”
黑蝎子皮笑肉不笑,“衣服也挑模特,还得是辉哥身材好。”
她一直想不通周繁辉为什么留着这个他口中“鬼主意多”“时刻想跑”的女人,有传言周繁辉问过算命先生,据说陈佳玉八字跟他相合,留在身边可保佑一生平安。
简直无稽之谈!黑蝎子初次听闻时,两只牛鼻孔喷火。
当然陈佳玉比她美,倒退十年陈佳玉也是赢家,如果她是男人,她很难不会为之神魂颠倒。可是除了一张日益衰老的脸皮,陈佳玉对周繁辉的事业毫无助益。
周繁辉在中国时,黑蝎子帮他打理金三角事务,人人都认为她是周繁辉的“泰国夫人”,就连周繁辉非要仿造的苏式园林,她也按照爱巢的标准帮忙监工。岂知竣工之后,周繁辉带来了一位“中国夫人”入住,陈佳玉还弃之如敝履,闹出逃跑的笑话。
就比如现在,剪彩仪式庆祝宴之后,黑蝎子陪周繁辉打麻将聊生意,陈佳玉只能坐角落的小舞台为他们献唱。
“原来是阿嫂在唱歌的,我还以为是原唱。”钳工不知道在恭维谁,喝了点酒,醉态隐现,笑吟吟扭头看了一眼陈佳玉。
黑蝎子指腹摸索自己的牌面,嘲讽融汇在慢条斯理中,“当初辉哥听到她在路边发传单,才注意到她的吧。”
听起来陈佳玉跟路边的破烂似的,周繁辉随手捡回了金三角。
周繁辉夹开雪茄,翘起二郎腿,舒适靠近沙发背,“她以前是乔莎的家教,乔莎很喜欢她。”
黑蝎子面色僵硬一瞬,旋即复原,“好多年没见过乔莎,应该在读大学了吧。”
周繁辉随手丢出一张牌,“暑假吵着要过来玩。”
黑蝎子说:“夏天除了热一点,游客多还是挺热闹。她过来想去哪,我给她安排,保证姑娘玩得轻轻松松,开开心心。”
钟嘉聿点燃第二根烟,偏头吐烟时随意掠了眼对面墙的黑色镜面装饰板。他所坐角度,与陈佳玉相对平行,钳工隐约隔在中间,理应看不见她。
他不能像钳工堂而皇之扭头,钳工喝醉了,他没有。
镜面装饰板像试衣间的镜子映出陈佳玉的身影,模糊得多,依稀可见翘腿坐在高脚凳,执着话筒的手指闪过钻石的光亮。她往日没戴钻戒,今日不同,毕竟黑蝎子都戴了。阿嫂该有阿嫂的典范。
女声比那年的生日快乐歌成熟许多,脆灵而略含幽怨,与《人间》的歌词相得益彰: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
[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目光在朦胧镜面相遇,或者只是彼此幻觉。
钻戒的闪光如此明晰刺眼。
钟嘉聿眼前莫名浮现陈佳玉举手起誓的模样,虔诚坚决,配上一双楚楚鹿眼,诱人降服,美人计该当如此。
[我不忍心再欺哄,但愿你听得懂。]
[但愿你会懂,该何去何从。]
钟嘉聿自然敛起目光,“老板,乔莎小姐什么时候需要保镖您吩咐我一声。国外不比国内,尤其在这个地方,女孩子出门还是安全第一。”
周繁辉笑一声,“我之前跟我们小玉说维奇是聪明人,还是他想得周道。像我们小玉,肯定有人跟着我才放心。”
“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像我们谢姐这么牛逼,单枪匹马开个帕杰罗,十个酒鬼上来她都敢撞开。”钳工的手比嘴巴灵活,奈何酒精撬开了唇齿,说多错多。
黑蝎子人前想当女豪杰,雷厉风行,来去如风,在周繁辉面前,何尝不想做一天陈佳玉。她登时脸黑如锅底。
周繁辉也肯定道:“小谢一个人可以顶两个普通男人,但是啊,维奇可以顶三个。”
钟嘉聿淡笑,“老板过奖了。”
黑蝎子像看陈佳玉一样看不惯这个张维奇,此人据说在中缅边境赌石发了笔财,便来金三角寻找发展机会。然后在周繁辉的赌场风光了一晚,就在他们候着他再次上门时,这个张维奇只是小赌怡情,转身正经搞起玉石和茶叶销售的小生意,后来一来二往,就被求贤若渴的周繁辉招揽来了。
此人样貌长得俊,不是好色的主,喜茶好酒,平时爱射击越野,虽没博古通今,但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略知一二,周繁辉经常喜欢跟他闲扯。
也幸亏只是闲扯,没让他把控生意命脉,不然周氏生意可就改姓了。
黑蝎子笑吟吟道:“怎么妹妹们今天来得那么晚,这路上不至于堵车吧?”
钳工转头问钟嘉聿:“你老相好来吗?她要来,我那个肯定也来。”
钟嘉聿吃了一个牌,“怎么不来。”
说曹操曹操到,一群莺莺燕燕随着领班敲门而入,都是熟客,在场每一个男人身旁立马多了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女郎,嬉笑着,拥搂着,就连钟嘉聿也不免俗,肩上搭上一只甲油亮红的手。
钟嘉聿还偏头报以一笑。——陈佳玉猜的,女郎挡住,只看到她腰际飘出的一抹淡烟,该是舒适的。
唯一“洁身自好”的只剩周繁辉和他的两个情人。
周繁辉意料中胡了牌,松快收手,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你们继续玩。”他的目光明显在黑蝎子和陈佳玉身上徘徊一瞬,然后落在后者身上。
钟嘉聿闻言起身目送,座位让给女郎,姿态大方潇洒:“你帮我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