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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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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其实在重蹈覆辙。
理智上,我不认为他足够成为我的恋人或伴侣,情感上,又在一次一次给他机会,他的遗憾和疼痛,我感同身受,他高兴,我也快乐,他悲伤,我也叹息。
一切早有端倪。
当我倒在血泊中,而他冲向我的那个时候,我曾看见佛像寂然微笑,刹那枯荣,生灭万劫。
怜悯我的命运,或者怜悯他的命运。
因为爱念妄执,只能永堕轮回。
三千世界,我爱他,三千遍。
刘清临看着我,他的眼里惊涛骇浪,狂风鸣雷,像是不能肯定刚刚听到的那句话,究竟是不是一场幻觉,他忽然握住我的双肩,“萋萋,再说一遍。”
“沈阿姨对我很好,我知道她的心愿,也愿意报答她。”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更多的真心话,我没说。
刘清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知道他想听的,是我没说的那部分。
但我沉默。
“这是关乎你人生的决定——”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谨慎和周详,“都说了是假的,就像你当年和韩安南一样,我不会管你干什么,你也不要管我干什么,只要演得让沈阿姨高兴就可以了,你现在只要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给你三秒时间,三——”
现在换他打断了我。
“我愿意。”
我看了他一会儿,“给你一天的时间够不够,去完成婚前财产公证。”
“为什么要做婚前财产公证?”
“如果不交代清楚,将来离婚的时候,你的所有身家,有一半都是我的,”我抱着胳膊,看着他笑,“我以为,你已经很有经验了呢。”
“不需要。”刘清临说,“我愿意分给你。”
我把脸转向窗外,“那,明天?”
“好。”刘清临看向病房,“但是萋萋,要怎么骗过去?”
“我去说,你自由发挥。”
我推门进去,看见沈阿姨抹去了脸上的泪,她转向我,已经是和煦的笑脸,“小何怎么也来了,快进来。”
在床边坐下,百感交集,我知道自己也红着眼睛。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沈阿姨都对我很好,虽然这个好是有理由的,但我真的喜欢她,如果她不在,对我而言,和失去了亲人也没什么两样。
沈阿姨慢慢抬起我的脸,“别哭,好孩子,生老病死这都是命,我活到这么大年纪了,想得开,别担心,也别太难过。”
“可是,沈阿姨,”我摇摇头,“我本来有个好消息,想等您今天检查完身体,就告诉您的,我本来想让您开心的。”
沈阿姨笑着看我,“你现在也可以告诉我,让我跟你一起开心。”
“昨天您问我,最近和刘清临的关系是不是变好了,我为了骗您来医院,就没说。”
沈阿姨看看刘清临,又看看我,有点不相信,“你们……”
“我们打算结婚了。”
沈阿姨震惊得说不出话了,她看向刘清临,“真的?”
刘清临点头,“真的。”
我拽拽刘清临的手,“是不是应该早点说,沈阿姨好像被吓到了。”
刘清临顺势握住我的手。
沈阿姨看着我们的动作,终于,慢慢,浮上了笑容,“不是被吓到了,是太高兴了,反而不敢相信,好啊,太好了,没想到临走之前,还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算完成了一桩心愿……”
“妈,别说这样的话,”刘清临握紧了我的手,但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要相信医生,相信手术的结果。”
“是啊,沈阿姨,”我也努力做出一个笑,“以后我还想在家多陪陪您呢。”
沈阿姨又仔仔细细地看我,像是看不够,“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没什么计划,就去领个证,毕竟,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也不在乎那些虚的东西了。”
沈阿姨大概也想到了很多事,眼睛里有理解,但也有心疼,“那是委屈你了,再怎么说,这是你第一次结婚,结婚是终生大事啊。”
“终生大事,并不在于宣告结婚的那一刻,而在于选择的是谁。”我微微笑着,看向刘清临,“他对我很好,我不觉得委屈。”
刘清临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他忍不住抚上我的脸,像是要留住这一刻我的表情,“萋萋。”
沈阿姨完全欣慰了,“日子定了吗?”
我回答:“本来是定了,但我们刚刚临时决定,改到明天!”
“明天?这么匆忙?”沈阿姨的脸上又出现了一点点怀疑,“小何,你们——不会是串通好了,来骗我的吧?”
“是不是骗您,您以后在家里看着,不就知道了吗?”我笑,“而且,虽然是临时的决定,但明天也是个好日子呢。”
沈阿姨想了半天,“是什么好日子?”
我说:“是第一次拥抱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表白的日子。”
很奇怪,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记得。
刘清临笑着点头,“那时候,我回学校帮他们排戏。”
等到走出病房,我立刻恢复面无表情,以前的何萋萋实在太热情活泼了,就算是我本人扮演,也觉得浑身别扭,充满违和。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不疯魔,不成活,我就是因为不够疯魔,所以始终演不出什么名堂。
这样看的话,刘清临其实是个很疯魔的人。
第二天,我们完成了结婚登记。
回到医院,把结婚证拿给沈阿姨看,老人高兴得忘乎所以,仿佛完全忘记了疾病带来的阴霾,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把我拉到身边,拿出一个红色的发绳,慢慢替我把头发挽起。
“小何呀,你们打算要个孩子吗?”
刘清临正在低头削苹果,苹果皮一圈一圈,蜿蜒整齐,听到这句话,长长的苹果皮忽然断开,落进脚下的垃圾桶,尾端还带着不少果肉。
他稳了稳,抬头,“妈。”
“这个嘛,在阿姨做完手术之前,我也有权保持沉默!”
沈阿姨低低地笑,“你这个孩子呀。”
虽然名义上已经是夫妻,但我还是没有改口,一方面,是觉得这个年龄差叫妈实在有点别扭,另一方面,这个称谓会让我隐隐作痛,真正的妈妈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
沈阿姨和刘清临都没有纠正我。
刘清临看着我笑,附和了一句,“家里有一个孩子,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我瞪他,“刘清临,你最好不是在说我。”
刘清临只是笑,不回答,将苹果切成小块。
沈阿姨显得食欲恹恹,“你们吃吧,我不想吃。”
我端着盘子,拿起一块苹果,“那可不行,沈阿姨,快张嘴,啊——”
沈阿姨再次笑着败下阵来。
老年人果然是越老越有点小孩子脾气的。
刘清临坐得离我近了些,眼神很期待。
我问他:“谁才是小孩子?”
刘清临立刻承认,“我。”
我很满意,也喂他吃苹果,刘清临的这种形象太少见,坦白说我也有些乐在其中,一连喂了好几块,沈阿姨在旁边笑得不行。
病房里有陪护床,但只有一张。
吃完中饭,我和刘清临为谁在床上睡午觉而争执不下,最后的结果,是刘清临坐在床上,然后把我拉进他怀里,一起躺下。狭窄的空间里,我只能紧紧贴着他,身后是沈阿姨打趣的声音。
“都是夫妻了,还这么谦让?”
“沈阿姨!别看了,快睡觉,我和清临会害羞的。”
揽在我腰间的手一紧。
刘清临的呼吸慢了一拍,然后,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萋萋,我想再听一遍。”
我闭上眼,已经有点困了。
“清临。”
这两个字,曾在我的梦里百转千回,但直到梦醒时分,我都没能出口一遍。
毕业大戏排到后半程,我和刘清临已经很熟了,场边休息的时候,也能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次,我问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名字很拗口?”
他转头看我,“是吗?”
“是啊,刘清临这三个字,首先需要区分鼻音和边音,如果nl不分的话,读你的名字简直是噩梦,会变成牛清临、牛清您、刘清您、或者牛清临。”
刘清临的笑声低沉悦耳,好听极了。
“何萋萋同学,你像是在说绕口令。”
“第二,需要区分前鼻韵和后鼻韵,清是后鼻韵,临是前鼻韵,两个字挨在一起,很难发清楚的,比如读成刘清零或者刘亲临,普通话不够标准的话,读你的名字真的很困难!”
“但你读得非常清楚。”
“那当然,我的台词还是可以的,就算把你的名字连读很多遍,舌头都不会打结,刘清临刘清临刘清临刘清临……”
我知道,我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普通话有多标准,只是想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唤他的名字,没有任何表示尊称敬称的后缀,就只是他的名字而已。
如果遇到一个比自己大十七岁的人,还直呼其名的话,其实不太礼貌,这是社会的通则,但我偏要试探一下。
刘清临面对我的反复试探,也只是报以一惯的清风明月的笑意,他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小心思,但是表情温柔宽容,像一种无声的默许。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萋萋。”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心跳都差点停了。
刘清临望着我,是一种礼尚往来的表情,“你的名字,非常好读。”
“是吧是吧!去掉姓氏就更好读了,”我疯狂暗示他,“和我关系好的同学,都直接叫我‘萋萋’的。”
刘清临颔首,不知道有没有收到我的暗示,“为什么选这个字?”
“我也不知道,可能和白居易那首诗有关?野草嘛,就讲究一个茂盛。我的名字不算太生僻吧,应该挺常见的,倒是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你知道谢惠连吗?”
“那是谁?”
“南北朝时期的一位文人。”
我在自己的知识库里检索了半天,南北朝,姓谢,文人,“我好像只听过谢灵运和谢朓,并称大谢小谢。”
“其实还有‘三谢’的说法。”
“那第三个姓谢的,就是这个谢惠连了?他跟你的名字出处有什么关系吗?”
刘清临拿了一支签字笔,手边只有剧本,他翻到最后的空白处,写了几句诗。
“垂颖临清池,擢彩仰华甍。
沾渥云雨润,葳蕤吐芳馨。
愿君眷倾叶,留景惠余明。”
他的字沉稳醇厚,饱满有力,如满月,如盈泉。
这是谢惠连的《塘上行》。
刘清临的双亲都出生在建国前,一系列的时代动荡都经历过,他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年轻的时候命途非常坎坷,当时,古代的文学经典都沦为旧社会的封建糟粕,他的父亲也因此遭到诸多迫害,直到浩劫结束,才终于安定下来,刘清临出生的时候,父母都已经三十五岁了。
他的父亲最爱谢惠连的文章,谢惠连文采卓绝,却一生郁郁不得志,文章中常有感怀不平之气,《塘上行》就是在这种情绪里写出的作品。
不同的时代,相似的心境。
“垂颖临清池”,草木温柔低垂,在清澈的池水中留下投影。
我托腮听他讲诗,沉浸在那个幽静温柔,只有湖水与草木的庭院里,失意的文人君子,正在塘上徘徊叹息,我想象那个背影,一定气度雅致,涵养温厚。
“塘上行,无人行。清影临川,此心自明。”
清影临川,这是他父亲一生的傲骨。
我喜欢这首诗的结尾,愿君眷倾叶,留景惠余明。
“愿你温柔眷顾,善待这一簇为你而倾落的叶,
留下这一瞬美丽的景致,照亮此后余下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