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毛白日》金三月

35、35

　　王恕在哪，他就在S城，没去别的城市。
　　陈青果找到他的时候,是在施工地上,他和一群工人一起干活,衣裤灰扑扑的,整个人清瘦异常,背部脊骨像要刺穿布料。

　　炎热的夏天,站着不动都容易满身大汗,更何况是在不停的搬砖,挑水泥。

　　陈青果眼眶酸涩难忍,她扭过头去。

　　“姐姐,你怎么哭了?”有个小孩站她脚边,不知是工人家人,还是路过的。

　　“没哭,是汗流到眼睛里了。”陈青果摸他脑袋,问他家人在哪。

　　正问着,就见他家人找过来,他被牵着,走路蹦蹦跳跳。

　　陈青果想,王恕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是的吧。
　　那时候,他有爸爸,有妈妈,有姐姐,怎么会不快乐。

　　陈青果偷偷跟了王恕一天,她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接电话,徐子路打的,问她怎么样,她答非所问。

　　“王恕白天在工地干活,从早干到天黑,晚上不休息,他去超市当理货员,上的夜班^为什么要那么累……”
　　徐子路说:“姐,重复的机械性的体力劳动适合现在的他,最好是大量的,上班的时候什么都没时间想,回去能倒头就睡。”
　　陈青果看车来车往:“会过去的吧.”
　　“那当然,再过几小时,今天就过去了。”徐子路听到车喇叭声,叫她别站路边,担心她晃神出什么事。

　　没得到陈青果的回应,徐子路就急了:“姐!”
　　“耳朵要聋了。”陈青果站起来,给等公交的人让出位置,“我回宾馆了,少操点心,你姐我挺好的。”
　　“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徐子路放心不下。
　　“给你打有什么用,你又不在S城,等你来了,黄花菜都凉了。”陈青果弯腰锤锤酸痛的腿,”不说了,挂了。”

　　宾馆是陈青果来之前就订好的,她清早下火车就直奔的那儿,行李都在宾馆放着。
　　回去后,陈青果洗了个澡,对着镜子吹干头发,换上一条白裙出门。
　　Q/Q上的班级群她早就退了,社交缩减到只有夏未未和徐子路两个人的范围,她觉得这样很好,清净简单,可以让她更专心的走在王恕身旁。

　　很晚了。
　　超市的感应门打开,伴随一声电子音:“欢迎光临。”

　　大概是客人进来后,迟迟没有什么声响,这不合常理,在后排货架理货的王恕直起身,向后看去。
　　陈青果想过在出现那些个事以后,她要以什么样子和王恕见面,怎么打招呼。
　　真站在他视野里,她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和白天不一样,白天他没发现她,不像现在,她被他看着,她感觉自己脸上每一块肌肉都不听使唤,想牵动起来却做不到,嘴唇在抖,嗓子闷着,像被灌了一把湿淋淋的沙子。

　　王恕和她对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又似乎是在急速倒退,退回他们约定见面的那一夜,那一刻,那一秒。

　　“欢迎光临——”
　　门口又有提示音,一大叔走了进来。

　　王恕去收银台,问大叔要什么,他的声音有一点哑。
　　“来包中华。”大叔掏钱夹。
　　“硬的,还是软的?”王恕问道。
　　“软的.”大叔给他一张红钞,”再给我拿瓶脉动。”
　　王恕将他需要的东西装进袋子,找零。

　　大叔走两步掉头问:“这儿有热水不,有的话,我就吃个泡面。”
　　王恕:“没有。”
　　“那算了。”大叔拧着脉动走出超市。

　　超市恢复寂静,王恕站在收银台,眉眼低垂,手在台面上蜷着。
　　脚步声向他走近,他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抖。

　　陈青果避开小河村的人和事,只字不提,也不问他在S城的每天如何,只是问:“困不困啊?”
　　王恕说:“不困。”
　　陈青果定定看他一会,忽然就把手放在他手背上,她手小,拢不住他的手,他们的手都很凉,或许是冷气打得太低,又或是别的原因导致。

　　“我也不困。”陈青果说,“你现在不忙,我们去外面看星星?”
　　王恕抿唇:“有些货没理。”

　　“那我帮你。”

　　**
　　陈青果第一次整理货物,没丝毫技术,不需要用脑,纯体力劳作,没多久就感到枯燥乏味,反观王恕,始终有条不紊。

　　收银台前的椅子让陈青果坐了,王恕给她拿了一瓶杨枝甘露,扫了下,从自己口袋拿出相应的钱放进抽屉,他平淡冷静也理性,看起来早就从接连发生的变故里走了出来,开始了新的人生。

　　陈青果摸着饮料瓶身:“你几点下班?”

　　“六点。”

　　陈青果说:“那还好好久。”
　　王恕:“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陈青果坐在椅子上仰望他瘦削的下巴:”那你不看店了啊?”
　　王恕:“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我哪都不去,就在超市,困了自己会趴着眯一会,等你下班再送我。”
　　陈青果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她和他说她被爸妈带走关在亲戚家里,不但不准她外出,还拿走了她的手机,她上周才重获自由。

　　王恕沉默地听着,他出村那晚,陈父陈母出现在村口。
　　“对于你家的事,我们有耳闻……”陈母欲言又止,看他的眼神有心疼也复杂,叹息一声道,“你别怪我们不让果果在这个阶段来找你,我们做父母的，只想孩子好。”
　　陈父则是说:“希望你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再联系我家果果。”
　　“你还年轻，一辈子就是一晃眼的功夫，没什么事是不能看开的。”

　　夫妻俩不知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才走一趟,说那几句话。
　　如果听者是个有道德的人,就该感激,感恩,并和他不配拥有的珍宝划清界线。
　　而不是连落脚的城市都不换,远离的不干脆,消失的不彻底,假模假样,妄想抓住仅有的那根浮木。

　　王恕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在身边人说完以后,带她去超市外看星星。

　　陈青果没有打盹,瞌睡虫大军敌不过她对王恕的思恋,她一晚上都很有精神。
　　四点多钟,陈青果跟王恕坐在台阶上等日出。

　　蚊子有些多,无所不用其极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很吵。
　　“啪”
　　陈青果终是如它们所愿,拍死了它们的其中一个家族成员,尸体被她弄下来,手心沾了一小块血迹。

　　王恕起身回超市,再坐回来时,手里多了个蚊香。

　　那味道独属于夏天。
　　陈青果其实不喜欢闻,觉得刺鼻,她宁愿被蚊子咬,也不点蚊香,这次她却是深呼吸,让五脏六腑都浸泡在这味道里。

　　“你新号码是多少?”陈青果拿出手机按了按,“报给我。”
　　王恕不说话。
　　陈青果不催促,就这么等着。

　　等了一两分钟,还是三五分钟,耳边有了声音.
　　陈青果把号码存下来,心里酸楚得厉害,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问:“你怎么都不找我?”

　　王恕的喉头滚了滚。

　　陈青果没要到答案,只是被碰了下手,她狠心不给反应。
　　还是在王恕的手第二次碰过来时,捉住他一根手指,顺着指尖捏到指根,力道轻轻的,带来一点痒意。
　　王恕牵住了她的手。

　　天边泛出一条白线的那一瞬,陈青果勇敢而坚定地抱住王恕,和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王恕嘶哑道:“陈青果,你怎么还喜欢我。”

　　“不知道。”陈青果固执地一字一顿,“就喜欢你。”

　　王恕轻声:“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的,我说了算。”陈青果说,“反正你别想丢开我。”
　　王恕闭着眼,鼻息被她身上的香气萦绕。

　　——好像迷茫的人生亮起一盏灯,照亮他前方的路,让他看清脚下的轨迹。

　　陈青果把嘴唇贴到他耳边,突兀地问了一声:“你累不累啊?”
　　王恕一震。
　　这个问题没人问过,陈青果问了。
　　那累吗？不知道，没想过，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过的。

　　“肯定很累。”陈青果自问自答,“怎么会不累呢。”
　　问的是现在的王恕,也是过去的王恕,想的是现在的王恕,也是过去的王恕。

　　陈青果的手臂从王恕背上移到他后脑勺,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他的发尾,好似山风拂过寂海,掀起一片涟漪。

　　感受到脖子里有温热液体,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她皮肤脉络上面,她愣了愣,红着眼睛,用力地抱着王恕,抱得紧紧的。

　　王恕把脑袋埋在她温暖的脖颈,安静地哭着。