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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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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钟后,吴世凯和金蝉一前一后从地铁站出来进入校园里。一路压抑沉默。吴世凯垂头丧气地走着,心情低落,金蝉拒绝了他的表白。金蝉同样不好受,她喜欢这个活泼的大男生。但原因出在她自己,她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如何接受别人的喜欢?
金蝉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医生,父亲金耿英是市医院的副院长,母亲王芸是市医院的内科医生。从小家教甚严,琴棋书画舞蹈特长体育艺术、高端系列的暑期各国交流、各科名师辅导、语言至少是一门英语…样样不落。她每天上下学是父母接送,包括周六日,全年无休。简单地说,就是泡在各种知识里。
这些只是身体上的磨练,最让她痛苦的是思想,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假期她想和同学出去玩看个电影一起溜冰,或是爱美的她偷偷藏点儿化妆品什么的,父母都是严词拒绝、严肃批评。初中高中盯得更紧,他们和班主任老师打成一片,她在学校里干点什么,父母了如指掌。她像是活在了监控下,没有秘密。
学医是她的天命,她唯一的抗争是选择了外地学校。这大概也是父母唯一的一次妥协,父母的妥协是有原因的。一是省长源医学院是本省最好的医学院,比本市的医学院高出一个档次。当时金院长得知女儿的高考成绩,的确很高兴,女儿给自己长脸了。二是这所医学院里他们认识的教授也不少,所以无所谓。金蝉几乎是悲壮地来到学校报名,痛苦地开始了大学生活。大学里唯一的安慰是,遇见了一帮可爱的同学,尤其是陈媛,使她的痛苦缓冲减轻了不少。
她今天是逃跑,赌气回的学校。原因是父母要求她报考GRE的考试,国外的学校父母已经联系好了他们的同学,所以要求金蝉现在要开始准备出国的一些考试。她崩溃了,五年的本科,如果再加上读博的时间至少是十年。就算青春期是五十年,那她是悲惨地学习了二十八年,如果顺利的话。要是博士学习耽误个一两年的话,她得学习三十年。超长的青春期的五分之三的时间,没了。博士读完呢?她爸爸金教授就没要求了吗?还有博士后?博士后以后呢?她什么时候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活?她以为的终点和父母的要求完全是两回事,她现在完全明白过来,她以为按照父母的要求读大学、选择医学专业就可以了,父母会放手。但父母的终点是人生终结。
她不是没有反抗。从小到大反抗了无数次,每次都是被打骂呵斥然后是乖乖顺从。记得小时候她不想去学习那些深奥难懂的数学课程,她逃课。结果可想而知,老师汇报给爸爸了。她爸爸下班回到家中,脸色铁青。她吓得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他爸爸先拿球杆‘招呼’了两下之后再问她,“现在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嗯,我去学校。”她泪水涟涟忙不迭地点头。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女儿?”爸爸冷冷地丢下一句,然后离开了她的房间。
爸爸在打她的时候,妈妈大气不敢出。不然的话,会更加的激怒爸爸,会打得更狠。金教授的理由是不要触犯他的权威,再说,只要有人为她说话,她就会心存侥幸然后再犯。王芸一般会在第二天喊金蝉早起时,才敢进入女儿房间。她轻轻撩起被子查看女儿的小腿,女儿小腿肚上总是不时的有两三道青紫肿胀的伤痕,要完全消退至少两周。这样的伤痕是非常疼的,就连和衣服摩擦时也会疼。她无可奈何地坐在女儿的床边,除了哭泣心疼,没有任何办法举措。
只要是细心点的人就会发现,她和女儿从不穿裙子。不是不爱穿,是不能穿。她到夏天连无袖衣服也没有,一般都是长袖。有好事的同事问起,她总是微笑着埋怨夏天的阳光。别人听到后会耸耸肩表示赞同,谁会怀疑呢。
她有一个外人无比羡慕的‘幸福’家庭,老公是医学博士,他们医院心外科主任、博导,是市医学院特聘教授,瑞士苏黎世大学心血管外科中心访问学者。他在医生、研究者、教师三重角色中成就辉煌。出色的表现让他成为优秀的‘双肩挑’的领导,他是他们医院最年轻的副院长。对患者,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专家;对学生,他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导师;对同事,他是一位运筹帷幄的伙伴;对下属,他是一位以身作则的引导者。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位出类拔萃优秀的人,对家庭,他是一位易怒暴力的人。
在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被打流产后,王芸不堪忍受忍无可忍地提出了离婚。金院长先是害怕,离婚对他事业前途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下跪乞求、痛哭流涕,发誓以后再不动手。但家暴只会是零次和无数次。于是接下来是恐吓--离婚?你和你家人全部都得死,说到做到。她被金教授吓懵了,再不敢提离婚。她认为只要她忍,至少家人是安全的。
在别人羡慕地喊她金院长夫人时,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金院长夫人’的头衔何其重。
昨晚当金院长走进金蝉的房间跟她说这些规划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窗外一片漆黑,像是无底黑洞。犹如她的未来。
金院长发现了她心神不宁,于是提高了嗓门。她依然如此。结果一如往常,她挨打了,爸爸的球杆狠狠地落在她的腿上。她没吭一声。妈妈低垂着头沉默地坐在客厅里。
她忽然想笑,爸爸的‘手艺’真好,每次都让她痛,让她皮肉青紫,但是骨头不断所谓伤皮不伤骨。她找到一个学医的好处。不愧是博导。
爸爸一直在咆哮,“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的,甚至包括你。你如果现在走出家门,你都没能力养活你自己。”
金教授噔噔噔走到她梳妆台前,一掌把台上的几样化妆品全部扫落到地上。“没脑子的东西,打扮的再好看也是垃圾。”
爸爸走了出去,啪地甩上了她的房门。
当晚她就买了火车票。今天一早,她就回学校了,逃出了‘牢笼’。她庆幸能有个地方躲,妈妈只会拉着她的手让她忍。她是圈养的‘生物’,是他们基因的延续,不能有想法不能有理想更别提自由。金院长令她窒息,他给她设计了一个最好的最完美的一生。
谈恋爱、婚姻…自由?她有吗?自己悲哀地挣扎在生活的泥潭里,让她如何面对喜欢的人?她能展现出可爱的模样吗?她能带给他什么?她身不由己,她是在‘别人’的身体里隐藏着的灵魂。
“吴世凯,可以做我朋友吗?好朋友,一辈子。”金蝉突然转身面对着吴世凯,眼泪汹涌而出。
吴世凯正独自消化着郁闷,金蝉的眼泪让他猝不及防,“好,好,好…”他忙不迭地几乎是本能地应答。
金蝉突然失控,她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吴世凯要晕厥了,他不理解,明明被拒的人是他,为什么她会那么痛苦委屈?
他蹲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拒绝没啥,我没事。我答应你,一辈子的好朋友。别哭,我还没哭呢,我认为应该是我哭你安慰才合理。”
她抽泣得更厉害了。
“哎,我开玩笑的。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皮厚,一般的都伤不到的,放心吧。”
她痛哭起来。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好,好,两辈子的好朋友。不能再多了,说定了,就两辈子,成交了。最大限度了,啊,我搭进去两辈子了。”吴世凯一手握拳敲打在另一个手掌上,一锤定音。
金蝉的头埋在膝盖中,她想哭,她想自由地谈恋爱啊,她有向往的生活啊。可如果爸爸知道她在学校里谈恋爱,还不把她‘拆’了。
第二天陈媛也返校了。她在家实在是熬不住了。夏淑芬知趣地说道,媛媛,你回学校吧,家里也没事。还是妈妈懂女儿的心思,有了妈妈给的台阶,那回学校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陈媛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立刻回学校的冲动,故意在家里磨蹭到第二天,好像是不情愿的样子。
可能是太做作了,连陈锐都看出来端倪。
臭小子围着陈媛转了两圈,抱着膀子托起下巴,“马脚在哪里?为什么急嗷嗷地回学校啊?”
“这里。”陈媛给了他一脚。
“哟呵,小丫头有点得瑟呀。”这家伙一下子就跳到一米开外去。
夏淑芬笑着吼儿子,“去,看书去。”她实在是扳不起脸来。
“媛媛,过来,试一下。”
夏淑芬连着赶工,毛衣织好了,是西瓜红色的开衫、帽子围巾一整套的。
“妈,你什么时候织的?”
夏淑芬心想,你成天对着手机当然不知道喽。
“快试试。”
陈媛高兴地全部穿上,一边撒娇地说道,“谢谢妈妈。”
夏淑芬惊讶,第一次看到女儿跟自己撒娇。哎哟喂,娇滴滴的,幸亏陈锐不在。
陈媛白皙的皮肤在西瓜红的衣服映衬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白里透红。
“妈,会不会太红了?”
“不红,正好。年轻人难道穿黑色?正好配你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夏淑芬拿起挂着门口的陈媛的羽绒服,给她套上。然后退后一步在瞧瞧,嗯,漂亮。她满意地点头。“行,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嗯。”
“那走吧,别磨蹭了。”
“嗯。”
杨东明在地铁出站口接她。陈媛头戴一顶西瓜红的帽子和围巾,超可爱。嘿嘿,像个树莓。
“冷不冷?今天可冷了,风大。”陈媛真想用手暖暖杨东明冻红的耳朵。
这座南不南北不北的城市,南方的潮湿闷热和北方的寒冷都有,夏天湿热死冬天干冷死。春秋每年只有很短的时间,有时候干脆没有。
嘿嘿,一声傻乐。他接过她的背包提上箱子,走。
“我就这么点东西,你还跑来接什么?”
“我正好闲着。”
杨东明人闲,此刻还有一只手也正闲着。
“天好冷。”
“嗯。”他斜眼看看旁边陈媛的手,她的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捂着口鼻处,地铁出站口一阵风刮过。
“我们这儿是冬天冷夏天热。”
“嗯,我都在这儿待了两年多了,有体会。”
“哦,对。”陈媛笑了。
从地铁出口出来不远处就是学校的南大门。离开学还有十多天,所以校内人不多。
“我带了一些吃的,晚饭大家一起在食堂里吃吧,再买一点蔬菜就行了。”
“嗯。”杨东明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他想二人世界,可嘴上不敢明说。
但眼下他还忙不到吃饭的事,他正琢磨着另一件事--牵手的时机到了,陈媛的右手在进校门刷卡后一直垂在身侧,杨东明伸出左手…
啊秋,陈媛被风吹得一哆嗦。
“妈呀,校园里怎么风比外面大?”她转过身去,因为冷风吹得鼻子酸酸的。
杨东明出空的手赶紧收回。
“可能是空旷些。”
可恨的路太短,杨东明的手一直伸不出去,目的地却到了。
“给我吧,一会儿见。”
“嗯,随时联系。”
“嗯。”
他一直目送着她进入楼里、厅里、楼梯间直到看不见。他俩除了睡觉时间,一天能联系十六个小时。
陈媛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张望,直到他离开。她上了楼来到宿舍门口,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她没告诉金蝉她今天回学校,准备给金蝉一个惊喜。
金蝉在宿舍里,此刻正站在阳台。她好像在眺望着远方,但是她浑身僵硬,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根本没听到身后的陈媛。
“金蝉。”陈媛轻喊了一声。
金蝉机械地转身,她的脸上是痛苦扭曲的表情,眼里是愤怒,不,是绝望。她看到陈媛,但她无法立刻从痛苦中拔出来。她深吸一口气,一秒、两秒后恢复了那个平日里的金蝉。
陈媛觉得她不认识眼前的这个金蝉,是错觉吗?直到金蝉扑向她拥抱她,快乐地大叫着。
“陈媛,我就知道你不会重色轻友。”
“是。”
“是不是来陪我的?”
“是。”
“陈媛,你成长了。”
陈媛诧异地望着金蝉,什么意思?
“明明就是来找别人的,还假借我的名义,还什么‘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陈媛被她说戳穿了心思,脸腾地红了。
“胡说,不理你。”
金蝉突然嗅了起来,循着味嗅到陈媛的箱子这儿。陈媛有了主意,她打开箱子取出两瓶辣酱还有一饭盒递给金蝉。
“呐,都是特意准备好给你的。”
“好吧,堵我的嘴,你赢了。”
讨厌,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陈媛叹了口气。金蝉接过陈媛递过来的饭盒,打开。哇,酱牛肉、腊肉、香肠、腊鸡腿,开吃,不拌嘴了。
陈媛收拾整理其他的东西。
“晚饭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吧?我还有一些菜。”
“嗯…,带给杨东明的?”
“讨厌。”
不是已经堵好嘴了嘛。
“好,你安排。”
陈媛现在一颗心算是安定了,就是家到学校这么点距离竟然这么大的区别。虽然和杨东明隔着好几栋楼,但感觉近在咫尺。
下午五点半陈媛和金蝉到了食堂里,紧接着是梁浩然和杨东明,然后是吴世凯。崔琛阳有实验课,来不了。
“你们怎么都来学校了?”金蝉问道。
“珍惜你们现在的假期,大二开始再无假期咯。”梁浩然苦着脸。
“这么惨?”
“医学生学习和实习的内容多,而且复杂,需要记忆需要操作,需要时间积累经验。在美国培养一名合格的医生至少需要十年。”杨东明说道,“你们要有思想准备,首先是学习内容多,你们现在需要端正态度,做好吃苦的准备。”
“嗯。”陈媛点头。
“哇,你俩不会一直是这样共勉吧?”金蝉是指陈媛和杨东明单独在一起时,她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杨东明一脸正经,“共进退。”回答模棱两可。
只有梁浩然不明就里。
吴世凯一脸羡艳。
陈媛低头笑而不语。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和优秀的人在一起,你能收获到优秀。陈媛在大学期间一直是和杨东明一起学习,成绩优异。
金蝉默默地望向吴世凯,从他闪躲的眼神里,她已然明了她失去了一个朋友。是的,只有喜欢才会在意,不喜欢才会若无其事。她不是第一次经历失去,从小到大,每次有好朋友或是有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时,父母都会以学习重要为借口阻挡。当朋友们见到她时闪躲的眼神、转身离开的背影,是她最熟悉的场景。她是第一次经历失去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